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熟悉的秀麗輪廓,曾經飛揚的眉目,總是盛着溫暖笑意的琥珀色的眼睛,現在變成了空茫的紅色,看她的目光陌生又冷漠。
林柚理解了眼前的景象,又覺得無法理解。
眼前天旋地轉。
是真的在轉。她吐出這個稱呼後,敵人似乎受到什麽刺激,尖嘯着捂住頭上的傷口。
從它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刺耳尖銳,林柚近在咫尺,感覺到鼓膜刺痛,有熱流緩緩湧出,掐着她脖子的手臂揮舞着,最後将她狠狠甩了出去!
要死了。
風雪呼嘯,林柚在半空中,只來得及做好落地受身的姿勢。但她心裏知道,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她可能等不到異能發動修複身體就會死了。
蕭蕭……
來不及過漫長的人生走馬燈,林柚這一刻想到的,是蕭蕭的臉。
如果她在這裏死去,蕭蕭該怎麽辦……
天臺上忽然響起決然的鳴叫,像是林柚在海上聽過的鯨魚長鳴。金紅色的流光撲出來托住了她,如煙似霧的透明魚鳍在她眼前揚起,又在半空中失去力氣,和她一起墜落,重重摔落在雪地裏。
肋骨絕對摔斷了……
林柚劇烈地咳嗽着,用左手撐着地面試圖站起來。她呼吸間全是血腥味,肺部像是被灼燒過一樣疼痛,更痛的是嘎吱作響的骨頭。
她被進寶托了一把,但重傷的進寶沒支撐多久,摔下來的時候她們也是各自摔在地上,萬幸有厚厚的積雪墊着,只是摔斷骨頭而已。
視野黑黑白白,如同信號不好的電視屏幕,聽見的聲音也像隔着一層玻璃罩,模糊不清。
林柚甚至不能準确把握自己的動作,再次看清楚的時候,眼前出現了蕭蕭着急的臉。她的口型像是在喊“柚子”,林柚才發現自己靠着牆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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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擡起手摸摸蕭蕭的臉,但右手一陣劇痛……她想起來,是之前槍擊的時候被敵人扭斷了。
……對,還有另一只喪屍王。
喉嚨痛的像是斷掉了,林柚艱難地擠出聲音:“別管我……”
怎麽可能不管。蕭蕭看她說完又閉上眼,給她正骨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林柚的自愈異能沒有那麽厲害,在這樣的天氣裏重傷昏迷,如果放着不管,誰也不能保證她一定能脫險。
冰冷又熾烈的情緒在胸腔中湧動,蕭蕭咬住牙,系緊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
身後的雪地傳來落地的輕響,是敵人用瞬移追蹤過來。
蕭蕭做好防禦的準備,卻沒有等到攻擊。它落地時似乎踩到什麽,退後一步,對着腳下的東西發呆,然後撿了起來。
是林柚的口琴,現在從中斷開變成了兩截。
握住這兩截口琴的同時,它發出扭曲的哀嚎,那張分成兩半的臉似乎也要斷開似的,半邊猙獰不堪,半邊茫然痛苦。
蕭蕭心裏一動,展開自己的精神海。
在無垠的精神世界中,眼前的敵人尤為地強烈存在着,所代表的那個“點”龐大而混沌,如同漫天移動的黑霧。
她之前考慮到兩方的實力差距,沒有用過最擅長的精神攻擊,也沒有驅使過變異生物,是怕在拉鋸中被它的意識污染。然而交手這麽久,對方卻也沒用過這一招,還有此刻的混亂狀态,讓她意識到,這或許就是它的薄弱點。
它還在嚎叫着,蕭蕭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攻向它額前的晶核。
身體迅捷地行動,另一方面,像是将自己分成兩半,腦海中她的精神力凝成一線,如尖槍般刺進那團混沌的黑霧中!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它也接住了蕭蕭的攻擊,本能般不停發出尖嘯反擊回來。
而腦內那片黑霧在被刺進的瞬間,激烈地變換形态,蕭蕭的精神像是處于某個天崩地坼的世界裏,或是席卷着風暴的海面上。
它的精神海混亂而兇暴,要将她卷入迷失其中,與此同時,也異常脆弱。
蕭蕭沒有受到影響,現實中它的攻擊愈發狠厲,她被動防禦着,将心神全數貫注于另一個世界的前進、攻擊,向着最致命的那一點穿透——
啪!
