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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固執地說,“瑤姬只知道他是我兒子,三千年三萬年,都是我的孩子。他有危險時我不能不管不顧,任他送死。他願意留在此處,我可以不問緣由,但即便我只是一縷幽魂,也必定在此陪同。他如今元神出竅不在洞內,娘娘你若有事相商,安靜等着便是。瑤姬只要确認娘娘你不會害他,便已滿足。”她說完這些,稍稍頓了頓,又道,“娘娘應當不懂。”

好一個“應當不懂”……好一個張瑤姬!她盡管缺席了三千多年,卻明明白白地用這樣一句看似無心的話,狠狠往王母那顆連續失去兩個女兒的心上紮針。七仙女和八仙女雖然都是因為犯了思凡天條才受罰的,卻也是她親口下的懿旨。是的,或許她真的不懂,不懂什麽叫母愛,什麽叫親情。難以忘記的是,當玉帝的九個兒子被楊戬砍死時,他那種失魂落魄的表情,簡直令她作嘔。思及此處,王母不禁大怒道:“你這天界第一女戰神的名號果然不是虛的,連本宮都敢挑釁,簡直是膽大包天!本宮道楊戬怎麽‘聽調不聽宣’如此嚣張,原來他母親就是這般!”

瑤姬向她欠了欠身,便算是主動結束了這場對話,重新回到屏風後去了。裏面隐隐傳出碗勺相碰的聲音,大約是瑤姬從山下農家帶來的粥湯罷。楊戬元神雖然不在體內,好歹尚能吞咽。瑤姬喂他一口,就用手帕在他唇角輕輕擦拭,等到半碗粥湯喝完,手帕上已經沾了淺淺一塊血跡。瑤姬将手帕緊緊握在手中,她又何嘗不想知道兒子和女兒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楊戬才會落到這個地步。可是就算她想知道,就算那件事真的是三界皆知,也絕不能由楊戬以外的人說出來。

她還記得她的孩子是怎樣劈開桃山,擔山救母的。那時她被關押在桃山之下,渾身被一條條粗壯的鐵鏈捆綁,連動一下都是徒勞。她從未期盼過那存活下來的一雙兒女會來救她,因為她知道,他們兩個不管誰來了,得到的都将會是無比慘烈的結局。

可是事與願違,楊戬來了。他才十六歲,但是他來了。她多希望那是假的,又自私地想見一見兒子。所以她一口咬在他手上,而楊戬只是哭着忍着沉默着。他怔怔地凝視着她,哼過那首,從遙遠的歲月裏漂泊而來的歌。

她是他的母親。她可以不記得楊戬幼時的頑皮少時的機敏,卻不能不記得他十六歲那年,一斧劈開桃山,卻怎麽也斷不開那天條化成的鎖鏈。她更不能忘記,但她被熾烈的陽光曝曬至昏厥的時候,是誰以雙肩撐起一塊巨大的山石,為她留得最後一絲生路;又是誰滿目仇恨充斥,一身傲骨初萌,卻跪在她身邊苦苦哀求玉帝,不斷喊仇人“舅舅”,不斷說着違心而誠摯的求饒的話。

那只是十六歲的少年。

她還奢求什麽?她什麽都可以不要,但只要她還活着,她就要楊戬過得好。

“戬兒,”她的手顫抖地撫過兒子蒼白的臉,哽咽着,“是娘不好……好好地為自己活一次,娘要你只為自己活……你妹妹,她該長大了……”

“娘要走了……娘凝聚了千百年的魂魄,卻只換來這半個時辰。今後……要照顧好自己。回灌江口去,可好?”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她沒辦法面對楊戬,她總對他懷着歉意。錯過了這三千年,她不知道在楊戬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她甚至不認為自己是個合格的母親。如今她只是本能地要防備着玉帝王母,所以她才在此時出現。再者,楊戬的這副身體,他自己壓根不在乎,扔在外室披條被褥就不管了,而那傷口還在不斷向外滲着血,渾身冷得像冰一樣,沒有一絲溫度。若再不沒個人好生照顧,恐怕就真的要……

肉身成聖者,自然也為肉身所拖累。肉身死,魂亦滅,終難引。

……

沉香終是再次下到地府,求見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正為鬼魂講經,聽說是沉香求見,心下疑惑,只讓他在外等候。沉香果然等着。足足過了半日之久,方有小沙彌出來引他進去。

