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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了。他以為是母親變了,其實她只是太過了解他,她早就明白楊戬所做的一切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所以,所以她取血亦是逼不得已……到頭來,上當的原來只有這般傻傻相信着楊戬的自己麽?
真是太愚蠢,也太可笑了。而到現在為止,眼前這個人竟然還裝出一副要磨練他考驗他的清高模樣,在這裏以刁難他為樂。
他越想越恨,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全都是按照楊戬的預演進行的。楊戬不僅要斷絕沉香對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也不希望他們母子之間存在隔閡。沉香是個孝子,最有用的,莫過于在他的父母親身上做文章了。見沉香恨得牙癢的模樣,他心裏有些不忍,卻還是将真心話一一咽下,頗有不耐地問道:“你還想不想救你爹了?”
想到還有兩個問題沒有回答,沉香就是再記恨,也得先把劉彥昌所在套出來,否則無論如何都于事無補。他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你說。”
楊戬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一手按在大石上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手提袖掩着口。沉香在旁聽着他咳,心尖上一下下揪得生疼,卻硬生生地忍住了沒往前挪出半寸,只擡起右臂狠狠地往山壁上砸了好幾拳。手上又濕又髒,反而看得他心裏愈加煩躁。他怒發沖冠地擡起頭瞪着楊戬血色全褪的側臉,大步走到他面前探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叫道:“別咳了!還有什麽問題,別耽誤我救我爹!”
艱難地止住了咳嗽,楊戬阖着眼低低喘了幾口氣,左手微微一動便閃過沉香抓着他肩膀的手,繼而快速地起身背對着他:“第二個問題……當年你大鬧地府,放出十萬惡鬼,可受了……什麽懲罰?”
他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虛浮沙啞了很多,長袖當風,背影也變得不真實起來。沉香終究還是對他的事尤其敏感,聽着他的聲音,喉間忽然便哽住了——楊戬他必定是咳血了。他站在原地,無力地俯下丿身去,雙手支撐着楊戬坐過的那塊大石,緊閉着眼,深深地埋下頭,回應也幹巴巴的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般:“我沒有受罰。你是說我還有一筆賬沒還清楚?”
楊戬道:“不錯。”
“那我該拿什麽來還?”
聽了此語,楊戬忽然微微側過身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經不用還了。劉彥昌現在就在十八層地獄。你去問過地藏菩薩,把他帶回來吧。”
沉香慢慢瞪大了眼睛,驀然擡起頭來高聲道:“你……你居然……”突然他好像想通了什麽,踉跄着向後退了好幾步,“難道……是我爹在替我犯的錯……受罪?!”
楊戬始終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他,也不曾回答他的問題,相當于是默認了。而其實當年放出十萬惡鬼的罪孽,真正為他一肩擔下來的人根本就不是劉彥昌。這麽多年前的賬,天庭怎麽會善良到等到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才來算?再者,劉彥昌又有什麽本事?
但偏偏只有把這件事推給劉彥昌,沉香才能記得更深刻,才能從中體悟更多。這種時候,楊戬就該退居幕後,把他做過的沒做過的,全都隐藏起來。不給沉香一絲希望,更要逼他成熟懂事起來。
年少是一種財富,幼稚卻是罪過。人之所以不能永遠輕狂,就是因為他必須為自己年輕時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沒有等到楊戬的第三個問題,沉香早已按捺不住,駕雲下地府去了。楊戬在山谷邊站了一會兒,忽然腳下一軟,渾身上下只剩下靈魂抽空一般的疲累。他吃力地扶着山壁,勉強向前走了幾步,卻終是狼狽地跌倒在地。他半倚着高而陡峭的岩壁,脊背被凹凸不平的石塊硌得生疼。但是他起不了身,只微微仰着頭,單手按着胸口,痛苦地嘶咳着。片刻間他仿佛昏了過去,但意識雖然游離,卻沒有走得太遠。他還知道痛知道冷,卻辨不清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又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甚至以為自己還是千年以前那個聽調不聽宣的楊二郎,腳邊跟着哮天犬,臂上纏着三首蛟,身後是梅山兄弟六人,受人間香火,騰雲駕霧降妖除魔。可惜千年雲煙倏忽便過,司法天神聖旨一出,世間再無灌江口楊戬。
然而楊戬偏是個無論何時都能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的人。他很快便又醒來,看清衣袖上那一點點殷紅的血跡,唇角彎了無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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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這樣是什麽時候,他已經記不得了。他不怕死,可是……難道他要甘心這麽碌碌無為地死麽?
