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孤負平生弄權手

方達曦見樣也再不硬來,在九道江邊上的茂悅樓擺了五十桌,說是給費晨之過壽,還像模像樣地給費晨之跪下拜了壽。

費晨之見方達曦服了軟,便就悄麽聲地跟方達曦要那批軍火折的現。

方達曦一笑,起身坐到費晨之的跟前,親熱兒子似的拍了拍費晨之的膝頭

方達曦:“費叔叔,我覺着您都僭越了。”

費晨之:“你看啊攬晖,費叔疼你,知道你做買賣也做幫派,眼下伸手抓天上的風都絕不抓空的。可閻王腦後也不帶長眼的,你那匹新得的七號馬,我從沒見過,我都曉得它愛吃哪個槽裏的草。哎?你那個新養的弟弟是在花枝路念書吧?”

方達曦:“我那個孩兒是個撿來的小玩意,我疼他遠不如疼我的馬,倒是費叔叔垂愛。他也确是在花枝路那裏的小學念書,書念的還很不錯,費叔叔疼小輩,不能總嘴上說,那就盡管去瞧瞧他,我保管不将他關回家裏。哎,也絕不給他換學校,叫費叔叔難找。”

費晨之:“死不悔改?”

方達曦再起身來給費晨之捶肩捏背,兩手游到費晨之的脖頸時,賞弄高古陶瓷罐似的,在費晨之一捋就起三層老薄皮的脖子上箍了箍。

方達曦:“改不改的,就看費叔叔明年還想不想過壽了,費叔叔要還想一年一年地熱鬧下去呢,那可不能再多說、多想了。戰局亂世,費叔叔趕緊吃完這桌壽宴,回家把門闩插緊些。以後只能我們這些孝順孩子去敲門,您才能給開啊。”

費晨之閉上因年老眼皮耷拉,以至變成三角形的小眼,只有視而不見,才能忘辱——昔年,他愛吃餃子,睡了嫂子,将大哥的骨灰染成了韭菜綠,是被族裏攆出的平京。如今與他沾親帶故的人,都還留在平京,以至滬城的五十桌酒菜壽宴根本坐不滿。于是方達曦自顧将九道江邊的乞丐、赤佬,都招呼進了茂悅樓,給他“添壽”。

方達曦不去管費晨之耷拉到腳面的臉,吃自己掏錢擺的飯局吃的很是賣力,碗筷敲地叮叮響,兩只腳醉鬼似的拌着蒜。

等從茂悅樓出來坐上回家的車時,方達曦才又肯正襟危坐了。

方達曦開了車窗,車子剛好路過一家叫“歡”的大舞廳。方達曦伸手抓了一把車窗外的風。拳口緊握。

原來,他抓的風也是空空如也。

方達曦:“炳叔,明天咱們帶執月再去挑匹馬,原先那匹,本來馬身也太高,他年紀小,我要不在,他偷偷騎,早晚摔斷脖子。”

炳叔:“小爺哪敢‘偷偷’啊,他吃飯筷子拿近拿遠都只聽您的意思,您不在,有不讓的,小爺做完功課、練完字,就坐家門前捧着個腮等您回來,從來也不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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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猛然顫了一下,像被一滴滾燙的鎏金水紮到了後背。他望着車窗外滬城的鋪天蓋地的霓虹,覺着心裏頂暖和的,這許是因有人在紅裏笑了,許是因他吃的酒,燒身子。

阿西聽見廳裏有動靜,奔下樓時,果然瞧見方達曦回來了。

八成是從前由父親管着的緣故,又許是天性而已,方達曦在外做天王與小鬼,踏進家門就是黃歇、田文。他在家頂像是要在軍中帳裏升仙做個大好人,摒絕煙酒、讀書寫字,心裏煩躁時接受的洗禮也是頂向陽的——嗑瓜子。

方達曦坐在沙發裏嗑出一把瓜子仁,再籠成一摞,從前他強塞給父母和弟弟,如今他強塞給了阿西。酒令智昏,強行給阿西獻完愛心,方達曦就拘在沙發裏,老母雞似的睡着了。

阿西老實,捧着母雞水滋滋的一把哺育,一時有些拔劍四顧心枉然的嫌棄。

方達曦酒後的鼻音重:“母親,今天我把褲子跪髒了。母親,我想你了……”

“你也只是個小孩啊。”阿西想着。

次日,方達曦酒醒,歡歡喜喜地帶阿西去了競馬場,給阿西挑了匹矮腳的蒙古馬。二人剛進場地試馬,三個臉生的馬夫圍了過來。

馬夫:“方達曦,費老爺子問您安!”