“阿彌陀佛,”見沉香二話不說,跪在地下連磕好幾個頭,地藏菩薩低眉問道,“小施主有什麽話,直說便是。出家人不打诳語,但凡能說的,貧僧知無不言。”

沉香跪在地上,上半身卻挺得筆直,仿佛時刻準備着接受迎面襲來的拳頭一般。他平白張了張口,終于還是問:“菩薩,修羅之境……是怎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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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菩薩道:“所謂修羅之境,乃是修羅所在。修羅是三界之中最為殘忍嗜血的惡靈,他們所處之處,位于地獄最底層,終日昏黑,不見光亮;血彙江河,屍成山川;修羅嘶號不止,互相厮殺不斷;至多囚居三年,強者生存。”

沉香聽得心驚膽戰:“那麽……我舅舅他,”他說着,忽然停了停,見地藏菩薩面上全無異色,才接道,“我舅舅他,被關了多久?”

“楊戬乃是殺戮成神,”地藏菩薩嘆道,“卻也關足了三年。以往進去的人神佛妖魔,沒有一個不是幾天就被逼瘋了的。然而楊戬他……果真不凡。”

原來……真的是楊戬替他受的刑。他為了他,竟然甘願被關在那種地方,整整三年。三年的血腥,三年無休止的殺戮。他沒有武器,身上甚至還帶着開天神斧的傷,沒人替他醫治一分,可是他就在那裏面,暗無天日、血肉橫飛、危機四伏的地方,和惡靈一起,住了三年。那三年,他沉香又去了哪裏?不錯,玉帝為慶祝新天條誕生,大擺三天宴席,他就在那三天裏喝得酩酊大醉,與昔日的仇人和兄弟一起,橫七豎八醉倒在觥籌交錯之間。

你可真是個好外甥,還口口聲聲說愛他……沉香忽然冷笑了幾聲,揚手往自己臉上重重抽了好幾個耳光,驟然起身,離開地府向北邙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晉江又抽了,更新不顯示……希望它今天不要再抽了TUT

第十七回·三千年,奈何我天煞孤星

沉香行至開封一帶,但覺凡間妖氣沖天,劇烈的熱浪直沖過來。他心中有事,卻不能不管凡間妖孽橫行,二話不說下地查探。誰料他還未落地,便見迎面走來了一名天奴,天奴身邊還跟着梅山老大和老六。原來老大老六是來找沉香的,卻在半路上遇見天奴遭襲,便來助他一臂之力。那天奴本也是要去華山傳旨劉沉香,宣他與李靖共同到瑤池觐見,卻沒想到居然會在這林子裏遇到妖怪。如今終于見了沉香,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急匆匆就把聖旨取出來宣了,看沉香接了旨就急着要他跟他上天。沉香卻不急,反而囑咐天奴稍等片刻,自己與梅山兄弟私下說起話來。

他聽說梅山兄弟是來找他回去主持大局,心中萬分慚愧,自己為了十萬惡鬼奔忙數十年無休無止,其中這幾位叔叔為他分擔了不少憂慮。可是他卻因為一己私事而耽誤了快半年的時間,對惡鬼侵蝕天柱之事不聞不問。

看着沉香臉上悔恨的表情,老大原本就沒有怪他的意思,現在反而更加慚愧,道:“是我們幾個沒本事,除了看着情況惡化之外……所以才不得不來找你。你年輕,頭腦靈活,大家一起想想,應該能找到方法。再說,你救父心切,我們兄弟幾個不僅理解,而且十分佩服。沉香,你小小年紀卻深明大義,這才讓我們更加敬佩,更願意跟随你。”

老六也附和道:“不錯。沉香,你爹要是還……我們大不了回去和惡鬼拼了,我就不信我們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沉香道:“我爹已經沒事了,多謝二位叔叔,沉香實在有愧。待沉香上天面聖,就與二位叔叔一同回天涯海角,設法收服惡鬼!告辭!”

天奴與沉香上了天,見了玉帝,果然李靖已經等在瑤池了。玉帝依舊對沉香擺着一張冷臉,也從來不正眼看他,只是不斷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懶懶散散地問:“沉香,那十萬惡鬼抓得怎麽樣了?”

沉香道:“回陛下,已抓了七萬回地府。”

玉帝微微挑了挑眉:“噢?那剩下的三萬,你打算怎麽樣?”

