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番外之一·金麟藏,(1)

一輪圓月當空,星辰點染,薄霧渺茫,冷意散在微涼的空氣裏。風拂過,書桌筆架上,一串古舊的風鈴輕輕搖晃,叮當作響。空蕩蕩的真君神殿,黑白灰三種色調構築成一個絕對冷漠而寂寥的世界。香爐的孔洞裏鑽出細瘦的白煙,像一條條求救的手臂向上伸展、掙紮。明亮的月色從高大的雕花窗格中投射進來,墨黑的地面上染了秋霜一般的白。最裏面的卧房裏傳出輕微的衣料摩擦的聲音,半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真君,陛下等你都快半個時辰了,你還是快點吧?”白衣白發、慘白臉色的天奴手執拂塵,點頭哈腰恭恭敬敬的,其實他的眼神卻是左右不斷飄忽,晦暗難解。

一身黑色便衣的司法天神合攏墨扇,發梢還帶着些潮濕的水汽,眉眼之間的疲倦和朦胧尚未完全褪去。他擡起手往慢吞吞打着呵欠挪過來追問情況的哮天犬頭上敲了一下,一記冷眼瞥向天奴。天奴當即會意,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快步上前帶路。

兩人終于在天庭子時之前趕到空無一人的淩霄寶殿,觐見玉帝。天奴把人帶到便退下了,偌大的殿堂中,終于只剩下玉帝和楊戬。

對于玉帝這個人,楊戬心裏是十分清楚的。所以這次他半夜召見,他也早就有數,只是不願太遂了他的意,才在接到口谕之後推說要沐浴,直讓玉帝等了半個時辰。玉帝現在有求于他,絕不會過分遷怒,只責備了兩句,便把話題轉走了,道:“你可知道盤古将天地初開時,曾有過一頭金麟?它被鎮壓在北邙山下,但這些年來,天庭鳳鳴龍隐。朕聽說,這金麟一旦蘇醒,就是要變天的時候了。”

楊戬很早就聽玉鼎真人說起過此事,卻知道得并不清晰。玉帝見他不答,便又解釋道:“娘娘的野心,朕不是不知道。但是朕并不想做太多主張,故而習慣與娘娘分享權力。然而娘娘現在的企圖,朕卻不能也不敢成全。這三界萬一受娘娘獨裁,今後恐怕多事。”他的表情依然是溫溫吞吞的,說話也沒什麽力氣,倒是臉色酡紅,仿佛喝醉了似的,“楊戬,你殺我九個兒子……九個兒子!”他猛然上前一大步,幾乎是貼着楊戬比出那個數字,“可是朕容忍你三千年。容忍你活着,在灌江口逍遙。容忍你八百年司法天神,身居高位,玩弄權術。你別以為朕什麽都不知道,娘娘糊塗,以為你有多恨沉香攪黃了你的前途,可是朕心裏再清楚不過!像你這樣一個人,是不可能殺得了沉香的……你不幫他就不錯了!”

此話一出,楊戬聽得一身冷汗,忙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道:“小神不敢。小神對陛下娘娘忠心耿耿,怎麽會幫沉香那個妖孽呢。陛下……”

“你不必說了!”玉帝拉長了聲音道,“朕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哪吒他們以前在凡間作威作福的,現在上了天,卻一點本事都沒了,連你這神通廣大的司法天神也不例外!但現在朕懂了……你根本就是在幫沉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學本事,讓他打上天救他娘!你其實心裏還是不服的吧?你那時在金烏陣中是怎麽求朕的,又怎麽騙朕的,你忘了嗎?!”

他一根手指重重戳在楊戬心口,說出來的話也好像夾着針芒,一根根往楊戬心上紮。思及前事,楊戬臉色煞白,幾乎是一口氣喘不上來。唯一令他能夠放松的,便是玉帝還沒猜到沉香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楊戬的逼迫和安排之下,否則今天的這場對話,恐怕只會以司法天神的慘劇收場。

他已經輸不起了。他曾經也劈山救母,得到的是什麽樣的結果,他心裏再清楚不過。那種痛綿延三千年,而三千年之後,他又怎麽能讓它延續到三妹和外甥身上。

“小神……沒有忘。但那時小神不懂事,小神現在……”