楊戬,做不到。
他掙紮着站了起來,低頭打量自己一番,笑嘆真是可惜了沉香這一片心意。略施法術将身上衣裳恢複如初,他仿佛徹底脫了力一般,單手支撐着山壁歇了好久,才有力氣向前邁出一步來。
雖然頭腦昏沉,他卻還是能感覺到一絲雲氣一直萦繞在他周圍,無論陽光怎樣穿破雲層,無論山河如何摘除那白色面紗,它始終在他身側,不遠不近,恍若守護着迷路的孩子回家一般。
……
沉香下到地府,果然按楊戬所言,尋地藏菩薩而去。地藏菩薩見是沉香來了,心中大致明白這完全是楊戬的安排,便依舊讓小沙彌帶他去十八層地獄接劉彥昌。沉香卻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跪在他面前哀聲問:“菩薩,五十多年前我放出十萬惡鬼,代價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受苦受難麽?”
地藏菩薩擡眼看了看沉香,嘆道:“阿彌陀佛……既然你已知曉,便對他好些罷,以償還他為你受的這許多罪。他為人一向清傲,但卻是為了你和三聖母,什麽都可以抛棄,甚至甘願囚居羅剎之境。此般恩情,莫失莫忘。”
他說的是楊戬,沉香卻以為“他”是指父親。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道:“菩薩教誨,沉香銘記在心。沉香今後再不會莽撞行事,也不會再……”也不會再輕信小人了。
他來的不是時候,見到劉彥昌時,他正被綁在燒得滾燙的鐵柱上,行拔舌之刑。沉香大喝一聲,直把那行刑的陰君吓得瑟瑟發抖。小沙彌把劉彥昌放了下來,令他們父子團聚,方才施了佛禮,道:“此事由貧僧向閻王報備即可。日長夢多,小施主還是速速帶劉施主回凡間去罷。”
沉香聽了,沒有懷疑,收了父親的魂魄便出了地府,直飛華山。劉彥昌的死除了他們一家,只有楊戬和敖聽心知道,也是敖聽心從東海取了保屍體不腐的龍珠,才能給劉彥昌留下一條後路。又聽聞沉香遲早能把劉彥昌的魂魄帶回人間,敖聽心又特地取了聚魂鼎來——但奇怪的是,她分明不記得,為何她死而複生之後,房裏會有這種從來用不到的東西存在。包括她為什麽會複活,又為什麽會空缺一段記憶……似乎都缺少解釋。
但的确,也沒有人能夠解釋。除了認命地繼續活着之外,她只能試着等等看——到底是誰,曾經填滿過她死亡時的記憶。
時隔四個月後,劉彥昌的魂魄終于得以從地府歸來,楊婵抱着聚魂鼎又是哭又是笑,最後竟然激動得昏倒在地。小玉與敖聽心一起把楊婵扶到其他房裏去休息,沉香卻只是盯着聚魂鼎和父親的屍體發愣。
他自然不能告訴楊婵,他父親的魂魄已經被折磨到了何種地步。甚至當他被小沙彌從鐵柱上解下來的時候,他神志不清地跪在地上,求沉香讓他去死。
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沉香只是沒有聽見,劉彥昌含糊不清的語句裏總是夾着“楊戬”二字。他也不會知道,劉彥昌根本就沒有神志不清,他其實清醒得很。他是真的想去死。他希望解脫,他後悔娶了楊婵,後悔生了沉香,更後悔當初那個懦弱無能的自己,居然因為無法反抗楊婵的愛,而說什麽要和她一起改變天規。笑話,天規哪裏是說改就能改的?改天規?就憑他們?