“餘下三萬,全都貼附在東南天柱之上。恕沉香無能,不敢妄動天柱。沉香可否求一人前往相助?”

“你說說看,你要誰幫你呀?”玉帝好像根本沒聽進去一樣,話裏連一點危機感都體味不出來,“朕這天庭也就只有李靖了。李靖的職責是守護天庭,他是不會跟你走這一趟的。不如你去南海求求看,說不定觀音菩薩能有什麽辦法。”說着,落了一子。

沉香看一眼李靖,微微皺眉道:“可是南海……沉香已派人去過,卻至今沒有回應,恐怕……”

這“恐怕”二字一出,沉香說不下去,也沒有人接他的話。就這樣,壓抑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終于被李靖的一聲咳嗽打破:“陛下,小神去看看也未嘗不可。”

一枚黑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玉帝霍然擡頭:“李靖!你剛才不是……”剛才不是答應了不去麽!他提早把李靖叫上來,就是為了和他商量此事,從而孤立沉香,給這小英雄一點教訓。他本來還打算幫李靖還人情,結果李靖來的時候竟然說他已經幫忙救活了劉彥昌了。撇去此事不管,李靖是個極端迂腐的人,玉帝好說歹說讓他別插手,沉香的救命之恩也還清了,照理說也該消停了,可他現在的态度竟然如此迥異,沉香還沒說什麽,他就自己送上門去。可就算是這樣,玉帝想怒也怒不了,只能冷眼看着李靖與沉香一長一幼、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梅山兄弟見沉香與李靖、哪吒三人回來,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把握,即刻便趕往天涯海角去了。誰料原本應該守在那裏的老四老五卻不見了,只有老二老三在那裏兩手空空地等着。梅山老大上去一問,才知道他們兩個都沒看見老四老五,而他們去先後趕去西天南海,也都是無果而歸。

“真不明白,不就是收服惡鬼麽,如來和觀音為何都像躲債一樣躲着我們!”老二抱怨着,“等了老半天才見了半柱香時間的面,還說了一連串聽不懂的話!”

那些話大約便是解救之法了。沉香追問道:“他們說了什麽?”

老二道:“那些狗屁不通的話,聽都聽不懂,怎會記得!你說是吧,三弟?”

“你——你真是!”老大重重地嘆了一聲,對沉香道,“我這兄弟向來粗心大意,若是讓老四去,想必就不會……”

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沒用了。沉香安慰了他們兩句,又問李靖,李靖卻皺着眉站在雲端不發一言。沉香又喊了他幾聲,他才恍然看向他,悔道:“本王實不該來此!哪吒!這就跟本王回天庭!”

哪吒覺得奇怪,叫道:“李靖!你想走就自己走,我是一定要留下幫我兄弟的!更何況沉香還救過你的命,你就這麽走了,難道就不怕落個不義的罪名?!”

李靖怒道:“本王是要守衛淩霄寶殿的神将,怎可擅離職守!再者,這天柱附鬼,本王哪來的法子!”

——“不對。”

心底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李靖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喃喃說出了這兩個字:“不對。”

“什麽不對?”沉香注意到他的異樣,他有種極為微妙的感覺——李靖,能幫他想出辦法來,而且是十分有用、十分直接的辦法。果然,李靖沉思片刻,霍然昂首立于雲端最前方,手托寶塔,頭戴翎冠,威風凜凜,眼光炯炯:“素聞共工就住在這片海域。我倒是想會會他。若是共工再次撞倒天柱,惡鬼自然散出……到時便一定能将惡鬼盡數收複!”

餘下幾人聽得張目結舌,驚異非常,正想說什麽打消他的念頭,李靖卻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下雲頭,念動口訣,将越變越大的玲珑寶塔懸于海上,強勁的吸力将滔天白浪引成巨大的漩渦。哪吒看了,道一句“好玩”,也跟着取出混天绫攪動起來。沉香直覺不好,卻又想不出理由來阻攔,伸手将梅山兄弟擋在身後,急道:“快去跟我娘借寶蓮燈來!”