“好了,好了!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狡辯?!”玉帝擡起手來,在他肩上重重按了兩下,“朕這次叫你來,不是為了降罪于你。朕說過,北邙山下埋着一頭金麟。以往的每一屆玉帝都是這樣,它一旦蘇醒過來,三界之主就要易位。朕要你去北邙山幫朕看守金麟,百年之內,一有動向,即刻告知。到了那時候……”那時候,就是玉帝王母不能共存的時候。

“作為回報,朕也會給你些好處,只要不太過分,朕都可以滿足你。”

北邙山……當年瑤姬被曬化,便是化成一方頑石。楊戬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将那頑石葬在北邙山下,只在父兄墳邊給母親立了衣冠冢,這才躲過玉帝王母的懷疑。想到母親,楊戬慢慢沉下了臉色,挺直了脊背,那虛僞的恭敬之意盡數收斂,冷聲道:“既然話已經說開了,楊戬也就不裝傻了。陛下的要求我自會滿足,我雖然恨不得殺你而後快,可我也知道,玉帝就是要由你這樣的人來做,否則管不好這紛亂的三界。看守金麟,幽居北邙,我全都應下,至于何時去如何去,我也自有打算。”他頓了頓,“但是陛下也要答應楊戬,保我楊家一千年。”

玉帝疑道:“一千年?要保你楊家何其簡單,等沉香救出楊婵,朕給他個官位就是,天上地下誰敢動他?有他的官位在,楊婵和劉彥昌自然也能平安。”

楊戬道:“陛下錯了。沉香資歷不夠,做了官反不能服衆,反而會招來許多麻煩。到時候他要是處理不好,你打算怎麽保他?置天條于不顧麽?”一句話把玉帝堵得死死的,楊戬輕聲嘆息,又道,“陛下要保楊家一千年,應在衆人面前對沉香極盡冷淡嘲諷之能事,卻不要讓娘娘以為你真的恨不得沉香死。你的态度陰晴不定,一來可以激發沉香的鬥志,二來可以讓娘娘摸不透各種利害,不敢對楊家下手。而楊戬在北邙的一百年……楊戬絕不幹涉天庭之事,一切聽憑陛下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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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戬回到真君神殿,哮天犬又在門口拄着根骨頭眼巴巴地等着他回來。楊戬站在神殿門口,卻是久久沒有進去,只一下下摸着哮天犬的頭,目光落在遙遠的夜幕裏。

“主人,你在看什麽?”哮天犬吶吶地問,“主人,陛下叫你去有什麽事啊?”

“……無事。”吐出兩個字,楊戬攬過哮天犬的肩往大門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他側過頭凝視着哮天犬那張有些滑稽的享受的臉,唇角慢慢勾起了笑:“跟我下凡一趟吧……兄弟。”

他們入了沉香的夢。當楊戬要嘲諷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便幾乎是沒有退路的,更何況是沉香這樣才十多歲的娃娃。冷嘲熱諷之後,幾乎把那孩子逼到了絕路上,楊戬才帶着哮天犬施施然離開了劉家村。

他楊家的骨肉,絕不該連這樣小小的挫折都受不起。他楊家的骨肉,理應愈挫愈勇,理應傲然立于天地之間。

然而楊戬似乎又錯了——他的聰明,總是在沉香身上受挫。沉香竟然真的一蹶不振,甘于整日整日糊燈籠過活,每天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楊戬眼看着外甥這樣消沉下去,獨自生了幾天悶氣,最終一怒之下,又把劉彥昌關起來打,自己則變成劉彥昌去教導去鼓勵。盡管頗費了些時日,卻終究沒算是白費時間。沉香最後一次打上天庭,楊戬真的以為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今後或許不需要他再操心,只要多給他機會鍛煉,他就能……就能變成比楊戬更強大的存在,去保護父母,保護自己。

他又錯了。沉香拿不起開天神斧,楊戬替他想方設法,替他收拾殘局。沉香劈不開乾坤缽,他在重傷之下放出神識去提醒。待到華山破、天條出,楊戬聽見天上來自玉帝的一聲怒吼——殺了楊戬!!!

玉帝哪裏知道楊戬竟然會鬧出新天條來?再者,新天條這種東西要是真的,埋在華山下這麽久,他們二聖怎麽可能一無所知。然而被沉香這一鬧,三界乃至西天都知道沉香一斧劈出了新天條,他們要是翻臉不認,豈不是成了笑柄?!可惜楊戬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他要玉帝進退兩難,他要天庭以新代舊,他要為自己、為母親翻案。

“殺了楊戬!!!”