那時的自己,簡直是個無比自大的傻子。
……
當沉香在為劉彥昌之事四處奔忙時,梅山六聖正在天涯海角看守惡鬼。眼看陰氣侵蝕天柱的跡象越來越嚴重,他們都看不下去了,直說要上天庭去禀告玉帝,讓他想想辦法。梅山老大畢竟穩重,一開始以為這主意還算不錯,畢竟天塌了那是天庭的過失;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玉帝根本就不會管這件事,因為十萬惡鬼是沉香放的,捉拿十萬惡鬼也是沉香分內的事,現在還未到東窗事發的時候,他一聽說惡鬼侵蝕天柱、即将帶來滅頂之災,第一個想到的肯定不是把這塊隐患挖去,而是變着法子懲治沉香,讓他這曾經反過天的小娃娃永無翻身之日。
張百忍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把身邊整治舒坦了,他是絕對騰不出手來解決三界危機的。就像當年為了殺楊戬而擺出金烏大陣一樣,他可以為奪楊戬一條性命,而白白殺害凡間千萬無辜百姓,今天自然也可以為了和沉香作對,而放任惡鬼侵蝕天柱。就算最後天柱倒、天幕塌,他恐怕也意識不到這是他自己一手釀成的錯。
其他五個兄弟聽他這麽說來,覺得很有道理,卻又一時間說不好該怎麽辦了。他們又商量了一番,終于還是決定兵分三路,一路去西天問問可有什麽辦法可以解救,一路回華山尋沉香回來主持大局,剩下二人還是留在天涯海角觀察敵情,一逮到機會便收惡鬼。梅山老大臨走前再三斟酌,終是有些不放心,囑咐老四老五道:“共工脾氣暴躁,你們萬一遇上了他,萬不可與他正面交鋒。二爺曾說過,共工獨立管轄這片海域,今後要收服惡鬼恐怕少不了他的幫忙。這層關系可千萬不能搞僵了!”
幾名兄弟聞言,都不滿地說道:“大哥,你怎麽還叫他二爺?我們兄弟幾個只希望自己沒遇到過他!真是恥辱!”
梅老大厲聲道:“你們真是有了今日仇便忘了舊日恩!人活在世上,誰不會犯點錯!他不知悔改,我們與他割袍斷義,就已經夠了!他以前教過我們什麽,照顧過我們什麽,我們卻不能就這樣忘得一幹二淨!的确他現在已經和我們毫無關系了,可是以前,他就是我們的二爺!”
幾個兄弟被他說得擡不起頭來,心裏卻還是各有想法。随後,四名兄弟離開,便只餘下老四和老五在天涯海角守候。然而許是諸事不順,這廂剛走,共工便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了一般,破海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__^*) 謝謝龍龍親的地雷!今天我本來真的是一點動力都木有的……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這收藏實在是太囧了T T我一定不會棄坑的相信樓主的RP吧(樓主木有RP)(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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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共工怒,五濁珠李靖受控
共工髦身朱發,鐵臂虬筋,身高一丈有餘,出現在老四老五面前時身上濕漉漉地滴着水。看見這兩個小輩在他面前,既不知道下拜又不會避開視線,他頗有些不高興,仰天怒吼一聲,頓時腳下白浪滔天:“看見本座,怎麽不下跪!”
老五回過神來,思及老大的囑咐,趕忙拽動老四的衣角,催他下拜。兩人一起拜了一拜,共工卻沒有叫他們起身的意思,不屑地道:“你們在這裏逗留太久了,打擾本座清靜!給本座滾回去!”
老四跪在地上抱拳道:“請您息怒。我們兄弟幾個留在這裏,實是萬不得已,還望諒解。”
“不錯。且看那天柱之上上萬惡鬼,我等便是來收服它們的。”老五附和着,說完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待我等将它們盡數收回地府,自然便不會在此叨擾了。”
共工冷聲笑道:“原來如此。你們自己沒這個本事,竟然還想要本座幫你們收服惡鬼!這等好事你們想都別想,速速滾回去吧!”
