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過完臘月二十,整個帝都就沉浸在一片過年的欣喜之中,辭舊迎新,是一個家族乃至于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時刻,尤其是大周今年戰勝了犬戎,且疆土範圍內也并沒有傳來什麽旱澇洪災,總算是平平安安的過完了天聰二十三年。

因為在帝都過年,柴倩今年的紅包比往年豐碩了許多,連帶着青染和紅袖的賞錢也比平時多了幾兩,本來說好了給她們兩個放大假,讓她們好好上街去玩玩,無奈大一年初一并沒有什麽人開店,倒是孔氏忍着昨夜守歲的困意,一早派了下人來問,說是要去法華寺上香,大年初一第一天,趕個頭喜。

柴老太君畢竟年紀大了,昨晚守到下半夜就忍不住去睡了,這會兒還沒從周公那裏回來,幾個妹妹連帶孔氏都一副精神不怠的樣子,只有柴倩依舊精神奕奕,這種半夜不睡的事情對她來說,簡直不足一提,以前在邊關伏擊犬戎的時候,他帶着衆将士,愣是三天三夜沒有合眼。

大年初一去往法華寺的人很多,大家都等着菩薩散一點喜氣,柴倩坐的筆直,懷中抱着的柴靜早已經睡的昏天黑地,她再一瞥衆人,也都睡姿優雅的靠在馬車,她輕輕挑開簾子,看見還堆着積雪的官道上絡繹不絕的馬車往法華寺的路上去,心裏忽然生出這麽一個念頭:若是他也去了,那該多好啊。

因的上香的人太多,馬車靠近了山門便走不動了,柴倩本不為求佛而來,且又知道一條小路,所以帶着紅袖青染兩人往琅嬛梅苑的方向步行而去,可憐柴家另外三個姐妹被孔氏拘着,不準亂跑,柴靜靈機一動,捂着肚子說肚皮痛,柴倩這才發揮長姐精神,把她一把抱在了懷裏,安慰孔氏道:“嬸娘你帶着兩位妹妹去吧,我先帶着三妹妹去找茅房。”

孔氏心裏估摸着有詐,卻也不好當衆拆穿自己女兒,只能拉着另外兩個滿臉不甘心的姑娘,加入了滾滾拜佛人群中。

柴倩往柴靜屁股上拍了一把道:“你娘走了。”

柴靜這才偷偷透出頭來看了一眼,從柴倩身上跳下來,抱着柴倩的腰撒嬌:“大姐姐最好了!我最愛大姐姐了!”

柴倩忍俊不禁,忽然看見人群中一個淺墨色的聲音朝他們過來,那人身形急快,完全不被人流所阻撓,不過幾步,便來到了衆人面前,臉上還帶着幾分年幼的稚氣。

“主人讓我請哥哥過去。”雖然趙青舒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但承影依然固執的叫柴倩哥哥。柴倩也不跟他計較,丢了一定碎銀子給紅袖,讓她到路旁的小販那邊買幾根糖葫蘆過來。

紅袖一下子就弄清了這位冷若冰霜的英俊少年的身份,興奮的把小販插着冰糖葫蘆的棍子一起給扛了過來,面帶微笑的分給衆人。

“叫我一聲姐姐,這些就全部給你!”紅袖眨眨眼,四根手指裏各夾着一串冰糖葫蘆,在承影的面前展開一個扇形,引的他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冰糖葫蘆看。柴倩終于忍不下去,敲了紅袖一記,分給承影和柴靜兩人各一根。

紅袖扛着棍子一路跟在柴倩的身後:“小姐,等等我啊……”

柴靜很沒同情心的瞥了她一眼道:“紅袖姐姐你欺負小孩,不跟你玩了。”她說着,很自來熟的牽起承影的手,兩人一蹦一跳的往前走,一口一個哥哥那叫的一個甜那!頓時讓紅袖覺得自己勾引小帥哥的能力退化了。