天兵天将,執槍跨刀,黑壓壓的一片乘雲而來。還有眼前的……沉香。

沉香看他的眼神十分複雜。他是不願殺他的,但他總在逼迫他殺了自己。而今,楊戬重傷之軀,血流遍地,成了真正的弱勢方。然而沉香這麽看着他,卻全無身為強者的得意。

剎那間楊戬以為自己的這一生真的要走到頭了。他已活了三千年,本不在乎這一條爛命。可是當真要死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還有太多事放不下。他死了,沉香怎麽辦?誰能教導他?三妹又怎麽辦?楊家……怎麽辦?他死了,又怎麽向母親交代?說什麽,說他壓妹殺甥,這才把自己逼死了?他楊戬居然……簡直像個笑話。

當時玉帝被氣糊塗了,确實是想殺了他。至于恻隐之心那種東西,對于張百忍來說,已經十分陌生。

或許自從眼看着楊戬斬殺他的九個親生兒子之後,他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尤其是對這個所謂的外甥。

你何曾見過這樣的親外甥?他在你不知不覺時出生、成長,在你的追殺和逼迫下花了短短三年練就一身本領。他拼死要救出自己的母親你的妹妹,就像一個幼童要與你賭一盤棋,然而最終你贏了他輸了,他卻當着你的面砍死你的九個兒子。他太強大,天庭十萬天兵敵不過他一柄三尖兩刃刀的鋒芒。你忍氣吞聲請他上天做官,他上了南天門揮筆“聽調不聽宣”。最後他終于為婚姻所迫上天做官,他對你百般讨好恭敬,他一身傲骨深藏,你卻什麽也看不見,只當他是真的喜歡權力,故而甘願對你折腰。可其實他究竟是不是呢?是也不是。他知道權力有多重要,他需要權力,也喜歡權力,但他的權力握在手上,是為了暗度陳倉、偷換乾坤,最終達到修改天條的目的——修改那天庭賴以生存了數萬年的天條,就等于挑戰天庭的權威,甚至是把玉帝數萬年的裁斷踩在腳下,一點點碾成了碎片。

他在恨,三千年了,他依然在恨。張百忍早該知道,楊戬愛得淺恨得深,可并不是誰都有資格讓他去恨。然而誰要是讓他恨上了,別說是三千年,就算時隔三萬年,一得時機,他依然會一一算着把該讨的全都讨回來。

由來外甥多似舅,這就是張百忍的外甥,與他全然迥異的外甥。可是現在,張百忍依舊不能殺了他,他需要他的謀算和力量,去為他守護他的帝位。

“來人哪,”玉帝招了招手,“去把楊戬引到北邙山。不要被沉香認出來了。”

天将領旨退下。很快,沉香只見從遠處飛來一抹流雲,在楊戬身側緩緩停滞,便又迅速地回身而去。楊戬瞥一眼天邊那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毫不猶豫跟随而走。沉香大叫一聲“楊戬休走”,提斧追擊,二人直鬥到了北邙山鐘隐洞外。此時楊戬已然疲倦不堪,手無寸鐵,再者他的目的地已在腳下,再與沉香鬥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便賣了個破綻,進了洞去。沉香對他畢竟有情,見他進洞未出,便以開天神斧的神力結了結界,捏了封印罩在洞口。楊戬果不能出。玉帝在雲端見此,只是暗暗叫好。他根本不相信楊戬會在北邙山安安分分住一百年,沉香這麽一來,他反倒可以安下心來。

從此以後,玉帝便果真依楊戬所說,對沉香态度忽冷忽熱,既不給他加官進爵,又要将任務一件件交給他做。開頭的五十年,楊戬傷重,整日昏睡;又要分出神識來看管金麟異獸,外界之事全不能察。沉香時常來看他,卻從無半分好聲氣。楊戬本就不是會和自己的外甥計較太多的人,只是一味忍耐。楊婵獲釋,與丈夫纏綿三十餘年,方肯正視自己還有個兄長被封印在北邙山傷重殘喘的事實,又眼看着丈夫日日衰老,故而開始差沉香給他送飯送藥。楊戬倔強得很,一日問起劉彥昌,得知他日漸老去,于是即便是一飯之恩,也不曾給她施舍的機會。