……

楊戬回到洞內,便看見王母在外室等他。他沒心思問她等了多久,只頭也不回地回到身體中,很快披衣出來拜見。王母見他雖然憔悴,舉手投足間司法天神的氣勢卻分毫不減,心裏也是高興,與他寒暄了幾句這洞裏的長短。楊戬也不急,她問什麽,他就答什麽,但有幾句真話幾句假話,唯有他心知肚明。王母察覺到他現在對他說話全然沒有以前恭敬了,有些疙瘩,便安慰道:“你在這裏重傷五十年,本宮沒來看過你,實在是天上風聲太緊,玉帝對你的事非常敏感,本宮找不到機會下來。現在天上也過了快兩個月了,本宮才能來看看你。你放心,只要有本宮在一天,本宮就能保你無事。劉沉香他要是想要你的命,本宮第一個不同意!”

聽她唠叨了這麽多,楊戬深深行了禮,只說“多謝娘娘恩典”。王母心道,楊戬這厮向來如此,薄情得很,她把他扔在這裏五十年不管,他當然不會太相信她。看來接下來還得做做戲,把楊戬騙過去才好。想到這裏,她臉上又揚起笑容,問:“你為什麽要傷李靖?”

楊戬道:“小神不知。”

“胡說!逆天鷹是你的下人,他做什麽,難道不是聽你差遣麽?!”

楊戬被她說得一怔,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楊戬快死了,想拖個看不順眼的人一起下地獄都不行麽?”

王母表面不滿,心裏卻是歡喜于他還肯向自己坦白心事,只佯怒地教訓道:“結果卻被沉香給救了!本宮看,就算李靖老奸巨猾,不被沉香套住,哪吒卻是一定的了。你此舉反而便宜了你那妖孽外甥,你懂麽!今後決不能再犯傻了!”

楊戬俯身下拜,恭送王母。

王母走後,楊戬的身形才稍微放松下來,慢慢一步步挪到桌邊坐了下來。逆天鷹看他正閉目養神,不忍打擾,頗有些煩悶地撇了撇嘴,将茶壺中的水用法力熨熱了,給他倒一杯放在桌上。楊戬隐約聽到一些動靜,卻已累得睜不開眼,呼吸也有些粗重。逆天鷹站在旁側端詳着他的眉眼,想到方才和瑤姬一起扶他上床時,手間的那種冰冷而仿佛會讓人上瘾一般的觸感,整顆心又是一顫。他微微皺起了眉,将自己的沖動強行壓制下去,手卻已經搭上了楊戬的腕子。

“……我是怕你死得太早!”被楊戬冷厲的眼神一掃,逆天鷹的手依然沒有放開,只是脫口而出道,“哪有你這樣的神仙!把自己折騰得這麽慘就算了,還東騙一個西騙一個。天上那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被你騙了都快一千年了,竟然還相信你!”

楊戬聽了,臉上雖然還是沒有表情,卻被他逗得散了些愁雲。他任由他把過脈,才問:“怎麽樣?”

逆天鷹道:“五濁珠是不能逼迫傀儡做他不願做的事的。”

楊戬微微嘆了口氣,撐着桌面站起身來,滑落下來的衣袖将皓白的腕子遮了個嚴嚴實實:“剛才除了王母娘娘,還有別人來過麽?”

“……來了還不如不來!”逆天鷹怒道,“她說她是你娘的魂魄,可是她說什麽沒資格做你娘,連見你一面都不肯。下次她要是敢再出現,我一定把她扇到……”

“別說了……別說了。”楊戬頹然坐倒在床沿上,口唇微顫,短短六個字就像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現在甚至不覺得有多疼痛,不覺得有多愁苦,他的目光好像被定格了一般,只落在床頭的那方手帕,和那只瓷碗上。

他的手微微顫抖着,端起那碗,勺子在碗裏叮當搖晃。再看那方手帕,上面染了血,暈開淺淺一層紅色。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血竟是如此刺目,如此……殘忍。

“……她,”楊戬的聲音卻是意外地平穩,“她還說了什麽?”

逆天鷹覺出他的不對勁,卻不能騙他,坦白道:“她要你回灌江去,不要管你妹妹了。”

屏風裏面許久沒有動靜。逆天鷹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楊戬忽然問:“你沒有騙我?”

“我騙你做什麽!我要是騙你,你死了我就給你守墳兩百年!”