琅嬛梅苑的四方亭內,趙青舒早已沏好了一壺茶坐在那邊等着柴倩。鲛绡紗依舊,那人白衣纖染,面色如霜,眉目如畫。柴倩尚且看癡了,更何況身後跟着的花癡一樣的紅袖。唯有青染,神色如常,她今日穿着一襲豆綠色的襦裙,臉上略施粉黛,本就是絕色佳人的她,越發明麗動人。

幾人至亭中,向趙青舒見禮,趙青舒放下指尖的茶盞,點頭示意,眉梢在掃過青染的時候稍稍一滞,然後歉然有禮道:“今日法華寺香客衆多,也只有這裏稍微清靜一點,院中幾棵紅梅開的尚好,煮茶掃雪,也算一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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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倩對他這種溫文爾雅的氣派頗不以為然,反正對着她也只有對牛彈琴的份兒,索性就做起好人道:“逸王殿下若是喜歡下棋,我這丫頭不光是一個藥癡,還是一個棋癡,倒是可以來一盤。”

“小姐,我也會下棋,你怎麽不推薦我呢?”紅袖在一旁很是不甘心。

柴倩彈了彈她的腦門道:“你算了,另外派一個任務給你。”柴倩遠遠看見正在後頭跟小太監們玩笑的趙青池,摸摸下巴:“派你去講幾個好聽的故事,讓福王不要來打攪逸王殿下。”

趙青舒低眉一哂,展顏一笑,仿似滿園壓枝的積雪一朝消融,陽光穿透晨霧,帶來春歸的消息。

擺開棋局,兩人各執一只,修長的手指夾住漆黑如墨的黑子,落在珍珑一隅。柴倩解了猩猩氈大氅,放在一旁,并不流連亭中的暖熱,往外頭去照看兩個小的。

“過的如何?”

“挺好。”

“何日還巢?”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兩人一問一答,倒像是陳年舊友一般,趙青舒聽她如此回答,不免擡起頭,微微眯了一下眸子,青染唇角噙着一抹淺笑,纖細如蔥的指尖落下白子,然後看着趙青舒鄭重的點了點頭。

趙青舒嗯了一聲,似在沉思,而後又補上一句:“一切有我。”

青染只覺心口一熱,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等再回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已落的一敗塗地。她忍不住揉了揉額際道:“幸好小姐不會下棋,不然她輸了,說不準會用她的鬼斧神刀一下子劈了這棋壇。”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雪地裏正在指點兩個小孩功夫的柴倩,雖然只是對着兩個孩子,臉上依舊流露出将帥之人的冷峻嚴厲。

“小靜,柴家槍法露一手給你承影哥哥瞧瞧,別讓他小看了我們中原人的功夫。”柴倩折了一支滿朵的紅梅枝,遞到柴靜的手中,“出手要穩,氣息要平,若是這枝上少一朵花骨朵,我都要罰你,我還要帶回家插起來呢,這麽好看的。”

柴靜吐吐小舌頭,臉上卻已恢複了一本正經,有板有眼的舞動起來,一招一式平穩有力,銜接恰巧,連一旁的承影,也羨慕的跟着比劃了起來,柴倩抱胸站在一旁,看的神采奕奕,一副後繼有人的懷慰之态。

送走柴倩等人,趙青舒像往年一樣在寺廟裏為生母恭孝皇後祈福進香,法華寺香客如雲、人滿為患,難得只有這一處僻靜的佛堂,裏面供奉着釋迦摩尼金身,佛香清泠,佛意悠遠。這一處佛堂并沒有設門檻,顯然是為了方便某人的進出自如,佛堂的兩邊各有一間廂房,廂房內的小幾上供奉着文殊菩薩以及坐下童子。

趙青舒從輪椅上起來,撐住幾案坐上一旁的黃花梨靠背椅,他素來很重形貌,從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半點狼狽之色,此時房中更別無他人,待他坐好,習慣性的将膝頭常年蓋着的狐裘毯子蓋好之後,一位小沙彌正好從外頭端了茶進來。

