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生生世世

宋央委實沒有想到紫蘇縣是這樣一種所在。

盜賊蜂起,綠林成群。

坐着那輛小破馬車進了紫蘇縣境內就被劫了。

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若非帶了上官家的小狐貍在身邊,只怕自己已經成了刀下冤魂。

那日馬車吱吱嘎嘎越走越荒涼,好好的中原地界,竟有了些大漠孤煙直的意思。小狐貍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宋央,你不要怪我。”

宋央當然疑惑得很:“為何要怪你?”

小狐貍抽抽鼻子道:“将你發配到紫蘇縣,都是我的主意。”

宋央輕笑道:“你竟有這樣大的本事?”

小狐貍不以為意,在她胸口蹭了兩蹭道:“我化作虛體,附在你們那皇帝的寶貝女兒身上,借她之口…請命,讓你到紫蘇縣為官。”

宋央歪着頭想了一想,問:“和悅公主?”

小狐貍嗯了一聲,又補了一句:“你不要怪我。”

宋央道:“紫蘇縣是我朝的貧困縣,這我是知道的。然則天下興亡,人人有責。在京畿重地亦或邊遠山村,都是父母官,那在我心中,便無有不同。”攬了攬小狐貍的肩,笑道:“還要多謝你,讓我順利從天牢脫身。”

小狐貍蹙蹙眉頭,欲言又止,剛醞釀好,要再度開口時,小破馬車突然噔噔兩聲,卡住了。

宋央打起簾子,剛要開口問前頭驅車的馬車夫,已發現情形不對。

——周遭圍了一圈五大三粗面闊腰圓的響馬……

小狐貍在後邊幽幽地道:“忘了告訴你,紫蘇縣除了出了名的貧困,其實還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這裏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是盜匪。朝廷怕無人敢來,所以有那縣官被殺的奏報,都是壓下去,不給人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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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央回頭,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心想,嗯這是親老婆。

各位響馬已經将口號喊了好幾遍,什麽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唱來唱去見馬車上兩個生得俊美的小年輕壓根沒反應,扛着砍刀就上來招呼了。

得虧小狐貍是有妖術的,閉眼之間捏個訣,炸起陰雲,席卷狂風,黃沙漫天中,妖風将一幹響馬周身的衣裳吹得不剩什麽。宋央一脊背的冷汗,趕忙捂住小狐貍的眼睛,自己也跟着閉上了,無可奈何說了句:“非禮勿視。”

妖風頓止間,響馬頭子聲嘶力竭喊道:“什麽非禮勿視!你一個讀書人,好好的為什麽跟妖怪搞在一起!”

宋央微微睜了眼,只見那些漢子都躲到了蘆葦叢後邊,想來是見小狐貍一個女兒在此,羞愧難當。便輕呵兩聲:“那你好好一個七尺男兒,又為何要做了響馬?”

漢子羞紅了臉,不能答言,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我要去告禦狀,新來的縣太爺和妖精搞在一起。”

宋央眯了一眯眼,附在小狐貍耳邊說了兩句。小狐貍點了點頭,卷起一陣風,将一件外衣卷過去裹住了那漢子,再一陣狂風,将這人卷到了馬車跟前。

漢子像餃子下鍋一樣咕咚落地,疼得龇牙咧嘴,卻是要強得很,不吭一聲。宋央問他:“我并未說明身份,你怎知我是新來的知縣?”

漢子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別過臉,緘口不語。

宋央微笑道:“我既找了這位小仙女來做我的保镖,你是傷不了我的。你一個盜匪,怕也不敢自投羅網入京告狀。你也說了,我是縣太爺,以後紫蘇縣就是我管事。即便你是此地的地頭蛇,豈不知好漢不與官鬥的道理?”

卻說宋央對此事其實也沒底,可她好歹在口頭功夫上能震住人。說完便頓住了,目光沉沉看着地上的人。

有時候,沉默是一種最大的威懾。

那漢子想了半晌,看看馬車轅後的兩位,尤其是那位紅衣裳的小娘子。一個是欽點的父母官,一個不知是妖道還是仙道,總之有些法力。到底有些忌憚。磕了一個頭,咕哝了句:“我看你這位小仙女,也不怎麽正經,光天化日之下,緣何剝了人的衣裳!”

小狐貍氣定神閑地靠在宋央肩頭,只做沒聽見。

宋央覺得有些好笑,然則還是忍笑道:“你只告訴我,是誰指使你來此攔截于我?”