楊戬淡淡地應了一聲,語氣從頭到尾都沒什麽變化:“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說罷,楊戬便艱難地在床上躺了下來,拉過被子蓋了,仿佛要睡。耳邊傳來逆天鷹翅膀扇動的聲音,一下一下,越來越遠了。

他慢慢擡起了手,覆上雙眼。死死地,久久沒有放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得不說我的體質又發作了。

然後我得說樓主真的很讨厭那啥,樓主一直希望和平為上,不要再讓樓主那啥了,樓主以前那啥過很多次,真的很累了= =

第十八回·半生約,水神怒撞擎天柱

說是要去看看楊戬,真正出發的那天,卻已經距離順手搭救梅山老四老五有一個月之久了。玉鼎真人很頭疼,他一想到自己那徒弟是又氣又恨又心酸,想到徒弟的妹妹外甥兄弟就只剩下厭惡了。他總想着要給徒弟多帶些好東西去,免得他又在那裏受苦受難卻一聲不吭。可是玉鼎真人法力低微,從玉泉山去一趟北邙山,大半路程是飛的,剩下的全是用腳走的。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盡量多給徒弟帶吃的穿的用的,越多越好。路上要是拿不動了,大不了找附近的土地山神幫忙看着,再跑一趟就是。

楊戬不懂自愛,做師父的當然要多疼他,否則豈不是太不公平了麽?

這次他扛了一床棉被,從書庫裏搬出好幾套書,拎了兩只燒雞,路上又買了一壺酒,沉甸甸的就出發了。飛了一段果然又飛不動了,只好下地來走。走着走着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又去看徒弟啊?他悻悻地說是。那些人往往報以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卻總是無限唏噓地安慰他——這才五十年,楊戬罪孽滔天,恐怕沒那麽快放出來。神仙的生命那麽長,何必耗費在這一個徒弟身上呢,再收一個不就好了?再說,一來一回花費你近半年,還不如……

玉鼎真人搖着蒲扇打哈哈:貧道沒有徒弟,貧道哪裏來的徒弟?你不要害貧道,貧道就是到處逛逛,春個游野個餐。

那就好那就好。那些神一臉心照不宣。那你多保重!這路上小妖怪還不少!

玉鼎真人幹笑着轉身就走,肩上重重的包袱,心裏重重的心事。走了有半個時辰,才擡起手抹了一把臉,仰頭看天:沒了當齊天大聖的徒弟,又沒了當司法天神的徒弟,連小妖怪都敢欺負貧道了……前塵舊夢,今非昔比啊。

不錯,他沒本事,他膽子小,他怕麻煩更怕死。從五十年前開始,他再也不敢對別人說楊戬是他的徒弟,他只說自己沒有徒弟。當別人建議他再收一個徒弟時,他總是幹笑着答應,甚至還能和他們開幾句玩笑,然後很快把那些嘴臉抛之腦後。

自從那猴子成了佛之後,他就打心眼裏認為,他玉鼎真人只有一個徒弟,就是楊戬。

走得累了,打算在林子裏住上一宿。東西都還沒放下,土地就拄着根拐杖來找他胡侃。玉鼎真人懂得多,天上地下什麽都能說出點東西來,這土地和他的交情便是從這裏建立起來的。土地看着玉鼎背着的包袱又大又重,手裏拎着燒雞燒酒叮哐作響,終于忍不住了,勸道:“楊戬那厮雖說是你的徒弟,可是他做了神仙之後也沒給過你半點好處,更沒想過要報答師恩吧?他現在被封印在北邙山,那是罪有應得。你一年跑兩趟,一趟就是四五個月,不得把自己累死?他說不定還不領你的情。”

玉鼎生了一堆火,火光映着他胡子拉碴的臉,連連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對。”

“我是為你好啊,”土地道,“要是被天庭知道了,說不定會遷怒于你,到時候不止你不好看,你的師門也難辭其咎啊。”

“真是太——精辟了!”玉鼎從懷裏掏出幾張破紙來,又從袖子裏取出毛筆,舔了舔筆尖就寫上了。然而他該寫什麽呢?真的要把這些混賬話寫下來麽?他的手竟然開始發抖,筆也不聽使喚。眼睛熱鼻子酸,奇怪的感覺正從他心底噴湧出來。

“你這不是很有事做的麽?留在玉泉山,多寫寫書。楊戬死活也就那樣了,好不了也壞不了,你一年去兩趟和兩年去一趟,實在沒什麽區別……”