這便是五十年過去。楊戬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五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擠不出,擠番外~我就是那勤勞滴老牛啊~嗚哇哇~~~快給花花啦,樓主要花花~

第二十回·金縷鞋,百多年夫妻反目

華山這便果然為沉香和小玉置辦起婚禮來。沉香心裏雖然悶悶不樂,但他也明白這“名分”二字,對女兒家來說是有多麽重要。小玉無怨無悔跟着他報仇歷劫,一年年一天天,她從沒說過一個“苦”字。而他也不讨厭和她在一起,如果排除傳宗接代這一條,他們或許的确可以在一起……畢竟和她在一起,很開心,很輕松。

不像楊戬。每一次面對他,都面臨着被他徹底看透的危機。他不得不防備着他,又想相信他,又難以自制地喜歡着他。如果可以的話,他寧可自己從未愛過他,或者……根本就不是他的外甥。

沉香等人在凡間忙忙碌碌的這幾日,正是李靖被關押在天牢中思過的時候。他現在的思維十分混亂,那些抗旨的決定仿佛是別人替他做出的一般,可是他卻分明知道那一瞬間他絕對是有意識的。換句話說,他根本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放任了自己去做。甚至有那麽一剎那,他會認可自己的行為,就好像以前時而會贊賞楊戬那些決絕至極卻十分行之有效的做法一樣。

仔細想來,他現在有些做法,的确是……越來越向二郎神靠近了。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回想最近一次與二郎神的接觸,應當是數月前與沉香一同擒拿逆天鷹的時候。但那時楊戬只是碰過他的寶塔,又何來的機會下手?不對,既然是逆天鷹……上回的确是逆天鷹忽然出現傷了他。那一次的确是莫名其妙,楊戬絕不會做那般沒頭沒腦之事。

這時候牢門忽然開了,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個牢頭,腦滿腸肥的樣子,粗壯的胳膊在牢門上狠狠敲打了兩下,挂在門上的鎖鏈發出哐啷響聲:“李靖!陛下的一百大板到了,還不快出來迎!”

李靖默不作聲,聽了也就起身出來,環顧一周,果見兩排獄吏站在旁側,每人手上都立着一根紅黑兩色的刑棍,好不氣派。李靖剛剛向前走了一步,後面就猛地有人推了他一把,大叫:“磨磨蹭蹭的幹什麽呢!這是陛下的旨意,你敢不從?!”

李靖好歹也是天兵統領,哪裏受過這般冤屈?他雙目一瞪,愣是将那牢頭吓得縮回了半顆腦袋,方才大步行到兩排獄吏中間,趴倒下來,朗聲道:“來吧!”

此起彼伏的杖責聲中,李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為何這些獄吏竟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張。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大多欺軟怕硬,如果李靖是個會秋後算賬的,他們就是一頭撞死也不敢得罪他分毫。只可惜李靖為人正直,就算他們現在折騰他羞辱他,李靖出獄後也不會和他們多計較。然而如果這次被關的人換成楊戬,恐怕他現在所遭遇的一切就要往另一個極端發展。

楊戬心高氣傲,雖然看不起這些人,但他們今天若敢這麽對待他,他手頭上一空下來,就絕對不介意順便給他們每個人扔去一份千年難忘的大禮。他就是這樣的人,連天庭的小兵小卒都已把他的個性摸了個透,不敢輕易得罪。可是……李靖嘆了口氣,稍微一動,背後就痛得厲害。可是,他們做了八百年政敵,他竟然還猜不透楊戬此舉到底是為了什麽。

恐怕也只有等刑期滿了,才可能親口問到楊戬。

當李靖還在牢裏思過時,沉香的喜帖已經發遍了三界,連西天也被邀請去吃一頓齋菜。玉帝手裏捏着這張火紅的薄紙,用力得整條胳膊都在發抖。王母喚了他幾聲,他才重重把喜帖拍在案幾上,哼道:“不像話!這簡直是另一個楊戬!”

