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責子且無詩
作者有話要說:
方家大郎,有心奪財,無心插柳,馬背高廟謀來白銀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回家的路上比來時順暢,警察不為難方達曦,學生不為難阿西。
方達曦瞧了一眼身後對峙、各自壘堡的同胞國民。想着沒起戰事時,他們是螞蟻的友好互愛模樣,見面還要碰碰須。可是戰事起了,冬日折扇似的政室廳,真沒什麽用處。于是國民就成了如今的模樣——學生們要國土、要尊嚴、要積極抗戰,政室廳的警察們要□□、要聽話、要眼前的太平。
誰也沒罪,只是,“亡國”就是罪。
方達曦的眼說出了他封在嘴裏的猶豫,這裏的沖突,申幫是有法子解決的,可他還是住了手。
所有人都該做好自己的事,就像父母不能替子女談戀愛,更管不着子女離婚。
禍水東流,苦的只有一端,只有西邊的人也被東邊的水淹沒了,才會曉得東邊人的困苦。
大家都嘗到了共同的酸苦味時,才能同仇敵忾。
方達曦牽着阿西的手,繼續往家走,心裏原本還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凝重不肯表達出來,可從身後鑽進他耳朵裏的一句話,卻将他逗樂了:
有個學生喊着要平權,标明自己要的是自由,不是金錢或權利。
方達曦忽然笑着,不是嘲弄,而是被這份天真逗笑了。
“自由”麽,自由不加約束,只會成為強者剝削弱者的武器;“金錢”與“權利”麽,現在能高聲嚷着不愛金錢,不愛權利的,都是沒真正碰過權利與金錢的。蝕骨知味了,就會敲骨吸髓了。
“見識”是年紀與經驗化作的。方達曦他自己每每因權利而能躺在金錢堆裏翻來覆去時,都要險些喜極而泣。
又過了幾月,青蟬爬上滬城的玉蘭花枝,阿西放了暑假,随之不幸被方達曦壓在家裏練書法。
靜蟬路七號院的方公府後院有個諸神像小泉,方達曦下了死命令,要阿西洗的筆墨把小泉裏的水染漆黑。
阿西下雨打不打傘都要問方達曦,這事也為方達曦辦的頂好,練了鋪了半間屋子、四指厚的青檀宣紙。等方達曦隔了幾天去查看時,眼裏已有些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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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平常跟個瘟鹌鹑似的,字裏就露餡兒藏不住。蔫人出豹子,方執月,你的字要吃人!”
阿西坐到方達曦的腳邊,将頭枕在了他的大腿上,扭頭輕蹭了不多不少的三下。
方達曦最近很是有些忙,阿西去看過他睡覺。他人蜷着身子,抱着一只枕頭,安靜、乖巧得叫人想要當小孩來好好疼。除這之外,阿西很難見到他,還以為是錢将方達曦絆在了家門外。
阿西:“兄長,你賺的第一筆錢是怎麽來的?教教我。”
方達曦也沒說阿西這心思成或不成,倒直接帶着人去馬場給他挑了匹馬。
方達曦落坐在馬背上,伸手将阿西拎上來按在了身前,教他如何握缰、如何打浪與蹬鞍。
方達曦:“執月,這馬的肺比象的還大,是好馬。你的身體要跟馬一起動,馬背長也脆,不能死坐着,會傷到它的背。”
阿西後背貼着方達曦的胸膛,仰着脖子去瞧身後的方達曦。
阿西:“我怎麽長得這麽慢?還不到你胸口。”
方達曦:“可閉嘴吧,怎麽就長的慢了,開春才做的褲子,立夏就短了一截小腿。長什麽大,怎麽?你想篡位?”
阿西:“我長大就能賺錢,給你花。”
方達曦的心裏孵出一只鳥,一會兒撞進他心裏,一會兒再飛出來,毛茸茸地心想着,懷裏的小玩意兒還挺知道疼人。
“你想給方攬晖錢花?了不起!”方達曦将阿西握缰繩的小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裏,“咱們執月想錢了是不是?那就從今天算起!”
二人騎着新得的馬又招搖去了滬城的慶安寺。
方達曦名聲在外,慶安寺的住持同他一道立在佛像前,一時不曉得要怎麽往下按排。
奸臣與奸商有拜神明的習慣與習俗,方達曦這類明匪,哪個曉得他們心裏敬重的是什麽呢,設或人家心裏根本就沒個可供敬重的形象在呢!
住持:“咱們去殿外吧,真佛不必拜泥佛。”
方達曦笑:“大師這話是要在這大殿裏殺了我了。還是容我拜拜吧,不拜佛主,也拜拜我心裏頭的欲望。”
住持瞧着方達曦,這人身量高得很,殿外照進來的陽光,叫他伏拜的影子直蓋到了佛像腳下。
方達曦:“大師,我想拿慶安寺十年的香油錢跟您讨點香灰,成麽?”
随後你可見,慶安寺的住持捧着一把佛壇香灰吹在了馬蹄上,常年撚着佛珠,老木似的手,環着馬嘴念了馬主阿西聽不懂的經。
自此,滬城便就開始盛傳有錢能使佛買馬,申幫的方大爺新買的馬,已被慶安寺的佛祖看上,新馬賽得是方大爺的七號馬先撞線,買七號,比買國債、買黃金還穩妥!
可此後接連三場馬賽,受滬城萬千人推崇的七號都拖沓在了後游。想來該是慶安寺的佛香,全插到了佛主的腳面上?