“……貧道就先走了,耽誤太久不好,”玉鼎忽然打斷了他,背起大包袱拎起小包袱,“貧道沒有徒弟,以後也不會有。”

土地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好歹沒想出話來留住他。玉鼎真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不會輕易擺明了發怒,可是他心裏究竟珍惜些什麽在乎些什麽,恐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他又是飛又是走,路上碰上什麽人什麽神都不想理會。但當他抵達北邙山腳的時候,已經是芒種了。山腳下一排排整齊的農田裏綠油油水汪汪的一片,都是些剛剛種下不久的稻秧,似乎是昨夜才抽的新芽,生機勃發的樣子。田垅上奔跑着一群孩子,女孩男孩,笑着叫着,帶頭的那個手裏抓着只做工簡陋的紙鹞,紙片做的鹞尾在風裏呼啦啦作響。

他恍惚了一下,卻想不起來楊戬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童年。第一次見到楊戬,他似乎是為了救他的妹妹而強開天眼,神力透支整夜昏迷。後來他的生命中就從未缺少過他妹妹的痕跡,即使是那八百年司法天神。而他又是為什麽要收他為徒呢?不是看他可憐,只是觊觎他的神目、好奇他的天資,想一窺其威力而已。

而今天他會走到這一步,和玉鼎真人自己也脫不了幹系。他一度後悔自己說什麽“一如既往,忍辱負重”,讓楊戬無法回頭。但他知道,楊戬從未後悔過。他疼惜他的妹妹,他也相信他的師父,所以他根本就……不會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玉鼎真人慢慢爬上了山,北邙北部道路逼仄山勢陡峭,他不由地抱怨了幾句,卻立馬想到這地方埋着那東西,萬一惹火了它可不是開玩笑的。當即便閉上了嘴,一心一意走他的路。他是傍晚時分抵達北邙的,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總算走到了洞口,抹一把汗喊一聲“徒兒”,結界便應聲破開了一人大小。玉鼎真人把東西往地上一放就癱坐下來,背靠着那被褥大喘了幾口氣,才聲嘶力竭地說:“徒兒啊,師父說啊,你還是跟師父回玉泉山吧?這鬼地方簡直是累死人啊,師父來串個門都不方便!”

“師父,”聽着玉鼎真人故作輕松的語調,楊戬心底微微發着疼,“您辛苦了。”他披衣靠在床頭,向逆天鷹使了個眼色。逆天鷹萬分不情願地給玉鼎真人上了杯茶,轉身想走,躊躇幾分卻又留了下來,徑直道:“你就是他師父?你看看你徒弟都把自己折騰成什麽樣了!我就沒見過哪個神仙比他更慘的了!你就不能好好管管他?!”

玉鼎真人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就是沒反應過來。楊戬責怪地瞪了逆天鷹一眼,緩和了語氣對玉鼎道:“師父,這是徒兒的兄弟,逆天鷹。”

“誰是你兄弟?!誰和你做兄弟……你都倒黴!”逆天鷹對他吹胡子瞪眼睛,仿佛渾身的羽毛都要炸起來了,“你多折騰折騰,早點死最好!”

楊戬苦笑搖頭,不欲與他争辯。玉鼎真人卻是聽懂了,當即便說:“你說什麽胡話!貧道的徒兒做什麽都是對的!你你你一邊去,貧道和徒弟半年沒見了……”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把逆天鷹往外面推,“貧道看你是只鳥變的,特別允許你出門捉蟲吃!”

等他把逆天鷹打發走了,進來時楊戬已經坐正了身體等着挨罵了。玉鼎真人擡起手指着徒弟的鼻子,想罵什麽,結巴了幾下還是沒罵出口,手一轉就搭上了楊戬的脈門。楊戬的目光從他搭在脈上的兩根手指慢慢移到師父表情愈加凝重的臉上,又在洞裏的黑暗中轉了一圈,最後落到地面上,很仔細地觀察那些沙石土塵。

“……你到底……到底幹了什麽!”玉鼎真人果然如楊戬所料暴跳如雷起來,再次擡起手來,指尖差一點就要戳到楊戬臉上,“心脈耗弱得如此嚴重,你真是在養身體麽?!”