王母明白玉帝是想起以前楊戬成親時,也是廣發喜帖,極為高調,非要把三界之中有頭有臉的神仙全都請去喝杯喜酒。後來玉帝下旨不準參加他的婚禮,楊戬才沒能如願,卻也在凡間辦了個轟轟烈烈的婚禮。而今這沉香的所作所為,竟然與楊戬如出一轍,別無二致,這怎能不讓玉帝忌憚。王母笑着安撫了他幾句,道:“臣妾覺得,陛下可以不去,臣妾去也是一樣。沉香與天庭的關系不同于以前楊戬與我們的關系,他特地發了喜帖過來,也算是一片心意,白白糟蹋了就不好了,恐怕要受人非議。臣妾下去喝上一杯,來回不過就是幾個時辰的事,既不落人口實,又能讓陛下耳根清淨。陛下,你看怎麽樣?”

“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玉帝不耐地揮了揮手,“喝完就馬上回來!”

由于沉香婚禮請到的客人十分特殊,有人有神,故而楊婵特地把婚禮分成兩批來辦。凡間的酒席就擺在這個月十五,拜堂之類的儀式都省去了,全都放在半年後神仙們的宴席上舉辦。這對沉香來說卻是個噩夢,他不願做的事讓他做一次便算了,現在卻要他做兩次,甚至時隔半年之久。十五那天晚上,沉香喝多了酒,早早地被小玉扶上床歇息。夜中他忽然做夢驚醒,睜着眼睛盯着床帳,便再也睡不着了。輾轉反側許久,腦海裏始終有一個人影飄浮着,揮之不去。他猛然坐起身來,認命地捶了捶腦袋,跳下床,破窗而去。

這輕微的聲音卻也将對面房間的劉彥昌吵醒了。他起身點燃蠟燭,支着燭臺走到屋外,沉香房裏的窗戶還打開着,可是人卻已經不見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管不了他的事,只暗嘆一聲“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便打算回房。誰知無意中一回頭,卻看到住在華山腳下的王寡婦正失魂落魄般地向不遠處的河邊走去。劉彥昌心下一驚,連蠟燭也顧不上了,拔腿追了上去。那王寡婦果然是想投河自盡,劉彥昌死活抓着她不讓她死。拉扯之間,竟然撕碎了王寡婦一條衣袖。劉彥昌半個身子還泡在冰涼的水裏,此時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趕緊背過身去捂着眼睛,連聲說“失禮”。王寡婦大哭,一張嬌俏的臉上盡是淚痕:“我已經是寡婦了,如今卻連貞節牌坊都立不成!”說罷便快步又往河水深處走。劉彥昌一看不好,又去救人,王寡婦死活不依,非死不可。情急之下,劉彥昌大呼道:“我有辦法!”竟然就把王寡婦這弱女子給鎮住了。

可是他能有什麽辦法。他的辦法,便只是負責到底罷了。但如今他已經顧不得這麽多,自古女子貞潔最是珍貴,況且對方還是個寡婦。四書五經告訴劉彥昌,他既不能眼看着她投河自盡,亦不能放任自己不對她負責。這傻辦法就算……就算再行不通,也必須是後話了。

卻說沉香連夜進了北邙,洞裏安安靜靜,又十分陰暗,桌上多了一只小香爐,燃着些紫檀香,像極了當初的真君神殿。

他卻從不知道楊戬為何偏愛紫檀香。現在想來,或許是他那時候身體就一直不好,紫檀香可以調理止痛,他才時常點着。沒有人會喜歡折磨自己,就算是現在這情狀,楊戬也會盡量對自己好一些。他若是覺得難受,便一定會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為自己解決問題。

可是他這個做外甥的,竟然連為他準備一點紫檀香這般小事都沒做過。

他行至內室,見楊戬墊在身下的被子,便知道一定是他師父來過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取了蠟燭來照他臉色,整顆心便一下子沉了下來。手背覆上楊戬額頭,觸手滾燙,再一摸手腳,涼得像冰。而他身上卻只有一條薄衾,它甚至和楊戬一樣冷。沉香早就知道楊戬體寒捂不熱被子,卻沒想到竟然會到這種地步,急得額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汗,卻想不出辦法來,只對黑暗中的逆天鷹喝道:“你出來!變回原形,讓楊戬躺一躺!”

逆天鷹冷聲哼道:“我憑什麽聽你的!楊戬他若是需要,兩天前清醒的時候就叫我了!”

“……他昏迷兩天了?”沉香的聲音都禁不住地顫抖起來,“你怎麽不來華山告訴我?!他要是死了,我一定拔光你的毛!”