好似聽到和玻璃碎裂無比相像的聲音,場景改變了。
蕭蕭愣住,直到肩上傳來被撕裂的痛楚,她掙脫敵人的攻擊,才反應過來,是對方的精神海中浮現了某個具體的場景,而這個場景,她也曾經見過。
是她兩年前醒來的那間實驗室。
“它”的視野中,實驗室裏站着兩個人,穿着黑色西服,頭發向後梳起的中年男人,蕭蕭腦中自然而然浮起他的名字,石灣基地的基地長向玉書。
而另一個人披着白大褂,用口罩遮住下半張臉,利落的短發只到耳邊,漫不經心看過來的眼神陌生又熟悉……是“她”,易蕭蕭。
向玉書在看着“它”說話:“……雖然只是配合星兒把東西送回來,但這次行動非常關鍵,絕不容許出任何差錯。如有萬一,只有你有實力應對。”
“它”回複:“我明白,保證完成任務。”
向玉書說:“好,這次的成品,肯定有你一份。辛苦你了,康嘉。”
“它”離開實驗室,從頭到尾,易蕭蕭都沒說過話。但蕭蕭翻湧的精神海中,此刻出現了另一份記憶,屬于“她”的記憶。
康嘉離開後,向玉書看向易蕭蕭:“這下滿意了吧?康嘉是我們南部最強的異能者,只要他送回臨山的研究成果,你能保證比他們更快研制出喪屍病毒的解藥,想要什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顆‘啓明星’,唐小意再也別想獨自握在手裏。”
易蕭蕭垂着眼,想的是實驗數據,冷淡地應付他:“嗯。”
但她的這一聲卻讓向玉書莫名激動:“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蕭蕭,你才應該是我們的‘啓明星’!沒了你,臨山那群廢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成功,卻有膽把我們排除在外……”
“喝啊啊啊!”
眼前敵人嘶吼着,發瘋般的攻擊讓記憶中斷,蕭蕭撕扯下它的血肉,用回擊代替防禦。
腦海中第二次構現出景象,這次是陌生的林間。
精神海中,她咬牙再次發動攻擊。
“它”喘着氣奔跑,旁邊藍色長發的年輕女人攙扶着“它”,聲音裏是強忍的淚意:“康嘉、康嘉你再堅持一下,我們快到了!回到基地教授肯定會有辦法的!對不起、對不起……康嘉……”
“它”忽然用力揮開女人的手,停在原地哀嚎起來。
年輕女人摔在地上,吃痛地叫了一聲,再擡起頭時眼底映出“它”漸漸變異的過程,臉上出現恐懼:“康嘉——你、你……”
“它”說:“快走……!帶着東西……”
女人恍然驚醒,第一反應卻不是離開,而是顫抖着手翻開攜帶的背包。
白色的箱子裏排列着淺金色的藥劑,流淌的液體中星光點點,光是看着就仿佛有種奇異的魔力。女人用針筒抽取其中一管,咬牙靠近:“我不能看着你死在這裏!哪怕只是未完成品、我也要試試……”
畫面中斷在她鴿子血般鮮紅的,含淚的雙眸裏。
蕭蕭被敵人擊飛出去,撞在牆上,屋檐上的積雪傾瀉而下,冰冷的雪堆裏,“她”的記憶再次浮現。
還是在那個實驗室中,但這次只有易蕭蕭一個人。
蕭蕭看見她手臂上的傷口,向上蔓延着黑色的裂紋,她中了喪屍病毒。另一只手上是金色的針劑,和之前女人給“它”注射的很像,卻有着微妙的差別。
……是這麽回事啊。
藥劑打進血管裏,蕭蕭在那一刻,竟然分不清身周的寒冷是來自于記憶,還是沒頂的冰雪。
……
林柚做了一個夢。
久違地夢到了獸潮來臨的那一日,卻不是臨山基地被攻破的時候,而是被姐姐用空間異能送走後,逃亡的途中。
她和參與實驗的重要人員不停地向外跑,杜岩在身側保護她,她想回頭又不敢回頭,內心有個焦灼的聲音不停地呼喊着,讓她快一點、快一點……
快一點……到哪裏去?
不管跑到哪裏,都被獸潮包圍着,她在保護中不停轉移,最後無處可去。
那個聲音依舊催促着她,快一點、快一點!
快點醒來!