楊戬的眼神微微一動,終于離開地面,很快地往師父那張怒氣沖沖的臉上掃了一下,又飛速下降,定格在自己反複抓捏着袖口的手指上。

他不說話,玉鼎真人也就在那兒生悶氣不理他。楊戬向來最怕師父生氣,幹熬了一陣,終于忍不住了,擡手扯他衣角。玉鼎真人重重地“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不過其實玉鼎也在擔心,楊戬這徒弟固執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雖然次次都能用這一招拿住他,但這回……也不知道行不行。一邊擔心一邊偷偷往後面瞟,楊戬,徒弟,你怎麽還不來求貧道?!

兩人又僵持了片刻,玉鼎真人終是熬不過他,氣急敗壞道:“為師都要奉師命閉關了,好不容易來看你這一趟,你竟然就這麽招待為師!為師這就走了,再也不來了!”說完立刻邁步。果然,他這一步還沒落地,就聽楊戬道:“徒兒用了五濁珠。”

玉鼎道:“五濁珠,你早說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全部噴了出來,“五濁珠?!你給誰吃了?!”

楊戬道:“李靖。”

“你讓他做什麽了?!我聽說他去幫沉香收鬼了,難道這是你……”

楊戬沒說什麽,只是點頭,等着挨罵。然而這次他卻料錯了,玉鼎沒有罵他,他實在是已經沒力氣罵了:“你是想讓李靖幫你外甥收鬼?”

楊戬道:“不全是。十萬惡鬼已收了五十年,卻變成了如今的爛攤子。要是楊戬不加一把火,恐怕這件事永遠完不了,張百忍的承諾也将不能實現。這對楊戬來說,絕不是件好事。”

玉鼎不停搖着蒲扇,扇柄都快被他捏斷了:“你只是要換你楊家一世平安而已!你活着,誰敢來動你們?!何必去求那玉帝!”

“楊戬沒有求他。楊戬這輩子只求過他一次,但那樣好的能把楊戬踩在腳底下的機會,他沒有珍惜。這就怪不得楊戬了,”楊戬的語氣很平靜,說的仿佛根本就是別人的事情,“這只是一次交易。楊戬替他在北邙山看守金鱗一百年,他保楊戬一家千年。師父,你該知道,楊戬……不能活着。楊戬已成了舊勢力的标杆,楊戬不死,新天條不能立。而且……王母娘娘昨天已經來過了。只要楊戬在一天,王權鬥争就停不了,三界也必定因此而永無寧日。”

“可是你……你……”玉鼎的表情都快哭了,“你也不想想為師以後怎麽辦!”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又問,“那你打算怎麽收鬼?”

楊戬嘆道:“原本李靖此去只是為了一探狀況。但……有些人不逼他一逼,他永遠都得不到教訓。只要李靖能激怒共工,撞斜天柱,想必東方神西方佛,和那九十九重天的女娲娘娘,就不得不各顯神通,助沉香捉鬼了罷。”

玉鼎真人現在的表情和梅山兄弟幾人聽到李靖計劃時沒什麽兩樣。但他卻沒有反對,只在怔了片刻之後,幽幽嘆了一聲:“也只有如此了。”

楊戬點了點頭,一句話在心裏反複品味了很久,終于說:“五十年後……楊戬一定去昆侖迎接師父出關。”

話音剛落,天地猛然劇烈搖晃起來。玉鼎扒着山壁一動也不敢動,楊戬卻支持不住,摔落在地。激烈的震蕩中,玉鼎真人眼看着楊戬撞倒了屏風,白袍髒了,他卻急迫地擡起那沾染了塵灰的衣袖掩住了唇,蜷在地上一下一下咳了起來。

他的咳聲其實很低弱,聽在玉鼎耳裏,卻是分外刺人。他從未想過一個人竟然能咳得如此痛苦如此無力,簡直像是把自己僅剩的那一丁點力氣全都用在這撕心裂肺的咳嗽上了,卻還是咳不出肺裏的那一口血來——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徒弟,不是外人。

共工真的撞了天柱。玉鼎真人連滾帶爬,費盡全力掙紮着向楊戬伸出手去,卻始終觸不到那近在咫尺的白色衣角。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答辯+謝師宴,樓主淚奔無數次,果然是淚點太低了嗎→ →

昨天上編推榜成功,謝謝孩兒們的支持~雖然聽說編推榜是随便上的→ →以及明天戰1w,有人信嗎→ →認真你就輸了喲→ →

第十九回·千百轉,有幾個神仙眷侶

震動維持了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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