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壺史激辯
賈東文,臺州人,羅桂祥的禦用掌眼師傅。
在陶瓷文物方面,他非常有名,二十年來幫羅桂祥看過成千上萬的茶器,很多他認為有價值的,都被羅桂祥收入多寶閣。
現在他已經很少親自去看物件,大多是在最後關頭過一眼。
可今天早晨,他卻聽說一樁異事,讓他來了興致。
衛景瑗這人他是知道的,也知道衛景瑗死社稷的壯舉,但自己從業五十年,還真的沒聽說衛景瑗曾經自己制作過茶器。現在竟然冒出衛景瑗自作用壺他自然有些懷疑。
要知道,雖然衛景瑗擔綱過尚寶局丞,但時間僅有一年,一年之中讓下屬機構為自己制作茶具,這有可能嗎
另外崇祯朝無貢瓷,這一點只要稍微有點收藏知識的人都知道。(當時國勢衰退,崇祯皇帝節約,致使景德鎮官窯處于停廢狀态,僅有民窯繼續生産,制瓷質量明顯下降,所以有崇祯朝無貢瓷一說)既然連官瓷窯都停了,陶窯又怎會繼續開張
原本他想直接否決這種說法,可今天和他說這件事的是最受寵的小少爺,最終他還是選擇穩重起見,親自過來看看。
納徳軒并不大,幾個人進門後,讓前廳顯得有些擁擠。
盧燦正帶着孫瑞欣,給大家搬凳子泡茶,有點手忙腳亂。
賈東文習慣性的打量一下店面,有些寒酸,他心底便對這次驗壺不太抱有期望,尤其是對方接待自己一行的竟然還是個大男孩。
不過,他的眼光很快凝了凝,落在被黃綢襯托的那柄戰國龍形玉佩上。沒辦法,它太紮眼了。他輕輕碰了碰羅查理,對他努努嘴,示意這枚玉佩。
賈東文專項是陶瓷,并不代表他不熟悉玉器,更何況這是一枚大開門的戰國龍形佩。在他看來,所謂衛景瑗制作用壺十有八九是噱頭,這枚戰國龍形佩才是真正值得收藏的物件。
“很不錯”羅查理看了片刻,這枚玉佩在燈光和黃綢的映襯下,顯得溫潤端莊,微黃中透着絲絲綠意,他扭頭問道。
“戰國龍形玉佩,傳世玉,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王所佩戴的玉器。”賈東文介紹很簡潔。
羅查理雖然不太懂這些,但也知道戰國時期王公貴族佩戴的傳世玉的貴重,點點頭,笑着說道,“還有這好東西呵呵,我對即将看到的茶具忽然有些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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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胖子昨天晚上和田嬸春風二度,起得很晚,得知他們到了,匆忙趕過來,很熱情的招呼大家,圍着石桌坐下。
“胖子,不扯閑篇,羅公子很忙,看東西吧!”等孫瑞欣送上茶水,林嘉義開門見山。
“來了來了!”還沒等鄭胖子回答,盧燦從後面端出一個大茶盤,上面放置的正是一壺八杯,組合看起來很醒目,因為它們要比普通茶具要大兩號。
盧燦将茶具安放在石桌的正中間,自己抽過來一張椅子,擠在鄭胖子的身邊坐下。
賈東文見到這套茶具,眉頭皺了起來。這套東西品相有怪,但壺型和質感,卻似乎沒問題。他從長袍口袋中掏出鑒寶三件套:手套手電和五十倍的放大鏡。
“賈老,您請!”雖然從見面開始,羅查理就顯得很平和,但這種平和卻透着骨子裏的驕傲——他從不主動和外人說話,對象都是自己人。
賈東文對鄭胖子和盧燦示意自己想要上手,見兩人點頭後,才戴起手套。
這老頭一上手,盧燦便意識到這老頭确實有水平——他先看杯子。
這裏面很有講究,一套茶具,最容易作假的并非壺具,而是杯具。
因為鑒定者的注意力往往都會集中在大件也就是茶壺上,茶壺如果是真的,那麽杯子的鑒定會自然而然放松一些。因此,在茶具作假方面,壺真杯假的例子有不少。另外一點則是,杯子容易淬,而茶壺的保存相對會更用心一些,售賣者為了湊成一套,不得不用其它杯子填補,這也是壺真杯假的另一個原因。
當然,這些都是三十年後的經驗,那時假貨橫行。可是這老頭,現如今就已經掌握這套鑒定茶具的流程,可見他的水平相當厲害。
杯子是白陶杯,底部有數字款。賈東文用戴手套的手執住杯壁,沒帶手套的左手指腹輕輕搓揉杯子底部,眼睛微眯,純粹是用手感來體會。
這同樣需要多年的經驗才能感知各個時代陶瓷原料的不同觸覺,不是一般鑒定師所能掌握的。
八個杯子他都看了一遍,其中兩個他還用放大鏡仔細觀看——這兩個杯子口沿有沖,很适合觀察陶胎。
茶杯看完已經半個小時過去,這期間大家都不敢高聲說話,等他放下最後一個杯子時,才對羅查理點點頭,示意這杯子是真貨。
真貨也只是說時間到代,并不代表這東西的歷史也對。
他終于将手伸向茶壺,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茶壺蓋上系住的繩子解開。
從壺蓋內壁壺嘴兩側的壁畫壺底甚至壺柄,或用放大鏡,或用手電筒,都仔仔細細的察看了一遍,最後在底款部位,足足看了五分鐘。
賈東文不得不承認,這套茶具雖然有些奇怪,但确實到代,是明清時代的老東西。
“東西不錯……”賈東文摘下手套,對羅查理點點頭。
羅查理終于輕松下來,只要東西對,老爺子肯定會喜歡——這是日常用壺中的“大器”,還真的很少見。
“喝茶喝茶!”聽到這老頭說東西對,同時松了口氣的還有鄭胖子——雖然相信盧燦前天所說的,但畢竟還有些心虛。
盧燦也露出笑容,這個結論意味着這趟買賣沒跑了。
可賈東文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不滿。
“民窯精品……”賈東文繼續說道。
這就有問題了,在陶瓷古董中,大家都知道民窯即便是精品,在價值上也要差官窯一大截。為了賣個好價錢,盧燦不得不發話。
“老先生,我看好官窯!”