老四老五暗暗一驚,齊聲呼道:“祖巫!”老四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這惡鬼留在此處,恐怕也會打擾您的清靜……我等不才,動不得擎天之柱。但祖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這區區數萬小鬼,想來不在話下。”
“……哈哈哈!”共工的笑聲很響亮,幾乎連天地都微微震動了一下。但是他的笑聲也很幹,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他笑罷,總算給了老四一個正眼,銅鈴般的雙目在黑雲重重的海上發出暗沉沉的光芒:“這些話倒是很對本座的胃口。但是不幫就是不幫,你們磨破嘴皮子也沒用!本座反而覺得那些惡鬼比你們安靜多了。至于這三界,它既然不能是本座的,死活又與本座何幹!收不了惡鬼?求女娲去吧!”說罷,變出一把大劍來,那劍少說有一丈長、五寸寬,往腳邊一插便從劍尖升起風來。老四老五瞬間便提起了警覺心,正要迎戰,卻沒想到眼前一陣旋風刮過,緊接着身體就被一股大力掀了出去。再睜開眼時,背後痛得仿佛摔斷了脊椎骨,而他們的所在已經不是天涯海角了。
“醒啦?”驀然間有個人在旁邊優哉游哉地開了口,聽他的語氣幾乎能想象得出他那滿臉無謂的表情。老五吃力地擡手揉了揉脖子,扭過頭來看是誰救了他們才好道謝,卻在看到他的瞬間呆住了。那人小眼睛綠衣服,搖着一把破蒲扇,滿頭亂發一飄一飄的。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忽然皺緊了眉頭瞪圓了眼睛,方才那悠閑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醒了就滾!貧道看在楊戬面子上救你們一命,你們才不至于被野獸吃掉。但是貧道真不想看見你們這幾張臉!滾!”
老五扶着老四起身,望着玉鼎真人瘦小的背影,無比難堪地道了聲謝,走了。聽着他們緩緩離去的腳步聲,玉鼎真人把蒲扇換到左手,狠狠地抹了抹眼角,半晌才悠悠嘆了一聲:“該去看看那傻瓜徒兒喽……”也不知道他現在好點沒有……
……
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在手,加之吃了五濁珠之後,他身上的傷根本就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完全愈合了,因此不過将養了兩日便已無大礙。但天上兩日乃是地上兩年,李靖傷愈蘇醒之後便要求到凡間養傷,任他人怎麽勸都不肯聽。李夫人雖然覺得奇怪,但她終究只是個女人,不到關鍵時她不能幹涉男人的事,只好任由他去了。地上兩日之後,李靖已經恢複如常。這天沉香便來尋他。李靖聽屬下說沉香有事相求,心中雖然有些疑惑,卻還是答應與他見面。然而他剛剛走到院內走廊上,鶴童便駕雲而下,原是玉帝宣李靖到瑤池一敘。
沉香聽見動靜,出來一看,李靖已經接了旨,登了雲。他還不知道天上那兩位在想些什麽,卻知道李靖這一去又是好幾個月,這樣下去楊婵非得等得發瘋不可。急迫中他只能沖上前去叫住李靖,道:“天王不可!沉香有急事相求,凡間一日天上不過彈指,李将軍可否多留一刻以助沉香?!”
李靖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玉帝旨意最大,李靖怎麽能置聖旨于不顧,卻與你料理凡間俗事?”也許又覺得自己對救命恩人說話的口氣有些差了,他緩了緩語氣又道,“李靖答應你必定報恩,但聖旨不可違逆不可拖延,否則就是欺君之罪,你我誰也擔不起。你若不放心,就随李靖上天,見過陛下後,李靖再跟你下凡便是。”
沉香道:“此事事關人命,萬萬不可拖延!”他瞥一眼旁邊的鶴童和幾個下人,終是沒法說出口,只好又強調了一遍,“李天王,沉香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事十萬火急,請天王務必随沉香走一趟!”
他一直知道李靖是個固執迂腐到了骨子裏的人,在他眼裏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也沒有龍王一怒來得尊貴,何況現在死的只是劉彥昌而已。沉香雖然苦苦哀求,心裏卻已經絕望了,只想着回去怎麽向楊婵交代,才好讓她平靜地再等上幾個月。
“既然如此……”李靖卻忽然道,“本王就随你走一趟!”
所有人都意外地盯着他看,他卻仿佛渾然不覺似的,順手把聖旨塞回鶴童手裏,大步走向門口:“沉香,前面帶路!”
