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阿彌陀佛……”

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手裏敲着木魚,口中喊着佛號的僧人,那人慈眉善目,略顯清瘦,但神态悠閑,頗有仙風道骨,這就是今上趙明辰在法華寺的替身比丘,在趙明辰登基當年出家為僧的幽昙大師。

“見過幽昙大師……”兩人紛紛起身見禮,那幽昙大師上前一步,将趙青舒按坐在位置上,自己則坐到兩人對面的靠背椅上。

曹福全向幽昙大師見過禮,便起身道:“老奴還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再來與大師敘舊。”

幽昙大師起身相送,将人送出至佛堂門口,這才轉身又回到一旁的廂房,見趙青舒一臉正色的坐在那邊品茶,臉上露出一種得到高增飽含禪機的笑意:“不知這合歡茶還對不對你的胃口。”

趙青舒眉目舒朗,擡眸間閃過一絲惶惑,“這不是天竺茶嗎?”

幽昙大師朗聲一笑,接過外頭小沙彌送進來的茶壺,起身又為趙青舒滿上了一杯道:“我瞧你今日紅鸾星動,特意用合歡茶招待你,願你好事成雙。”

趙青舒看了看茶盞中青碧色的茶水,頹然一笑,然而面色卻越發凝重了起來:“她不過就是一個路人,我又何須為一個路人羁絆。”

幽昙大師那張帶着調笑的臉上也透出幾分肅然,蹙眉問道:“柴家二十萬兵權在手,你難道真的不動心?”

趙青舒仿佛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放聲大笑了起來,他執起一旁的茶盞,仰頭将清冽的茶水灌入喉頭,雙眸中近乎有血色渲染,帶着肅殺與淩厲。

我動心,但不是為二十萬大軍,只為她!所以……在我得天下之前,我不可以跟她在一起,這份情要比頭頂的青天還要清!要比足下的黃土還要厚!這是我趙青舒一廂情願的固執。

他低下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仿佛方才發狂的一刻從沒有發生過,他仍舊是那個雲淡風氣、溫文爾雅的靜谧男子,歲月在他的一颦一笑中悠然靜好。

過完春節,柴家一直都處于巅峰忙亂的狀态,且不說今年柴倩難得在京中過年,左鄰右舍,四鄰八裏的親戚朋友們都來拜年,光是年底舊任的兵部尚書告老還鄉,雖然皇帝的明旨還沒發,但這些素來老奸巨猾,最懂得聞風而動的老臣們還是把柴家的門檻都踩壞了幾個,孔氏趁着給柴倩打嫁妝的木匠沒走,抽空新做了幾組門檻,用的都是上好的榉木,平常人家做家具都還嫌奢侈的緊。

柴倩作為馬上要出門的新嫁娘,自然有理由躲過不少應酬,這日她無意中從柴二爺的書房門口經過,耳力極佳的她無意間聽到一些似乎讓心緒不太好的風聲。

“前幾日聽乾清宮的程總管說,皇上有意為逸王和福王選妃,逸王殿下風姿綽絕,才情高雅,在帝都素來有賢名,這幾年皇上一直不立儲君,也是因為心疼他,不想他離開京城,依老夫看來,若是皇上真的打算為福王選妃,這儲君一事,只怕多少也要定下來了。”柴倩原本覺得這些事情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可不知怎麽的,腳下卻有意無意的又靠近了一點,又聽見另外一個稍顯年輕的聲音道:“柴大人,如今你可不好辦吶,呂賢妃生的也是兒子,雖然還是個奶娃娃,未必就不惦記着,現下你柴家又跟呂家聯姻了,後面的路怎麽走,你可要看準一點,若是這儲君之位一兩年內能定下來,皇上有意讓太子參與朝政,籠絡老臣,等不及那孩子長大,就可以把持朝政的話,你的路還好走一點。”

柴老二也是聰明人,豈能不知其中的道理,可這婚約是十幾年前就定下的,雖然頗有波折,但呂家也都閉口不談了,他又有什麽辦法,讓這鐵板釘釘的事情給黃了呢,為這事情他私下沒少被老娘罵,如今也都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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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又多了一個出謀劃策的人開口道:“皇上要為兩位殿下選妃,定然要請群臣推薦人選,柴公你家的大小姐在帝都閨名遠播,且又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絕色佳人,必定會被選上,至于是逸王還是福王,依下官之見,還是福王比較穩妥一點,逸王畢竟無依無靠,又身有殘疾。”

柴倩聽到這裏,忽然覺得有些燥熱,她擡頭看天見日頭高高的挂在天上,刺的她有些炫目,不如出去走走。她正要換了衣物出門,外頭小丫頭送進來一封燙金滾邊的帖子,邀請柴倩和兩位丫頭到東郊的馬場一聚。