阿西年紀不大、個子不大,可設若與方達曦一起走道時遇上鬼,阿西也敢拉着方達曦硬闖過去。

槍響時,阿西背後中槍臉面着地,以至順便磕掉了一顆牙。打跟方達曦遇着那天到如今,阿西的乳牙終于仰仗“突發”,全換光了。

也瞧不着方達曦當下是個什麽神情,是心疼呢?是不那麽心疼呢?還是沒反應過來呢?

方達曦是辦事的人,瞧着阿西中槍的第一眼,還沒等情緒沖進心髒,腦子已然控制了舌頭。

方達曦:“叫救護車!”

方達曦的人沖進場地,将方達曦和阿西圍在了人牆裏。

滬城傍晚下了濃霧,山間白茫茫的,叫人睜眼也要抓瞎。山坡的一邊種的全是白玉蘭,像一腳踩出了懸崖邊,半倒半不倒的。

山路上立着一匹白色的山狼,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方達曦,它要方達曦跟上。可還是慢了,玉蘭花一朵朵地往下落,往方達曦的身上砸。玉蘭樹根也從地裏伸出了腳,開始整棵地往山路上傾倒。

所謂繁花落盡春如夢,堕樓人比落花多。而傾,白山狼眼瞧着方達曦被山土與玉蘭樹埋葬進了滬城的白霧裏。

山狼的悲嗥叫醒了方達曦。他叫人淘了一塊熱毛巾敷在眼皮上解乏,熬了五天,好容易眯了一覺,做個開頭還不錯的夢,自己的心有餘悸就跟着将壞主意打到了地獄裏。

如墜深淵時就該摒棄戰戰兢兢,方達曦胡亂洗了把臉,自己開車去了聖三教堂。

教堂誕生立面的救世主,還是個啼哭嬰兒嘬乳于聖母的懷裏。一側的小羊羔救不了人,雙前蹄匍伏在地,無聲也無用地哭泣着。

只要是活着的,大家的身後都背着棺材板呢。

教堂的風琴奏樂時,方達曦摘下了頭上的巴拿馬帽,走了進去。

平時做禮拜他都捐三百,今個他預備只捐一百,因為主未能聽見他的心聲,或是主聽見了,卻未能分出些精力,管一管他的心聲。

宋戈領人沖進了挂着“普天同慶”大條幅的“歡”,不打招呼便就在大舞廳內砸摔。

舞池裏滿是人,宋戈的人見着穿“歡”工作服的就捶打。

“歡”的領事見事态不妙,忙脫了工作的衣套遁走。宋戈砸碎了酒瓶追了上去,掐着領事的後脖,将人拖到了臺上的話筒前。

宋戈:“來來來,就你給大家說說什麽叫普天同慶。”

領事:“好人吶,跟您府上有仇的是咱們費老爺啊。”

宋戈:“還是不懂啊!”

宋戈拿碎酒瓶擦了領事的臉面,話筒立時将領事的疼,化零為整,東風惡似的散播出去,叫旁的原不想聽話的人曉得了不聽申幫人話的後果。

宋戈:“普天同慶啊,就是以後這家大舞廳,不姓費,改姓方了!”

等彌撒結束,腳面還沾着血的宋戈已然落坐到方達曦後頭。

宋戈:“大爺,事辦妥了。老費确實要跑路,晚上九點的船。”

方達曦:“他身邊得帶一兩個要緊的人吧?”

宋戈愣了愣,他跟在方達曦身邊六年,還不能完全了解方達曦心眼兒的鬼斧神工。大略偶爾時,是能依循方達曦一般的行事作風,咂麽出一點方大爺想要的味兒,與不肯說明的潛臺詞。

這當口,他猜是方達曦的憤怒約莫是改了河道,要另沖下來。

宋戈:“帶了,是老費挺看中的一房孫子,費小醫生。”

方達曦:“那就行,晚上去碼頭殺了老費的這個孫子,也得在他眼前殺給他看。萬事再把老費帶給我。”

宋戈:“大爺,可費小醫生是好人。”

方達曦:“老費的孫子是好人?”

見方達曦瞧了眼聖母像,宋戈心裏生出了希翼。

宋戈:“費小醫生還給兄弟們和我,治過傷。”

方達曦将手裏的帽子給了宋戈,他不肯在教堂裏說違心的話,起身走出了教堂,才又張嘴。

方達曦:“我家孩兒牙還沒長全,都還看不出是好人、孬人。沒事,費小醫生既然是好人,死了能上天堂,正好!”

