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尾聲

翌日,護國公府開門治喪,上門吊唁的人群絡繹不絕,一時間柴府的大門大開,禁軍嚴密監控的人馬只得隐于圍觀路人之中。

柴鳴痛心疾首的在前廳迎接着衆人,卻見敬惠公主帶着侍女闖入柴府,那侍女身形修長,仔細辨認之後,不是柴倩卻又是誰呢?

柴府偏僻的練武場小屋內,原本應躺在棺椁中的柴雄不知何時正面窗而站,處傳還不時傳來來一陣陣斷斷續續的唢吶聲,擾亂了這小屋中原本安靜的一切。忽然間身後的小門緩緩打開,柴倩從門外閃了進來,單膝跪地,低着頭道:“父親。”

柴雄負手轉過身來,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兒,他忽然覺得,記憶中他曾抱在懷中,寵溺的任她拔胡子的柴倩,他已經記不得了。曾幾何時,他只記得她這樣俯身的跪姿,即使低着頭,但仍舊有着挺拔的脊梁。這是武将之家的風骨,柴雄知道,他這一生雖然曾殺敵無數,鎮守一方,但已沒有哪一件事,比生了這樣一個女兒更值得驕傲。

“逸王殿下現下如何?”柴雄沒有去扶她,如同往日父女兩在陣前商讨軍務一般,嚴厲的開口。

柴倩拱手行下軍禮,開口道:“由王将軍一路護送回京,田将軍的信已經拖人送至呂相爺府上,呂相那邊,明日登基儀式照舊,目前看來,并無遺策。”

柴雄點了點頭,揮手讓她出去,柴倩起身推了兩步,正要轉身出門,忽然又被柴雄給喊住了。他擡起頭,看着柴倩算不上的嬌美白皙的容顏,問道:“倩兒,你恨不恨我?恨不恨我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柴倩一直低垂的頭忽然擡了起來,臉上是從來未有過的自信笑容,讓人看得不由心中一陣激蕩。

“如果不是爹,那我就成不了大周的女将軍,護不住我想護的人,就算有機會讓我重新選擇,我也依然會義無反顧的,成為這樣的自己。”

※※※※※※

天聰二十五年五月十三,新帝登基大典,按大周祖制,在正陽門內乾坤殿舉行登基大典,太皇太後徐氏宣讀大行皇帝遺诏,迎新帝入太和殿,繼皇帝位。

經過半個月的安排,一應登基大典所用的器物、典籍、旌旗、大殿內外的人員配備業已完成。華蓋之下,徐太後安然的坐在首席,臉上神色肅穆,一旁的賢妃一身正紅的霓裳羽衣,年輕的臉上光彩照人。另一旁奶娘的手裏,正抱着五個月大的大周新帝,小心翼翼的坐着。孩子在奶娘的懷裏睡的很安逸,嘟着小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別人的安排之下,正翻天覆地的變着。

徐太後緩緩嘆出一口氣,臉上笑意雍容:“瞧他睡的多香啊。”

“可不是,今兒特別乖,像是知道有喜事一般。”賢妃屈起手指,扭頭逗弄了一下小娃娃肉嘟嘟的臉頰,滿臉都是明媚的笑意。

徐太後沒有接話,方才的笑容漸漸收斂,看着殿前陸陸續續的前來的官員,沒頭沒腦道:“今兒人還挺多。”

新帝繼位,帝都正四品以上官員,都需入宮見禮。大殿之外,早已黑壓壓的跪成了一片,呂相在群臣之中尤為顯眼,但為了避外戚之嫌,今日的登基大典,特地讓身為三朝元老的太傅傅東樓主持。

老太傅已近古稀之年,徐太後昔年未進宮之時,與他還有一段兄妹之誼,只不過年歲長了,大家似乎都已記不得了。

大典還未開始,四周仍舊嘈雜,老太傅已将一應的事物安排就緒,站在徐太後身邊靜待吉時。

他忽然側過頭,撫着自己下颌的美髯,緩緩道:“太後娘娘,老臣還記得,當年老臣高中狀元之時,正是你冊封太子冊妃之日。”

徐太後回想往事,無不感慨,只澀笑道:“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哀家竟不記得了。”

老太傅道:“太後不是不記得,是因為太後福壽雙全,這一輩子經歷的喜事太多了,所以記不清了。”傅太傅蹙了蹙花白的眉毛,繼續道:“後來景德元年,老臣被先帝召回帝都,任中書舍人,拟的第一道聖旨,就是立太後娘娘為後。”

徐太後似乎被勾起了一些記憶,好像在過往的歲月中,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她低下頭笑了笑,開口道:“原來那诏書也出自老太傅的手筆,上面寫哀家:柔嘉成性、貞靜持躬、性秉溫莊,度娴禮法,把哀家寫的這麽好,哀家都羞愧了。”

老太傅卻坦然一笑道:“太後恩慈,先帝在時,不持寵而嬌,甄用外戚;先帝去時,不結黨營私,推舉大行皇帝繼位,母慈子孝二十餘載,堪為典範,老臣一直在想,太後娘娘對大周貢獻,其不少于先帝與大行皇帝。”

徐太後端莊的臉上揚起淺淺的笑意,她擡眸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傅太傅,傅老太傅也毫不避諱的看了她一眼,兩人的眸中,似乎都有幽深的笑意。