落款之人是趙青池,但青染一眼就分辨出來,這是趙青舒的筆墨。

心裏忽然有一些異樣的感覺,一時間說不清也道不明,柴倩丢開帖子,胡亂道:“你們出去玩吧,我自己随便出去溜達溜達。”

青染和紅袖被柴倩塞進馬車,車夫得了小費,一路都沒有偷懶,不過半個時辰,馬車已到了東郊的馬場,趙青池選了一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穿着一身銀緞子騎馬裝,幾分稚氣收斂,倒還有幾分此間少年的霸氣。

趙青舒還是坐在他那張華貴的輪椅上,眉目一如既往的蒼白舒朗,他淡淡掃過從馬車上下來的人,仿佛對柴倩的缺席并不意外。倒是趙青池一臉疑惑的開口:“咦,怎麽不見柴姐姐?聽大哥說,柴姐姐肯定騎術精湛,我還想好好領教幾招呢。”

他的口氣中有幾分出身牛犢不怕虎的自信,紅袖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潑下一盆冷水:“就你這水平,給小姐牽馬都不配呢,要是小姐在,分分鐘就秒殺你了,信不信?”

難得趙青池卻一點兒沒生氣,而是得意的在馬背上晃了晃身體道:“我信,我當然信,你說什麽我都相信,我上次說我會騎馬,這次你也信了吧?”

紅袖略帶疑惑的瞅了他一眼,那邊趙青池已經喊了馬場的飼養員為紅袖牽來一匹小馬駒……

“這是專門給你準備的。”趙青池陽光一笑,一副看我多體貼的好男人模樣。

紅袖本想破口大罵一想起如今自己這十三四歲的小身板,也只能扼腕,不服的丢下一句:“小看我。”

趙青池忙道:“哪有,青墨來的時候,每次也都騎這樣的小馬駒,我看着你跟她差不多高的樣子。”

紅袖撇撇嘴,大搖大擺的走過去,不以為然:“沒看出來你還很細心啊。”

兩人騎着馬慢悠悠的離開,只有青染仍舊站在一旁,趙青舒示意承影下去,青染便上前推着他的輪椅,兩人朝着馬場另外一頭的小菜園子走去。

“大哥。”

“嗯?”

“不要讓她不開心好嗎?”

“你怎麽知道她不開心?”

青染停下來,低着頭,臉上的神采淡淡的黯下去,一滴淚不期而然的落在足下的泥土間,悄然消逝。

“我愛過柴榮,我愛她,她不開心的時候,即使在笑,可眼底還有很深很深的憂傷,很少人會注意到這種憂傷,但是我看得見,大哥,你能看見嗎?看見她眼底的憂傷?”

趙青舒深吸一口氣,狐裘下展開的四指重握成拳,沉重的鬥篷難掩他一側顫抖的肩膀,他看見過她眼底的憂傷,不止一次,他們兩人也許有很多不同,但只有這一點,似乎冥冥中早已經注定,在彼此的眸中烙下刻骨銘心的傷痛。

帝都的街巷,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新年的氣氛依舊濃烈,街頭商販們努力的叫賣,換取一天幾文錢的收益,芸芸衆生無不努力的活着,為了家人、亦或為了朋友。柴倩漫無目的的走在帝都最為繁華的長街上,很多生死的瞬間湧上心頭,她目送過太多一去不回的兄弟,收殓過太多死不瞑目的英魂,她願意把一身都祭獻給碧血驚濤的疆場,卻忍受不了一個既定事實的到來。

終究還是舍不得,舍不得那又如何?她擡起頭,昂首挺胸的闊步往前,既然終要錯過,那麽就讓我們在可以相守的日子,盡情的相守!

不遠處,騎着高頭大馬的京城纨绔正左顧右盼,眉宇間浸潤了一日看遍長安花的逍遙惬意,柴倩眯了眯眸子,縱身一躍,将馬背上肥碩的男子踢了下來,打了個響指,潇灑的勒緊馬缰,指着一旁馬背上呆若木雞的瘦弱蒼白男子道:“你的馬錢,問他要!”

李岐翻滾着從地上爬起來,吃了一嘴巴的浮灰,看着絕塵而去的柴倩,拎住從馬背上吓的滑下來的呂小少爺的衣襟,滿臉暴怒道:“你媳婦搶了我的馬!”

呂小少爺用力掙了掙,發現逃脫無望,只苦着臉道:“有本事你自己去追啊!”

李岐滿臉委屈,一把丢開呂小少爺:“你的媳婦,憑什麽我追?”

一對可憐人回望遠方,看着那一襲紅衣,飛揚而去,鮮衣怒馬,美的就像天際燒紅的一片雲彩。

很多年以後,呂小少爺變成了呂老太爺,老得掉光了牙齒,瞎了雙眼,但他總是對別人說,自己從二十二歲那年,就已經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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