“蕭蕭……”
林柚從夢裏驚醒,發出嘶啞的低聲。
看來喉嚨還沒好……林柚轉動着視線,終于捕捉到蕭蕭的臉。她似乎就守在旁邊,見林柚醒過來,牽動唇角,浮起一個既像是安心又像是難過的笑。
……為什麽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林柚在溫暖的火光裏,看見蕭蕭戰鬥中被切掉的雪色發絲,上面沾着深色的血跡,而她的背後是似曾相識的昏暗高大的穹頂。
林柚意識到她們是在巨樹的樹洞裏:“那只、喪屍王呢……”
戰鬥還沒有結束,不然她就應該是躺在家裏養傷了。
蕭蕭撫過她的臉頰旁的發絲,輕聲說:“我暫時把它甩開了。柚子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沒事。”比起自己的傷勢,林柚更關心另外一件事,她看着眼前熟悉的清麗臉龐,總覺得哪裏有着違和感,“蕭蕭,你……”
她開口卻說不出下文。蕭蕭和她對視,察覺她眼裏的疑惑,垂落目光:“……對不起,柚子。”
“我全部想起來了。”蕭蕭說,“不管是第一次見面,還是後面在資料裏認識的你……再見到你的時候,那份想要把你藏起來的沖動,也是源自于此吧。”
“……”
蕭蕭下意識握緊她的手,又慢慢松開:“……對不起。柚子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吧,可你大概不知道,臨山基地當時研制出來的,最後一批試驗藥劑,是被石灣基地派人偷走的。”
“那時候,小部分藥劑通過我們的空間異能者傳送回來,另一部分因為被臨山發現,傳送裝置被摧毀,由我們派出的人帶着逃回南方。在半路上,隊伍裏最強的異能者中了喪屍病毒,他的隊友給他注射了半成品的解藥……”
“最後,造就了兩年前那只率領獸潮的喪屍王。”
蕭蕭擡起冰藍色的眼眸,靜靜注視着她:“如果要追究造成那場災難的罪魁禍首,毫無疑問就是我。所以……”
林柚卻打斷她:“我知道啊。”
她的語氣很平淡,蕭蕭卻心中一震,怔怔地看向她。
林柚笑了一下,或許是牽扯到傷處,那點笑立刻變成苦悶的表情。但她還是堅持着說:“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斷開石灣基地的合作後,南部最強的異能者康嘉出現在北方,試驗藥劑忽然被偷,這些事接連發生,怎麽可能不讓人聯想到一起?
只是在和康嘉長相一模一樣的喪屍王出現前,誰也沒料到這件事會導致這樣滅頂的災難。即使是那之後,林柚也沒有力氣去證實,只是猜測而已。
而這個猜測,在陸嘉瑤叫破蕭蕭身份時,得到了确認。
林柚忍着痛坐起來,蕭蕭要阻止她,她搖搖頭,倒進蕭蕭懷裏,用還算完好的左手拉住蕭蕭的手臂:“我說過的,我需要蕭蕭……我是個自私的人,因為這個理由,別的事情我都可以不在乎。”
不管是天然對立的立場,還是曾經慘痛的過往。
如果之前還可以用“她沒有記憶,和從前的易蕭蕭不一樣”這種理由欺騙自己,現在就完全沒有逃避的空間。
林柚必須承認,不是因為別的理由,只是她不能失去蕭蕭,僅此而已。
“所以,你不可以離開。”林柚用蒼白的唇瓣去吻蕭蕭的唇,“你說這些話,是覺得贏不了,想甩開我,獨自把那只喪屍王引走嗎?”
“……”
蕭蕭抿起唇:“現在的柚子就算跟上來也……幫不上忙。”
她想說句重話讓林柚知難而退,卻連“累贅”兩個字都說不出口。林柚察覺到這點,微微笑起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那就把我吃掉吧。”
她這麽說。
“我可以讓喪屍化的人變成喪屍王,說不定也能增強你的力量哦?”林柚竟然在這個時候開起玩笑來,“如果覺得已經走到末路了,就把我吃掉吧。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無論勝敗,都不會分開了。”
她的話說的輕松,正因為如此,蕭蕭感受到她後半部分的認真。
外面風雪呼號,緊追其後的敵人或許下一秒就會出現在眼前。
可不管是世界還是近在眼前的危機,在這個瞬間都仿佛被剝離出去,只有懷裏擁抱着她的溫度鮮明而真實。
比火焰更滾燙,比冰雪更刺骨。
蕭蕭收緊手臂,在她的肩頸處咬下。
不是情到濃時的控制力道烙下的齒痕,而是對待獵物般的啃咬,鮮血的味道在腔內漫延,林柚既沒有痛呼,也沒有哭泣,落下眼淚的是蕭蕭自己。
她沒有顧忌林柚的傷勢,宛如要将她嵌進體內一樣擁抱着。
“不行……我不會讓柚子死的,我說過,會保護柚子。”冰冷的眼淚打在林柚背上,蕭蕭說,“所以柚子……要相信我,等我回來。”
脖子被冰涼的手按住,林柚知道她要做什麽,卻沒法阻止,後頸一痛,陷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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