直到了第四場,滬城人山洪似的怒氣沖了下來,七號也被人丢在了思慮外。方達曦這才準騎師策鞭,叫七號首個撞線。
“賺方達曦的錢——絕沒指望”,滬城的人似乎忘了這則歇後語,正是他們為方達曦編出來的。
連輸四場的彩民成了賽馬場裏沉默的大多數,馬場的座兒成了馬桶,叫他們都只紅着臉粗着脖子呆坐着。
歲月化作他們肚子上的肉,不合心意的生活化作了他們脖子後的肉枕。戰時的他們沒能長出與敵人決一死戰的骨頭。于是他們來到馬場,求做商女不知亡國恨。但這點念想也被方達曦拿七號的四只馬蹄,鐵馬入夢似的踏碎了。
方達曦瞧着賽場裏的人,他們的心都是被鹽腌制過的麻,政室廳的腐敗無能他們不在意,別國的侵略他們不關心,不到亡國的那一刻,他們就不會震驚!
點燃□□時,引子上的小小煙火大略也是好看的,就這個,他們倒愛熱心地圍過來看。可他們卻又都忘了引子的焰火燃盡後,□□就要爆炸,那麽只攤手聳肩的圍觀者将有粉身碎骨的危險,到時再做撲滅與躲避就真的已來不及。
想到這處,方達曦的胸膛裏紅着、跳着的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被輕蔑的蛛絲纏住了。
方達曦:“馬場是我的,騎師是我的,馬也都是我的,規則是我定的,比賽與人心都是我操縱的!我想讓他們贏,他們才能贏,我想叫他們輸,他們就得輸,我想叫他們笑,他們就能笑,我想叫他們哭,他們心裏就真的苦,他們還以為這都是命裏該的!執月,這是你賺的第一筆錢,賺錢的法子,我教你了,你還要接着學麽?”
阿西倒是回了“學”,方達曦卻毀諾,沒教他。也是又過了些年頭,阿西才曉得自己這時于方達曦的讨好,使錯了出口,方達曦要的,并不好拿“錢”與“權”來作形容。
這日後的第三天,方達曦送給阿西的七號被人剁了頭,死在了馬廄裏。
方達曦裹着睡衣去看時,發現了馬頭的一只眼睛是睜着的,裏面還塞了一枚僞政府的貨幣。
方達曦:“喲?是國公路的找過來了。”
住在國公路的費晨之是舊朝的皇親國戚,如今跟陪都政府二馬同槽的平京僞政府,就是他大侄兒費幼臣坐的鎮。
據說費晨之手上的遺珍壓彎了兩千頭駱駝的脊梁,而這碎了一地的脊梁就難免叫費晨之不覺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子,是腐朽和智頓的标記,倒誤認作這是自己在時代沉浮半世紀結出的,經驗與智慧果。
于是,前些日子,他頂“聰穎”地将自己下半輩子的養老本進了鼎豐銀行。
很快,方達曦得了這則消息,一雙手伸到心上,将算盤撥地當當響。
他隔着鼎豐銀行的牆,瞧費晨之存在裏頭的錢,就如瞧貼身裹着塊薄紗立在雨地裏淋着的美人。
他想着,別說是一道牆了,就算是一座山老子也能給它劈開來!
方達曦立時令手下買下與鼎豐銀行隔了兩間屋子的西點店,再從西點店挖地道挖去鼎豐銀行。可終了,盜出來的并不是費晨之的私産,而是費晨之私吞他大侄兒費幼臣的一批軍火。
這亂世,聖人納垢、落草為寇、易子而食都已不能叫人震驚,更何況只是監守自盜呢?
方達曦将額前的頭發抓到了腦後,很不虧心地将這批無心插柳,給更有底氣地笑納了。
費晨之呢,倒偶也有姜太公打盹時的耳聰目明。不曉得他從何處打聽出是方達曦手腳麻利偷了自己的私庫,忙就跑掉了鞋底,來跟方達曦讨要。
只是,費晨之這批不怎麽彰顯血濃于水的軍火到了方達曦手裏,還不是比他早已丢了的青春還不可追?
方達曦哪肯承認自己做了賊呢,況且這批軍火早被他悄悄送去了陪都前線。眼見費晨之堵在方公府門前不肯退場,方達曦便就将脖子伸得老長,叫費晨之實在不過癱、實在想污蔑、實在想遷怒,就砍了自己來背鍋。
可在當時,費晨之腦門和腰上都被方達曦的申幫人各頂了兩把槍。費晨之還能怎麽說?他是真疑惑了,世上還真有這麽恬不知恥的人呢?
費晨之瞧着方達曦伸來的脖子,受着兩肩能壓死駱駝的羞恥,極乖巧貼心地伸手去給方達曦捏肩頸。
他一口平京口音:“舒服、得勁麽?”
方達曦真恬不知恥了:“費叔叔有手勁兒有手藝!哎,再往左邊捏幾下。”
直至發覺費晨之的老淚砸上了自己的後背山,方達曦才放人回去了。他于此事上的不大驚小怪,已經到了有持無恐的地步,這倒不是他有教養的緣故,而是歸功于他曉得費晨之不敢将事情鬧大,叫他大侄兒知曉。
今個這麽一試探呢,方達曦發覺費晨之也果然很怕他大侄兒真不辭辛苦地從平京趕來滬城,就為剝了他的老人頭皮。
從方達曦手下逃了命的費晨之是真氣不過啊,躺在小老婆的床上,夢裏喊的倒全是方達曦的名字。
于是,便就有了這晚,七號被砍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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