宋戈剛才忘了大爺的話是唾沫裏的釘子。

宋戈:“行……吧。”

方達曦:“行,吧?”

宋戈:“行!”

九道江的廢倉成了方達曦的刑罰場,待宰的費晨之羔羊似的,腰是彎的,膝蓋是彎的。過度害怕,先就忍不住地想要彎下些什麽,心裏的、身上的,之後還得配上些“哆嗦”才入味。

就像滬城的翁奶清早出門買油條燒餅,也曉得一定要再帶回些豆漿配。

費晨之已不是壽星,而是個棺材都來不及打的乞丐。可眼見從月上柳梢頭,到月下柳梢頭,方達曦的人都還是客客氣氣的。費晨之心裏對厚葬、對好棺材的執念,轉到了“興許還有能活的希望”上。

他沒有骨頭,也沒有腦子,認定說不準是自己這身骨肉,不值得方達曦一頓打,或一頓殺。

等到眼見方達曦裹着九道江的新鮮江風走進了廢倉,費晨之忙以拜前朝皇帝的繁文缛節給方達曦下了跪。

可他才要開口求饒,方達曦便對着他的腦門開了槍,将年邁的費晨之與他那些早被革命者丢進車輪底下碾碎的舊禮,給崩了。

方達曦:“費爺,我弟弟方執月,也問您安呢。”

神明不能常在人的身邊,于是,人的身邊就有了親人與愛人、守護的人、為之複仇的人。

宋戈坐在船頭瞧着艙裏的費小醫生,他頭一次沒聽大爺的話,沒在費晨之的跟前殺了費小醫生。他想着偷偷将費小醫生拿船順出滬城,叫他隐姓埋名,哪怕是到哪個還沒被戰事禍及的窮鄉僻壤,做個野郎中呢!

費小醫生:“宋先生,您放了我,方先生能放了您麽?”

只有他肯以“先生”,稱呼自己了,宋戈想着。

從前為大爺扛刀拎斧,宋戈也因此被費小醫生搭救過幾次。費小醫生老實又腼腆,穿着白大褂救人一命的模樣,比大爺偶爾去的大教堂裏的聖母像,似乎還要光輝燦爛些。

那時,為作答謝,宋戈邀費小醫生吃過早茶,就在國公路與小六角路交叉口的小楊生煎鋪裏。宋戈高興,吃了十個鵝肝生煎、兩屜水晶蝦餃還有一碗蔥油拌面。擡頭時,費小醫生卻只家貓啃小黃魚似的啃了兩只小籠包。

約莫是不大見病患身份以外的生人,費小醫生之後與宋戈說話也只是低頭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輕易不擡頭。擡頭,臉就是紅色的。有時,宋戈也會陪他一起紅。

宋戈還記着費小醫生頂會說洋文,說得還頂不錯。

那天送費小醫生回家将要離別,宋戈讨教他洋文“告辭”要怎麽念。費小醫生教他“告辭”念“I love you”。

宋戈到如今還不曉得費小醫生說的洋文其真意是個什麽,可他一直曉得自己心裏想的什麽、要的什麽。只是,有些心底的話、的想、的要,只适合被沒能力翻雲覆雨的手,捏成九道江裏小黃魚的形狀,再被放生回九道江裏。

九道江裏的水草招惹着江水裏的小黃魚,叫它們好好養活滬城的民。

滬城的民總是那麽努力地活着,就像西城牆折角那裏長出的、永不能見到太陽光的小草。努力發芽、努力長苗、努力吐穗、努力結果。

宋戈蹲在九道江的岸邊,才滑過去兩艘船,他就抽了一包煙。

身後有人跑過來,宋戈聽得腳步熟悉,也就沒去回頭看。來人告訴宋戈,小爺醒了,大爺說費小醫生不用死了。

宋戈的手被煙灰燙得一抖。

來人走後,宋戈扔了手裏的煙,捂面號啕大哭,有些淚水還滾入了九道江,被奔騰的江水帶走了。

晚了。費小醫生已被九道江裏的水草卷進最河底,喂了小黃魚。

作者有話要說:

費老叟暗殺方家大郎不能成,小乞丐幾将命殒賽馬場。方家大郎怒沉費費氏人,連累宋小哥痛失心上人。(宋戈是我很喜歡的角色,他的原型是NBA著名球星石佛鄧肯,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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