沉香很是詫異,總覺得這個“李靖”有點問題,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确,李靖傷愈後的一切行為似乎都是在為劉彥昌趕時間,包括他下凡養傷,以及現在抗旨救人,這都十分奇怪。然而沉香顧不上這麽多,他心裏的喜悅更超過了狐疑,這便把李靖帶回華山,取血救父。不表。
卻說共工現世,三界皆有異動,北邙山也不例外。楊戬本不知十萬惡鬼如今抓回了多少又還剩下多少在逃,沉香也從來不與他說起這些事,他便由着他自己去處理。然而這一次三界異動發生前一刻,他便驀然從淺眠中驚醒了,支撐着寒戰不止的身體排了一卦。逆天鷹本不覺得這洞裏寒氣逼人,可每當看着楊戬的背影時,他總能明白這地方對楊戬而言,是冷到了何種地步。他還記得自己初來乍到時,不肯告知楊戬自己犯了何罪,要讓楊戬自己算。楊戬拒絕了他,正如他所說,天機不可洩露,否則必遭天譴。然而他現在卻非要硬撐着這麽一副孱弱的身體,冒着天譴的危險,也要為所謂的三界蔔算這一卦。
——不對。或許他為的根本就不是三界,他只是在擔心這件事是否與他的“家人”有關。而結果呢?逆天鷹隐隐能讀懂一些他的表情,若是真的只關乎三界,他絕不至于皺眉。
楊戬在桌前靜默地坐了片刻,終于輕輕嘆了口氣,元神再次從身體裏脫離出來。逆天鷹閉上眼睛,勸他罵他都沒用,打又打不過他,如今他已經不想再理這所謂的主人了。
楊戬那淡色的元神出了身體,卻并沒有馬上離去。他背着手在洞內站了許久,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伏在桌上的那具軀體,眼底竟然漸漸浮現出些許厭倦的意味來。但那種情緒轉瞬即逝,他終是動用法力,将冷玉床上那條可與床鋪的溫度相媲美的被褥披在肉身上,對逆天鷹道:“我去華山。王母娘娘若來了,你讓她等着便是。”
似乎根本沒留意到自己話語中的不敬,楊戬旋踵而去。逆天鷹的目光掃過楊戬那具空蕩蕩的軀殼,他不會醒來,也不會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所以現在就算真的動了他……腳步随眼底未名的情緒微微一顫,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他聽說楊戬曾經的武器三尖兩刃刀乃是欲望的化身。他現在也有些懂了,留在楊戬身邊,恐怕也只有哮天犬那條笨狗和梅山兄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才不會對他産生欲望。很糟糕,他好像陷進去了,而且差點不能自控。
動了他會有什麽結果?他心知肚明。楊戬絕不會因為他陪過他短短數月就對他手下留情。楊戬為人其實很涼薄,偌大的三界之中,他唯一下不了手的,只有他的妹妹和外甥而已。所以就算他真的對他抱有那樣的念頭,也絕對不能表露半分。
楊戬抵達華山時,劉彥昌已經活了,只是還未蘇醒。楊戬見李靖也在屋中,心下便是一陣難言的厭惡湧上來。正在屋中等候劉彥昌醒來的李靖随着楊戬那一蹙眉,心念忽而一動,便向沉香請辭。沉香被劉彥昌弄得身心俱疲,李靖要走,他也沒什麽力氣挽留,只把他送出華山了事。然而沉香和李靖走了,屋中還有楊婵和小玉。小玉容易引開,可是楊婵就……楊戬嘆了一聲,幹脆使了個法讓她們都睡熟了,便進到屋中,再次來到了劉彥昌面前。劉彥昌已是暮年老人,如今雖然有了活氣,終究還是老态龍鐘。楊戬看着他,耳邊唯聽見指節因為緊握而發出的咯咯響聲。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和這種人牽連上。這人仿佛天生是他的災星,随便一句話都能把他氣得失去理智,否則他當年在密室中也不會失手把他打死,之前更不會一時沖動改了他的姓,又扔進十八層地獄去受苦。其實當他不面對劉彥昌的時候,他還是可以想通的,他會對自己說這是三妹的選擇,三妹選了他,他就該接受他。然而一旦與他面對面,一旦聽他開了口,猶如火上澆油一般,楊戬本就不容易受束縛的火氣就蹭蹭往上冒,大有燎原之勢。但他又不能對他下重手,尤其是現在,他好不容易想方設法把他救活,萬一再把他殺了……
真會給他找麻煩!楊戬心裏暗罵,手上卻仔細控制着力道,從劉彥昌身體裏吸出本命珠,又把他的姓氏改回去。再看他本命珠有些渾濁,畢竟是活了這麽長時間的凡人,不可能不沾染世間俗惡之氣,便又幫他清理一番,将污處滌去,如此再配合肉身成聖者之血,方能成仙。将本命珠拍回體內,楊戬二話不說揚起手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劉彥昌臉上。劉彥昌終于是被這一耳光打醒了,一看竟然又是楊戬,心髒都快從胸腔中跳出來了,吓得徑直滾下床來,哀聲道:“你為什麽還不讓我死!我都下了地府了,你為什麽還要幫你妹妹霸着我!”
