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出門正爾逢豺狼

炳叔瞧見方達曦滿身的汗和血,緊握的拳頭叫指節泛了黃與白。

他給方家開了三十多年的車,剛來時還頂邋遢,手上沒灰泥就算幹淨,如今被方家領得洗完手都非得擦點玉蘭油。

這會兒,他很是做了一番努力,才沒急得丢了手裏早浸了玉蘭香味的方向盤。

炳叔:“還好茅先生打電話去了家裏,大爺叫不到我們,也該直接叫茅先生搭救啊!”

方達曦:“有樁買賣去請茅先生幫忙,不能勞了人還害人。”

炳叔:“大爺從不害人!大爺要是肯害人,今個倒下的就不是大爺!”

炳叔的遷怒打後視鏡折去了阿西那裏。

“誰曉得您旁邊坐的是個文曲星,還是掃把星呢!”炳叔心想。

阿西沒被炳叔這股曲折的厭棄鞭策到,抖着手給方達曦堵滲血,牙關快被自己咬碎。

阿西:“怎麽才能讓你不那麽疼?”

方達曦摸着自己的黑,從大衣裏掏出一支紫毫筆,筆身全是血,筆尖的狼毫業已被染紅浸透。

方達曦:“到了這會兒都遲鈍了,倒不怎麽覺着疼了。今早給你買的,算壽禮,原還想給你畫幅玉蘭的,只是太匆忙,沒趕上。執月,你的性子和書道跟紫毫合,別總為了讨我開心,就學我的書道。我的印全在床頭櫃裏鎖着,你從前不總想偷我的印,給自己的工筆字挂章的麽……”

炳叔恨不能關上耳朵,老手粗魯地抹了把臉上的老淚。

炳叔:“這路今兒怎麽這麽長!跟他/媽開不完似的!”

阿西貼近方達曦的耳邊,因車裏有些颠簸,他的嘴唇刮到了方達曦左耳上的珍珠。

阿西:“交待後事呢?兄長眼睛看不見,耳朵總聽得見吧?兄長聽好也記住了,滬城的漿糊喂不飽我的餓,九道江的江水解不了我的渴,玉蘭花的味熏香不了我身上的肮髒。我的命是兄長搭救的,我還沒報答呢,兄長要長長久久的,別逼我現在就拿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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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的嘴角被扯了木偶線似的,給了觀衆阿西一個無可如何的苦笑。他同茅清平也說了,萬事随人不随天,可生死是身不由己的萬萬事,是萬能的神明管的,人自個兒是管不上的。

方達曦将阿西的手拉了過來,拿着紫毫筆,就着自己的血,摸摸索索地将阿西掌心的生命線描紅加粗。

方達曦:“執月,不能因已活夠,就不怕死。”

“我沒活夠,我對你還有事因為沒膽而沒做呢。你要不在了,我才算活夠了。”阿西心想。

保利鐘響了。

宋戈:“守完歲了,新年了,大爺。”

炳叔:“今年換我給大爺壓歲錢!”

阿西揉了揉方達曦蜷着的指頭,勸它們松開握拳的手,将自己的掌心與方達曦的合到一處,将那道粗紅的生命線也蓋上了方達曦的掌心。

阿西:“保利鐘響了,家人都在呢。不要亂跑,求你……”

滿是人間煙火氣的萬家燈火在白日裏頭,最不明亮,病中的老虎最顯溫良恭儉讓。

滬城的春、冬、晴天、陰天、黃葉、玉蘭花、九道江及旁的一切,都因人的險象環生與得償所願,有了色彩。

方達曦的胸腔與腦部都做了手術,如今是個滿身瓶瓶罐罐的好木頭。

阿西:“宋哥,要是這人明天還不醒,咱們把他的眉毛也剃了吧?”

宋戈無可如何地低頭笑着,他想大爺快快醒,卻又怕大爺被刮了眉毛要生氣。

聽見有人推病房的門,宋戈立即伸手進懷裏摸上槍。

殺人與被殺,人和蒼蠅是一樣的,誰也管不了誰。将昏着的方達曦放在醫院,是譬如将鼎豐銀行拆了門垛和護牆,擱方達曦眼跟前,兩者都是極不安全的。

醫院裏外已被放進申幫的人做安防,阿西還請茅清平給聯系了,平時被方達曦拿錢養着的幾個警長派幾組警員過來。今個晚上就把方達曦送回靜蟬路七號院,挨家将養。

嬌俏的小護士給方達曦量了體溫,說方達曦恢複已很好,就差人醒。

阿西:“嗎啡?”

護士:“嗯,給止疼的。”

阿西:“他是老皺眉頭,這藥有量的吧?”

護士:“每天10ml,不能多,多了要成瘾,以後身子好了還要戒斷。”

阿西:“宋戈!”

小護士被宋戈擰斷了脖子,放去了費幼卿酒店房間的床上。阿西還另外囑咐宋戈将方達曦送費幼卿的頭面,帶了回來。

買賣不在,仁義不再,冤枉花銷也得讨回來。

乃至費幼卿醉酒回來瞧見床上的死人,才徹底曉得在滬城,上帝不是藍眼睛高鼻梁,而是黑眼睛黃皮膚的方家人。他的人,申幫瞧得出,申幫的人,自己攔不住。

洗好還沒幹的真絲大褲都等不及收,費幼卿便登船從九道江往平京逃了。

滬城的冬天有個極大的缺點,總極敷衍地才來就想轉身走。

費幼卿不大喜歡九道江,膩膩歪歪的潮濕,上午上身的絲褂,中午就悶出了馊汗味,才蒸的臉,睡個覺,鼻尖就要冒油。

總之,在滬城他總不如意。

前艙亂了,像雞窩裏進了耗子,都在瞎啄,沒人還是坐着的。費幼卿的人去打聽了,說是後廚的煤氣漏了,已補好,沒什麽大礙。

費幼卿的心早被吓得跳進嘴裏,才又咽回肚裏,且就快到平京了,他是平京的副總理,沒人敢真動他……的吧?