雄渾的號角聲幽幽響起,伴随着鳴鐘鼓樂,登基大典的吉時已到。

朝廷命婦跪拜的那一片,穿着诰命華服的婦人們屏息跪拜。敬惠長公主和孔氏中間,一個年輕的身影跪拜其中,她不時偷偷擡起頭,靜靜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徐太後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上最高的臺階,她舉目四望,仿佛全天下都匍匐于她的足下。一旁的內侍将早已準備好的遺诏緩緩的奉上,徐太後伸出手指,頓了頓。

內侍的眸中透出一股殺戮的金光,老太後的手抖了抖緩緩拿起那一卷明黃色的薄絹,垂眸朗誦:“自朕奉先帝遺诏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今……”徐太後怔了怔,聲音陡然小了下來。

而此時,一直跪扣在徐太後身邊的內侍,忽然擡起頭來,手指不懂聲色的撥動着攏起的袖口,一根極細的銀針從順着指縫慢慢露出。

“太後小心。”銀針瞬間飛射而出,幾乎無人能辨,但此時站在徐太後身邊老眼昏花的傅太傅,卻意外的看見了。

老人家身手遲鈍,但還是縱身擋在了徐太後的面前,兩人雙雙退後幾步,被身後的太監扶起來。

這時候頭腦敏捷的太監以弄清了狀況,大喊道:“有人行刺太後,快快護駕。”

柴倩從人群中一躍而起,在命婦們的驚慌吶喊之中,一路輕功追上去,金蛇鞭如靈蛇一樣,穩穩的卷住那個內侍的腰際,以蠻力将他摔打在九龍臺階之上,揚手收鞭之時,那人已氣絕身亡、血濺當場。

銀針上喂着毒,此刻老太傅身上毒已入髓。

密布在周圍的禁軍蜂擁圍上來,大殿下跪拜着的人瞬間亂了起來。

老太傅一把抓住徐太後身上的赤金九鳳太後冕服,用盡最後的力氣道:“太後娘娘,老臣可以安心去見先帝和大行皇帝了,娘娘保重……”

柴倩托住傅太傅慢慢冰冷僵硬的身子,牙咬道:“十萬大軍兩日後就會進京,五千輕騎已經在帝都城外候命,太後娘娘可有決斷?”

徐太後退後兩步,花白的鬓邊垂下一縷亂發,混沌的眸中落下淚來。她緩緩的站起身來,從鳳袍寬大的袖口中,拿出另一封诏書,高舉過自己的螺絲九鳳金步搖,大聲喊道:“皇上要傳的是大皇子趙青舒,不是七皇子。”

跪在下首的呂相頓時面如白紙。徐太後手中的明黃的遺诏緩緩滑落,仿佛方才的振臂高呼,已用盡了這位老太後最後的力氣,太監扶着她退後了兩步,蒼老蕭瑟的臉上,淚意縱橫。

老太傅似乎聽見了方才那一番激動人心的吶喊,混沌的眸子漸漸阖上。

正陽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九九八十一枚銅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大行皇帝最寵幸的太監總管元寶弓着身子在前面領路。

一個颀長的倒影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那人穿着九龍戲珠的明黃色朝服,足蹬金龍靴、頭戴七珠朝冠,向着九重臺階跨出第一步,他走的很慢,但是每一步都平穩有力。清風拂過,城門的陰影似乎蓋不住他的龍章鳳姿。

衆人都凝望着他,然而他的眼裏似乎只有那一個人。

柴倩輕緩的放下老太傅的身體,站在九層高臺之上,未着戎裝的她此時此刻卻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她看着趙青舒,彎眸一笑。

鋪着紅毯的宮道上,趙青舒緩步前行,衣袂飛揚、凝眉淺笑,一如往日的清貴無暇。他的眉梢似乎沾染了英氣,越走近,他的笑越明朗,也越溫暖。

等到他終于走上着九層臺階之時,柴倩才發現,他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高大,更英俊,也更讓人信服。

趙青舒停在她的面前,笑容定格在他的唇邊,他忽然擡起手,理了理柴倩散亂的鬓發,将手中的玳瑁珍珠簪插入她的發髻,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輕道:“朕為将軍理紅妝。”

天聰二十五年五月十三,登基大典發生行刺事件,徐太後臨危倒戈,逸王趙青舒繼位。柴雄一案重新審理,田振雄供出呂相一幹人等,私通射月、意圖叛國、謀害先帝、誅殺厲王趙青銘等十三項重大罪狀,呂相伏誅,因太後求情,新帝恩赦,并未株連九族,呂家其餘人等,除年幼者全數充軍嶺南。

次年,宛射大戰告捷,射月因內部王儲之争,實力一落千丈。大周收複永陽、虞歷關、鶴城,沈灼率二十萬柴家軍凱旋而歸。被封為征北大将軍,賜婚巽敏公主趙青墨。

同年,帝趙青舒禪位于福王趙青池,常伴清風明月,從此閑雲野鶴,無人知曉。

而大周女将軍的故事,依舊在大周所有的茶樓中經久不衰的重複着。

若幹年後,民謠有雲:

一見逸王誤終身

從此将軍不練兵

百萬雄獅集城下

将軍懷子上軍營

一箭射殺射月賊

親送愛侶登九霄

……

茶館的角落裏,一身少婦裝扮的女子毫無品相的依靠在一位貌美男人的懷中,咬着他的耳朵道:“這這這……唱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說的我跟花癡一樣。”

男子順手理了理她的鬓發,笑着道:“有點娛樂精神吧,我的将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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