楊戬沒說什麽,只是看着他不斷冷笑。劉彥昌冷汗直下,想到自己許已是神仙之體,今後命無止境,也不知會被楊戬怎樣折磨,瞬間臉色煞白,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剛才那些話要是被我妹妹聽去了,”楊戬道,“你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劉彥昌滿臉悔痛,悔的是當年錯誤的決定,痛的是自己竟然連死的權力都被楊戬剝奪走了。
“之前在地府那些事,我會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我想,你也這麽想吧——妹夫?”
這“妹夫”二字,簡直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劉彥昌深深吸了口氣,只得不斷點頭。他除了點頭,還能做什麽?他要是不肯把地府說過的話忘記,楊戬更不可能放過他。他也別想着耍什麽心機,就算再活幾個一百年,他也沒法和楊戬鬥,還不如乖乖聽話,從此認命。
他閉着眼一味地點着頭,忽然耳邊一陣清風拂過,擡頭一看,楊戬已不見蹤跡。他脫力地癱軟在地上,眼看楊婵和小玉都要醒了,卻始終是一動也動不了。正當他不停自怨自艾時,門口慢慢走進一個人影來。那是他的兒子,劉沉香。
“……爹,”他似是難以企口,反複琢磨,視線又不斷在楊婵臉上短暫停留,“楊戬……地府裏,發生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樓主沒說要V呀!也沒到V的要求呀!為什麽這麽多人問這個問題?(⊙o⊙)?
歡迎貼吧來的孩紙噢^_^伸尾巴搖兩下,樓主給乃們賣個萌哈【啊喂
第十六回·空無憑,長公主北邙現形
顯然楊戬兩次強改本命珠已是大耗真元,否則也不可能任由沉香在外聽了這麽久而沒有察覺。他話裏雖然沒有細說,卻足以讓沉香聽出其中端倪來。他也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向楊戬求死,這或許可以用他受不了刑罰的痛苦來解釋,但……什麽又叫做“楊戬幫他妹妹霸着他”?楊戬的妹妹,不就是母親麽?
劉彥昌聽到他的問話,臉上滿是難堪和歉意,卻仿佛真如楊戬所說一般把事情忘幹淨了,來來去去只說不知道。楊婵和小玉很快醒了,沉香也不好再多問,只在獨身一人時細細咀嚼楊戬所說的每個字,又猛然回憶起地藏菩薩所說的“修羅之境”來。不錯,他并不知道何為修羅之境,但可以肯定的是,劉彥昌所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修羅之境,那只是十八層地獄而已。
他忽然産生了一個十分荒謬,卻又可能性極高的想法。他直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會以為……楊戬那樣的小人,連親人之間都要把感情債一筆筆算得那麽清楚的人,會幫他頂罪受罰。
……
楊戬離開北邙沒多久,果然王母娘娘便鳳駕鐘隐洞。她地位雖高,法力卻低微,此次出行為了掩人耳目,連一個随從都沒有帶,于是便在洞口被沉香設的結界阻住了。她拍打着結界口,喊了幾次楊戬的名字,裏面卻始終沒有回應。王母又急又氣,輕撫着自己胸口,安慰自己說楊戬就是這脾氣,忍一忍就好。就在這時,結界竟然打開了,裏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卻不是楊戬的:“娘娘請進來小坐片刻。楊戬說你在這裏等着就行了。”
王母聽了這話,還是忍了下來,進了洞去。只見裏面青帳三重,又有一層蜀繡屏風隔出內外兩室,一盞燈火搖曳的燭臺置于桃木桌上,地上還放着兩個蒲團。然而尋尋覓覓,裏頭卻始終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只有那屏風裏隐約有個人影晃動。她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盡管楊戬身形也有些單薄,但眼下這人……她卻總覺得那不是楊戬,反倒更像是個……女人。
王母見狀,不動聲色地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在蒲團上坐下來等。等了不過片刻,只見裏面那人終于站起了身,低頭的動作使人仿佛能看到,她的目光還有些舍不得離開床上的人。但很快,她便調整了心緒,大步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穿着一身樣式古舊的白衣,頭發披散下來,稍稍顯得有些淩亂,卻毫不掩蓋其傾國之色。眉眼之間漠然堅毅而不輸柔情,面色雖不佳卻絲毫不顯羸弱——這便是天界第一女戰神的風姿。
“……瑤姬?!”王母失聲道,連同手中的茶杯也摔落在地,“你怎麽……還活着?!”