漢子打了幾個噴嚏,擦擦鼻子,再磕了一個頭,道:“老爺可別說是我說的。”

宋央唔了一聲。

原來,這紫蘇縣縣衙裏有一位只手遮天的師爺,姓孫。孫師爺原本就是一個強盜,幾年前從良,當起了縣衙裏的差,自打他協理的那位知縣病故之後,便手癢,想回歸老本行,而且也不願意上邊新派一位知縣來管着自己,便逼良為寇,威逼利誘讓紫蘇縣一幹青壯年做了響馬……

但凡有新知縣上任,總在路上就被截了,搶光随身的銀錢,人帶回去就被這孫師爺折磨而死。是以這紫蘇縣年年缺知縣…上報的原因卻都是此地水土不養人,外地的知縣老太爺都是嬌皮嫩肉,經不起窮山惡水的折騰,報的都是暴病而亡。

宋央聽了,如何不怒?罵道:“天下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

地上那漢子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太爺別說是我說的,若知道是我,我、我等還有妻小在那厮手上……”

宋央道:“若是我這小仙女制服了那位惡師爺,你等可願從良……?”

那蘆葦蕩裏還在慌慌張張穿衣裳的人都此起彼伏大喊道:“願意!願意!”

原來最初被逼得落草為寇時,這些人還能從路過的人身上刮些油水,嘗到了不勞而獲的甜頭。可漸漸地,紫蘇縣名聲在外,雖然遠方的人不清楚,就近那些過往商客,卻寧可繞十分的遠路,也不就這兩分的便宜。天長日久,哪裏還有什麽人可搶?說實話,這已經是十一月月底了,宋央這輛小破馬車是他們本月劫到的第一筆買賣。

做強盜,有時候心裏也很苦。

是日,衆人做了一個局。宋央假意被俘,捆回縣衙之後,再一鼓作氣,将孫師爺拿下…

白日裏為首的那一個漢子名叫白二。事情在白二的引導和小狐貍的法力加持下,進展得十分順利。

孫師爺被擒。宋央也不濫用私刑,不等坐穩,便一紙奏章上報朝廷,言明此人罪孽。不幾日便有欽差奉密旨前來,将此人押回大理寺候審。

這件事尚未完。有個院子便是孫師爺禁锢手下□□小所用。其中機關頗多,宋央費了些腦力才解開,将其中的人質都打發出去。一時間縣衙大堂哭聲喊聲一片,各回各家,孩子們各找各媽後,才清靜下來。再有将那些入了綠林為盜的也一一查明,若涉及人命的,下獄等候嚴查。情節較輕的,按等級杖責之後,放歸家去與妻小團聚。

自到任後,忙了七八日,方才理清。

晚間,做了兩個小菜,剛要與小狐貍吃頓安生飯,縣衙外又是一陣鬼哭狼嚎。一人一狐攜手出門看視,卻是白二領着那些挨了打的後生,跪在那裏哭訴,說是不知道以後什麽勾當,縣太爺還不如一刀殺了咱給個痛快罷…

宋央揉着眉心,嘆氣道:“你們這是無理取鬧。”

是以,這晚上的飯也未曾吃得安穩。新任的芝麻官連夜做了一個決定,成立紫蘇镖局。原本做盜寇的那些就有些武藝在身,在家确實也是荒廢了。不若還是重拾老本行,只不過,這一次由做盜賊變為防火防盜賊。

宋央為自己的設想澎湃不已之時,小狐貍在一旁抱着一個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輕輕道:“宋央,你想過沒有,他們要是見錢眼開,自己劫了镖走人,可怎麽辦?”

宋央皺着眉,“不至于罷。”

狐貍哼道:“我近來惡補你們人間的話本野史,佳話美談固然不少,這樣背信棄義的事情也多不勝數,你怎的就如此篤定,那些人一定都是好人?萬一出了一個壞人,你這個計劃就完了。宋央,你賭不起的。”

宋央便道:“我賭這一次。若輸了,以後就都不賭了。”

狐貍将饅頭咬了一口,半晌道:“你就是個傻子。”

次日,宋央便将那聲稱願意聽縣太爺安排的漢子都請到縣衙後院,擺了一桌全素宴,席間先敬了一杯酒,将镖局的計劃說了。原本都是些走投無路之人,哪有不去的?

宋央幫忙從鄰縣接的第一趟镖便這樣興興頭頭上路了。

兩個人在縣衙內等了七八日,眼見得宋央一日比一日憔悴,小狐貍嘆口氣,從身後抱着她,“都是我不好。”

宋央一笑:“怎麽又是你不好。”

上官小狐貍道:“若不是我纏着你,你做你的驸馬爺,此刻只怕平步青雲,已經是半個尚書了。哪裏要操心這些。”

宋央挪挪嘴唇,親了親小狐貍的臉,微笑:“不得了,你竟然知道尚書這個官職。”

狐貍驕傲地道:“那有什麽?我還知道侍郎。宰相。監察禦史。”

宋央正要回話,卻聽見前頭白二大喜過望的聲音:“老爺,老爺,我們回來啦!!”