“這是舊年梅苑裏收集的雪花水泡的天竺茶,師父讓小僧拿來給施主嘗一嘗,師父現下還在前頭誦經做法事,還請施主稍後片刻。”

趙青舒謙和的點頭,刻意收起了平日那份讓人不可親近的冷傲孤絕。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小師父請自便,在下在此裏稍後片刻即可。”

小沙彌依言離去,清幽的佛堂依稀能聽見圍牆外人山人海的嘈雜聲,那麽近又那麽遠,趙青舒端了茶盞繼續品茶,門口土黃色繡着佛字的垂簾一動,進來一個五六十歲的頭發全白的無須男子。

那男子見了趙青舒,甩袍單膝跪下,一雙老練精明的眸中含着點點淚光。他真是當年恭孝皇後生前所住的景陽宮的總管太監曹福全。

“老奴叩見殿下。”他開口唱禮,尖刻細長的嗓音劃破一室寂靜。

趙青舒揮手免了他的禮數,指着對面放置好茶盞的位置道:“坐下來慢慢說,我讓你查的事情怎麽樣了?”

曹福全蒼白的眉梢一抖,顯然有幾分為難,習慣性躬身垂眸的坐在趙青舒的對面,指尖還未接觸到茶盞,搖了搖頭道:“毫無頭緒,奴才去查了十五年前禦膳房申領那些蜜餞糕點糖果的記錄,發現那一整年的記錄都沒有了,但是聽禦膳房歸檔處的老太監說,六月底梅雨的時候,大雨淹了庫房兩個櫃子,當時他們怕卷宗受潮,特意拿出來曬過,那時候這些資料是齊全的。”

趙青舒指尖若有似無的敲擊着兩人之間的幾案,眉梢微蹙:“他就這麽肯定,那時候的資料是齊全的?”

曹福全道:“卷宗丢失,雖不是重罪,卻也是失職,若是抖出去,只怕他也沒有好果子吃,自然是不肯認的。”

“可如今那一整年的卷宗丢失是真,他預備怎麽辦?”趙青舒挑眉問道。

“這……奴才也只是暗中查看,倒并未問及此事,大抵他也是想瞞天過海罷了。”

趙青舒微微側首,阖眸靠着扶手,單手揉着額際,單手輕撫着挑突的太陽穴,緩緩開口道:“整個後宮都知道你是我的人,這事兒倒也沒必要藏着掖着,今兒你回宮去回了貴妃娘娘,就說我記得當年病着的時候吃過的一道菜,這幾日又想嘗嘗,就喊了你去禦膳房查一下當年的記錄,可巧那一年的記錄都給丢了。”

曹福全眉宇一動,看着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主子,帶着幾分狐疑:“殿下的意思是,若是有人指使那歸檔的太監做的這件事,必定會保全他?”

趙青舒搖搖頭,冷笑道:“錯,宮裏的人做事,手腳都很幹淨,只怕不是保全,而是滅口,在這之後,你只需派人牢牢監視住那個太監,總能順藤摸瓜,有些頭緒的。”

曹福全松了一口,卻又有幾分不放心道:“萬一是太後娘娘那裏,那該如何?”

趙青舒倏然睜開眸子,帶着幾分自信道:“我相信不會是她,她是一個高瞻遠矚的人,從十幾年前就定下呂柴兩家的婚約就可以看出來,她的目标不是柴倩。”

曹福全難得看見趙青舒這樣自信傲然的樣子,不由心中感嘆,又想起這位主子至今都還未立王妃,作為長者的關懷之心頓起:“殿下似乎對這位柴小姐很上心?景陽宮的大門,畢竟十幾年沒有為外人開過了。”

趙青舒澀笑搖頭,恍惚中似乎又想起那張并不太秀麗的臉龐,在夕陽映照下,抱着雙膝坐在床榻上開懷大笑的場景,他動容的又展開了笑意。

曹福全将趙青舒的表情盡收眼底,還想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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