瑤姬站在她面前輕輕一揖又盈盈起身:“瑤姬早已是個死人了。現在娘娘看到的,只是瑤姬的一縷精魄。”
王母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來應對,只是憑空壓抑着心裏的意外和恐慌——楊戬和玉帝作對的動機有八成是來自瑤姬之死,但現在瑤姬居然活着,那楊戬豈不是再不能為她所用?失去了楊戬這樣趁手的工具,她要稱帝的道路可謂其修遠兮。強行穩了穩心神,她喉嚨發幹,吶吶問道:“所以……你是來看楊戬的?五十年來,……三千年來,你們一直在一起?”
瑤姬道:“只是今天而已。瑤姬知道娘娘鳳駕将至,故而出迎。二郎還未見過瑤姬。”
這時王母已經冷靜下來,将她的話細細斟酌,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冷笑道:“楊戬元神不在洞內,所以你擔心本宮會趁他不備害他?”未聞瑤姬回應,她又問,“本宮為什麽要害他?你可以問問楊戬,過去的這三千年,他行為多麽乖張言語多麽放肆,張百忍為何沒有治他的罪?若不是五十年前他對他的外甥動了不改動的恻隐之心,楊戬到今天也還是權傾三界,覆雨翻雲!”說到激動處,王母倏忽站了起來,目光炯炯,那雙眼裏仿佛就要噴射出燃燒權欲的火花,“楊戬權力最盛時,在淩霄寶殿上,就算有人不小心多看了他一眼,只要他高興他願意,就能繞過玉帝,把那人削去仙籍打入凡塵,自此永訣仙緣!本宮有多護着他多喜歡他,你總該懂了吧?你還擔心本宮會對他下殺手麽?”
瑤姬無動于衷地道:“娘娘說的是真是假,瑤姬并不知曉。假設那是真的,瑤姬只會認為,娘娘所謂的‘喜歡’,不過是在利用二郎而已,恕瑤姬不敢茍同。”
“……張瑤姬,你可不要得寸進尺,”王母警告道,“張百忍和楊戬都以為你早就死了,如今你要是惹惱了本宮,本宮就算在這裏把你殺了,也不會有人知道。”說完這話,她忽然捂住了嘴——剛剛進洞的時候,聽到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也就是說,在這個洞裏,除了楊戬、瑤姬和她自己之外,還有第四個人在。可是方才這麽長時間,她卻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是逆天鷹,二郎的朋友,”瑤姬卻很是平靜,“娘娘今天來若不是為了害我們,又是為了什麽?”
左右顧盼,還是未見一個人影,王母卻總算是暫時打消了毀滅瑤姬精魄的念頭。她并非不知逆天鷹是誰,她自認還不是那頭異獸的對手,有什麽打算也只好作罷:“話說回來,瑤姬,你還不知道楊戬他為什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吧?”
瑤姬眼底微微一動,道:“瑤姬不想知道。”
“為什麽不想知道?你兒子被逼到如今這個地步,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幹的?不想知道來龍去脈?不想知道他法力無邊,卻為何甘心被囚困在這個又冷又濕的山洞裏?!”
“瑤姬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了,瑤姬也幫不了他,故而不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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