逆天鷹也怒了:“你不長眼睛?!看不見那東西?!楊戬特意不讓我告訴你,還不是怕你不成親跑來!”說歸說,他卻還是順從地俯下丿身變回原形,恰好是一張床大小。他把腦袋埋進暖融融的翅膀下面蹭了幾下,曲下麻木的腿窩在地上:“把他抱上來!”

沉香兩手輕輕一抱,就把楊戬抱了起來——到底是他長大了變強了,還是楊戬他……他不敢想,脫了自己的衣服給他貼身裹着,又把兩條被子都拿來蓋。做完這些,他又在旁邊生了一堆火,暖洋洋的火光中,耳邊是逆天鷹偶爾的輕啼聲,半條人影搖搖曳曳地映在潮濕的山壁上。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沉香起身去添柴,卻發現柴火已經燒完了。他正想出去拾柴,卻忽然頓住了腳步,轉身回來,從桌上拿起了那火紅得刺目的請柬。

他的母親,竟然也邀請了這與她仇深似海的二哥。

奇怪了。要是以前,沉香必定要費盡力氣評論一番,誰忘恩負義誰六親不認誰冷血無情,誰重情重義誰仁慈善良誰待兄如父。但是現在,他看着楊戬,看着這份喜帖,看着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卻一點力氣和興致都沒有了。

他放了十萬惡鬼闖了大禍,當他要付出代價的時候,是他替他下到修羅之境受罪。他要成親了,他還要他安心成親,寧可自己高燒不退昏迷不醒,也不來打擾他的好事。沉香揉了揉酒後頭疼欲裂的太陽穴,忽然覺得自己又看不清楊戬了。或許人的好壞就是這般難辨,或許楊戬還是在算計他,打着響亮的算盤施舍給他恩惠,然後等着他最窘迫的時候,要他歸還。

他嘆了口氣,順手将喜帖丢進火堆中。

連續數日身在北邙山的沉香并不知道這短短幾天之內,家裏已經出了什麽樣的變故。楊婵縱然願意相信劉彥昌,可是劉彥昌書呆子的性子從未改過,從來不會說謊,一說謊就耳根紅透眼神亂飄。楊婵心裏發疼,卻沒有立刻戳穿他,而是隐形跟他出門,見他進了王寡婦家,才痛極地飛回了家。然而劉彥昌對王寡婦并沒有那樣的情誼,一切都只是一場意外,一場讓他無法躲避的意外。三聖母等到他回來,問他去了哪裏,劉彥昌低着頭支支吾吾說自己逛集市去了。楊婵見他如此,嘴上還是沒說什麽,心卻已經痛到極致。

而小玉心裏也不好過。她察覺到公婆之間的不快,卻分不出心力來兼顧。她只知道她和沉香舉行了一場名義上的婚禮,可是婚禮第二天,沉香便不見蹤影。她想她知道沉香去了哪裏,可是她卻不敢親自去确認,生怕那一眼就會斷送自己的幸福和守候。她只選擇在華山等候,等着他想通一切,再回來。

楊戬病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沉香為了照顧他,根本脫不開身。又過了兩日,沉香從外面帶回一對父子,那對父子拎着竹籃,竹籃裏是一些枸杞蓮子粥。沉香讓他們等在外室,自己坐在床邊給楊戬喂了幾口。楊戬咽不下去,又因為已經好幾天粒米未盡,勉強喝下的湯水也全都嘔了出來。沉香把粥碗擱在一旁,不斷幫他撫背順氣。過了一陣,楊戬在他懷裏微微一動,沉香以為他要醒了,欣喜萬分地叫他的名字。可是楊戬卻沒能馬上醒來,直到傍晚時分才緩緩蘇醒。他看見沉香守在床邊,臉上沒什麽表情,只問逆天鷹道:“師父呢?”

逆天鷹道:“他照顧了你幾天,說時間差不多了,必須回昆侖山,就走了。”

楊戬合着眼輕輕點頭,一瞬間仿佛睡去了;但他的聲音卻異常清醒:“外面是誰?”

沉香道:“是山腳下一戶人家。他們說他們受過你的恩,送了粥來還人情。我就把他們帶來了。”

楊天佑和楊蛟……麽?楊戬睜開眼,那雙眼依舊毫無波瀾,只輕聲呼道:“逆天鷹!”逆天鷹即刻會意,雙手化成巨大的鷹爪,幾下便把人打出洞外。沉香跟着追了出去,卻只見山間一片血霧彌漫,血肉盡碎,父子二人竟是屍骨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喵!花花!花花!