“哦”賈東文看了看這個大男孩,身子向前傾,凝神問道,“理由”
“衛景瑗為尚寶局丞時,明陶器官窯位于巴蜀榮昌……”
盧燦的話只說了一句,便被賈東文打斷,“這不構成理由!”
“目前還不能證實此茶器為衛景瑗所制。要知道明清兩代,字仲玉的不乏其人。”
“明永樂年間的書畫家石璞,號蕉菴,字仲玉;清代著名書畫家旌德汪瑸,同樣字仲玉,你所認為的衛景瑗,雖然也是字仲玉,但并沒有歷史記載他曾經制作茶具,因此不能作為準确論斷。”
老家夥言辭很犀利。
為什麽要争辯這個呢其他兩人不也是名人嗎
原因很簡單,其一,有準确歷史人文背景的文物價值要遠超那些普通文物;其二,這兩人雖然很有名,但如果确認是他們的話,那這套茶具肯定是民窯出品。要知道無論是永樂還是清三代,官窯一律禁止為私人燒制物品。
如果盧燦認輸了,那就只能說這套茶具是民窯出品。
“不!我有理由支持……”雖然很看好老者鑒定的本領,但盧燦同樣快速打斷這位老者的話。
“首先,我們需要重點研究這句詩。”盧燦将那幅嫦娥奔月圖轉過來給大家看,指着“斟酌嫦娥憐我老”這句話說道,“南宋李綱的詞句,并非風花雪月的風格,原本并不應該出現在茶具這類消遣用具上,但這裏偏偏用了!”
“這說明什麽”盧燦看了眼賈東文,說道,“詩以言志,作壺者引用這句詞作為壁題,說明他感同身受。”
“從這一點,就可以直接排除石璞。”他停了停,又繼續說道,“至于說旌德汪瑸,他要是敢用這種詩句言志,那他是找死!要知道當時清代的文字獄可是很吓人的。”
盧燦從文化層面,直接将賈東文的觀點駁倒。
“你的推論有些道理,但依舊不能支持這是衛景瑗的作品。”賈東文依舊搖搖頭。
“我還有另外兩個論據。”見賈東文有些動搖,盧燦又抛出新的觀點。
“哦你說說”羅查理不懂鑒別茶具,但他懂得觀人——自己請來的掌眼師傅似乎有些退縮。
“其一,明末陶器官窯有四,宜興紫砂陶建水陶欽州坭興陶及巴蜀的榮昌陶。此茶具的泥質很明顯來自于榮昌的精泥,滑膩,質細色正。這一點沒錯吧”
等賈東文點頭後,盧燦說道,“榮昌距離衛景瑗的老家并不遠,不過五百裏,衛景瑗擔任尚寶局丞,對同樣限于困境的榮昌官陶,是一件大喜事,他們完全可以在一年內偷偷為其燒制成功自作用茶具。”
沒等大家插話,盧燦又道,“最後一點證據最鮮明。”
“雖然清朝當權者不斷篡改明史,并為之殺了不少史官,但依舊存留很多記錄。”
“清代戴名世的《南山集》莊廷鑨的《明史》(被焚)以及後人編撰的《明史實錄》都有記載:衛景瑗,性耿直,粗豪,不類文人,好大壺茶大碗酒……死社稷!”
“這些史書中提到的大壺茶,我懷疑就是我們面前的這套茶具!”
啪啪啪啪!
羅查理帶頭鼓掌,雖然賈東文還有些不太信服,但這已經不重要的。
這個大男孩,為這套茶具賦予了豐富的歷史。這套茶具現在已經是官窯,必須是官窯,還必須是衛景瑗的自作用壺。
有這套說辭為茶具背書,它就能身價倍增,它才能引起父親的關注!
這才是最重要的。
羅查理的想法,賈東文也琢磨出一二,便不在出聲反駁。
盧燦開價十二萬港幣,羅查理絲毫沒還價的意思,直接給他畫了一張支票!渣打銀行推出僅一年的現金支票。
過程幹脆的讓鄭胖子直瞪眼!
包裝好茶具後,羅查理卻沒急着離開,轉身向那枚戰國龍形玉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