……

時光荏苒。

轉眼宋央上任已有一年,又到了年底。宋央還是那個宋央,紫蘇縣,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紫蘇縣了。

至少再沒有人餓肚子。如今男耕女織者有之。女子在家種植稻田,男子在镖局幹活的也有之。總之百業俱興。因着上官小狐貍教了此間的女子一種十分奇特的紡織方法,織出來的布匹花紋美麗,質地格外細膩,外省人稱“紫蘇錦”。為着感謝小狐貍,常常有小禮物放在縣衙的大門前。每天清早開門能收到不少新鮮的瓜果菜蔬。

小狐貍原本愛吃雞,到了此地,因為果菜都很水靈的緣故,也愛上了吃素。

這一日,兩人在窗前烹茶賞雪,四目相接間,兩人皆是一笑,小狐貍紅唇叼着杯子含笑道:“如今,此地已非窮山惡水,可以将母親接來奉養了吧?”

宋央點頭稱是。

于是将母親接了過來,在紫蘇縣贍養其至天年。

又十年,朝廷褒獎宋央政績斐然,遷為知府,宋央婉拒天恩,稱願在紫蘇終老。帝恩準。

再十年,江南流行時疫,宋央因親身到民間勘察,體弱不支,亦且染病,藥石無靈,有其妻上官氏回娘家求得海上仙方,方才救回。

然肉體凡胎,經此一疫,元氣大傷,三年後,卒。

上官家的小狐貍為其尋了一處風水寶地,令其安歇。自己卻去了菩提老祖處,問詢她魂魄的下落。

老祖甩了甩拂塵,問:“你一個孽畜,問她的下落作甚?”

小狐貍拜了一拜:“我還想和她再見面呀。”

須發皆白的老祖盤腿坐下嘆息道:“她有功德之人,生前又修習過佛法,只怕已經超脫輪回了。這一段緣分到此了結了,你卻去吧。”

小狐貍跪在老祖的洞府前,呆呆地跪了三日夜。

老祖煩不勝煩,複又開了門道:“你這不懂事的小畜生,怎的如此執拗,你難道不知,你已擾着我門下弟子修行了麽?”

小狐貍拜了一拜,“求求老祖。”

老祖嘆口氣,“罷了。你到底想怎麽樣?”

狐貍再拜了一拜,“我去哪裏等她?”

老祖笑道:“等?世上豈有如此便宜之事?等你是等不到的。若你也肯入輪回,倒是有一兩分可能趕上她。只是你若進了輪回道,就要舍了這作妖的長生不死之身,你可舍得?再者你跳下去了,萬一你找的那一位卻飛升了,你就白白犧牲了長生之軀,你可賭得起?”

狐貍呆呆地磕了一個頭,起身,去遠了。

老祖身後冒出三兩顆小腦袋來。彼此之間嘁嘁喳喳地談論這一樁趣事。其中一個道:“好奇怪的兩個女子。”

另一個應道:“可不是麽。先死的那一個凡人,竟然放着地藏王菩薩的邀請不要。哪有人不願意去西方極樂修行的。真真的不識擡舉。”

起先那一個道:“你猜猜,這一個舍得去跳輪回道麽?”

“反正是我的話,我是舍不得的。姻緣麽,等等總會再有新的。命可是自己的。”

“你說得對。聰明人應該懂得這一個道理。”

可能小狐貍比較笨,跳了。

跳下去的時候,還是臉着地。摔得相當凄慘。

原本以為陰間的土地能夠松軟一些,卻誰知和陽間一樣,硌死個人。她剛要撐着地爬起來,下面一聲慘叫,仿佛剛醒過來的樣子:“哎喲我的媽,是誰啊!壓着我了!跳這麽急,是趕着去投胎嗎!”

上官揉着自己發疼的臉頰,哼哼唧唧地道歉:“對不起啊,我确實趕着去投胎。”

下邊那一個原來戴着一個鎏金面具,笑嘻嘻地:“喲,投胎啊,我看看你啊,還是個妖精哩,做妖精不比做人快活麽?”

上官懶得理她,徑直去了,忙忙地趕到奈何橋畔,心想也許宋央已經開始輪回了。自己再晚些,怕是只趕得上做她的女兒…

孟婆在那橋頭販湯,說是販湯,其實是非喝不可的。不喝,不能上那奈何橋。也就進不了輪回。只能飄零着做鬼。

小狐貍接了那湯,迫不及待要喝時,身後卻有個聲音喊道:“上官瑾。”

“在。”小狐貍下意識地應道。

有人上來軟軟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狐貍扭頭,唇紅齒白,眉眼含笑,正是宋央。

作者有話要說: 和高中特別好的朋友一起吃了特別好吃的火鍋,獎勵自己把結局給補上好了o(* ̄︶ ̄*)o

-本來我的打算是中秋節那天讓小狐貍吃吃月餅賞月什麽的應應景。結果那一天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能碼字。所以居然坑了一個半月,啊啊啊o(╯□╰)o感謝火鍋。

也感謝留評和收藏的各位天使小寶貝,祝大家冬天不冷,狂吃不胖,麽麽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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