第二十一回·獨倚欄,情無果顧影自憐

見那父子就此屍骨無存,徒留兩條濃重的血痕拖在地上灑在山壁上,沉香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才怔怔地反應過來,擡眼看向逆天鷹。逆天鷹那張有着刀刻一般堅毅輪廓的臉上也濺滿了血,在黯淡了許多的天光之中,奇異地帶着一抹笑。他甚至無不嘲諷地對沉香指了指自己的嘴,一字一頓:“被、我、吃、了。”

沉香對“凡人”缺少警惕性,這一點和楊戬倒是有些相似。現在這對父子死在他面前,他只看了滿眼的血腥,哪裏還能注意到他們的身份?他年紀小,經世不多,對這種場面畢竟還是有些忐忑的。回想以前,所見最慘烈的也不過是敖紅在他面前被楊戬打了個魂飛魄散,但那時候她可是沒流過一滴血。可是現在……他簡直難以置信,前一秒還被他抱在懷裏無知無覺的楊戬,為何會突然之間對兩個無辜的凡人翻臉。他聽見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微微側過頭,果然是楊戬扶着山壁出來了。他根本就走不動,每一步都仿佛是拖着雙腿挪出來的,靴底在地面上磨出不輕不重的聲響。他直走到洞口才止住腳步,無動于衷地看一眼那大片的血跡:“弄幹淨。”

沉香猛然上前一大步,不由分說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似是要向他讨一個解釋。楊戬根本已經沒力氣向他解釋什麽,奮力一甩,縱然沒什麽氣力也成功掙脫了他,可他自己也被那強逼出來的力道給震得倒退兩步撞在潮濕的洞壁上。他按着胸口咳了幾聲,很快便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一味艱難喘息。沉香已被方才的血腥畫面和楊戬的反抗沖昏了頭腦,膽子竟然前所未有地大了許多,二話不說便按住他的左肩往他頸側咬。腦海中嗡的一聲巨響,楊戬被他死死按着壓着,掙也掙不開,躲又躲不掉。感覺到少年濕潤的唇齒輕輕啃咬着他的皮膚,舌尖在他耳根耳垂慢慢舔舐,山壁上蜿蜒而下的細流正暈染進他的衣衫,潮濕黏膩,楊戬心裏只剩下說不出的難受和悲涼。他偏過頭看着洞外,逆天鷹正在洞口抱胸而立,眯着眼睛的樣子好像是在看好戲。

罷了……楊戬閉上眼,猛然抽出元神,趁沉香正對着他軟倒下去的身體愕然的時候,狠狠一耳光扇向他的臉!

“你走。”他說。

這一耳光直打得楊戬右手的掌心到指尖都發痛發麻,也打得沉香捂着臉倒在地下,面色潮紅、滿眼驚詫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楊戬被氣得不輕,半透明的元神忽然微微一晃,便退回了身體裏去。他昏厥了片刻,很快便醒來了,雙手撐着地面似是想站起來,卻終究是倚着山壁吐血不止。沉香看着地上的血,忽然仿佛想通了什麽,連忙跑去扶他。可是他的手還沒觸碰到楊戬的衣角,便被楊戬用一個眼神制止。楊戬似乎并不想和他計較什麽,緩了緩便勉力起身往回走。可是沉香卻知道,事不過三,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犯這樣的錯了,如果他再一次控制不住,難保楊戬不會不顧甥舅關系,殺他而後快。

楊戬眼裏向來容不下沙子。而且這個對他圖謀不軌的人,還是他的親外甥。他殺不得他,怨不得他,更勸不住他。還能怎樣呢?不過就是等他自己想通罷了。可是沉香卻根本不可能想通,他就是喜歡他,沒理由沒原則地喜歡。喜歡到可以不計較當年的血海深仇,不計較他如今只是個傷病交加的天庭通緝犯,不計較他的舉動有多少是為了害他。這樣的愛,難道還夠不上高高在上的楊戬麽?

是的。楊戬根本不在乎這所謂的扭曲了的愛情。他最好不要,最好什麽都不要。

沉香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還停在半空中,維持着方才俯身去攙扶楊戬的姿勢。逆天鷹從他身邊經過,卻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他,直直地擦肩而過。

現在若是能有個人來罵醒我就好了,沉香想。若是有個人能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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