他嗜甜,不知舊恥地摸了幾塊從滬城帶上船的擂沙圓進嘴,血糖與心高了歌。方達曦該死,口味倒不錯!

費幼卿:“來,你去摸他,就摸那裏。你也來,來親親我。”

費幼卿的陽臺間內,還有兩個光身的男孩,骨相與阿西有些相似的那個,被費幼卿折騰得厲害,走路都已是外八的。

“哐”!

阿西與宋戈進闖來時,費幼卿起先還是不知死。等宋戈将他再次打翻,費幼卿才清醒求饒。

阿西:“我兄長想要你的什麽?”

費幼卿:“通關憑證!貨物的通關憑證!從滬城到平京,再到陪都的!我給!我這就簽給他!方達曦他不是好好的麽?通關憑證我給,咱們抵了吧,放我回平京!”

阿西:“費副總理現在跪着,可到了平京一定要翻臉,現在簽的通關憑證,也就是一條九道江的時限,我們不要的。費副總理往衣兜裏掏什麽?我進來前,已叫孩子幫我卸了副總理槍裏的子彈了。春風得意時布好局,四面楚歌時才有退路,做事要長前後眼,是副總理教的我兄長。”

費幼卿頂識時務地丢了手裏的槍殼

費幼卿:“要錢麽?我給!我給不起,平京也一定給!我是平京的副總理,于公于私他們都要給得起!”

阿西:“錢麽,我們家不大缺這個。”

費幼卿認出了天有絕人之路,自己今個九成九是要輕于鴻毛了,心裏頭過往的憾事倒長着腿腳,不知從哪條道上追了過來。

費幼卿:“我他/媽該去學唱歌的,我小時候就愛唱歌,我唱歌特別好!我他媽就該睡了桑之久那個爛婊/子,可他只給我大哥睡,他那頭面還是我給買的!我就不該從前線逃下來的,不逃出來,只躲着不往前沖,我就是半個英雄,至少也得是四分之一個英雄,回了平京,坐總統的就不能是我大哥,得是我!我還挺愛畫畫的,我小時候就挺愛畫畫,我要是做了畫家,做了平京的列奧納多,就不會做我哥的副總理,就不會遇着桑之久,或許遇着了,她也會相中我,我要能畫畫,她就能要睡我大哥似的,也要來睡我!我畫畫是真很好,我母親早說過……”

阿西打斷了多才多藝的費幼卿,

阿西:“費副總理,我好看麽?”

費幼卿在滬城的禍事起因就是阿西的“好看”,眼下他自然不敢答“好看”,可當着人面,保命的老道理也不該是說人“不好看”啊。

肉做的下巴,沒多長出個腦袋,想不出該上下點一點,還是該左右搖一搖。貪生的本能叫他想出了個兩全之策。

費幼卿:“您,您自己說呢?”

阿西拍了拍昵外套兩側的口袋。

阿西:“我好不好看,就看費副總理還肯不肯要我了。費副總理槍裏的子彈在我兜裏,費副總理要是猜對了子彈在哪邊呢,我歸副總理。副總理要是猜錯了呢,子彈歸副總理,好不好呢?”

費幼卿指着阿西一直淺顯拿手掩着的右側口袋。

費幼卿:“右邊的,右邊的!子彈挨右邊!”

阿西伸手去掏左側的口袋,而果真沒掏出子彈,只掏出兩只小玻璃瓶。

費幼卿乍得了生機,舒心地耷拉了脖頸舉着的腦袋,像是半死的老人抱着個半死的孩子。

阿西再伸手去掏右側的口袋,依舊沒掏出子彈,而又是兩只小玻璃瓶。

阿西:“喲?右邊哪兒有呢?費副總理,猜錯了呀。”

費幼卿大怒:“你他媽什麽意思,這是什麽道理?”

阿西:“沒有道理。”

費幼卿:“怎麽沒有道理!”

阿西:“就是沒有道理。”

費幼卿:“小娘/養的,你仗的誰的勢?!”

阿西:“當然是仗我兄長的勢。滬城方公府不是平京費家,我們兄友弟恭,從前我兄長不肯叫費副總理有的選,那如今我也不能給費副總理活路。費副總理要去哪兒?陽臺麽?費副總理以為要到平京了,要跳下去靠自己游上岸?那不成啊,費副總理不知道這船是我們方家的,我早叫人調船頭啦,您把頭伸出去看看,說不定能看見我們滬城的九道江橋。”

費幼卿像只走投無路的母雞,頭抵着艙壁,哭濕了褲子。

費幼卿:“你他/媽痛快弄死我吧!”

阿西将手裏的四只小玻璃瓶一只只地戳在桌上。

阿西:“費副總理,嗎啡是這顏色,下輩子畫畫、唱歌、玩相公,也要多念書。”

兩個男孩将阿西手裏的四瓶嗎啡,注進了費幼卿的靜脈。

作者有話要說:

方小狼阿西初次露獠牙,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歧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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