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更憐寶屋君家樹,二十

滬城的老城牆的生命空虛着,咳嗽老狗似的卧在滬城的邊界上,到了這個時候,它還體現着滬城人的智慧,雖已然老得沒了什麽正經用途,但多少還能叫住在滬城裏的老小男女,還有些搖搖晃晃不肯倒的安全感在。

方達曦的車在老城牆下停了一會兒才走。

他大略已有近一月沒回靜蟬路七號院,全是宿在自己經營的酒店裏頭,這就極方便他投做花蝴蝶的胎,一天飛到晚,全落在了牡丹上,女伴從名伶到影星,都漂亮,都好丢開手。

不止如此呢,方達曦最近還有另一進項的春風得意馬蹄疾:

滬城的鄉下鬧了蝗災,滬城政室廳不肯管不會在報上罵和哭的,便就“任由”了。

人命在政室廳這裏,不是血肉做的,是分量輕的鴻毛,是不值錢的破鉛爛布條!

方達曦因此摔了算盤,買了兩千只翠鴨放去了滬城鄉下逮蝗蟲,并戰功彪炳!

終了,方達曦還将兩千大功臣也留在了當地,拿鴨功臣為人類擋饑荒與災後的生産。

滬城人自此曉得了,翠毛的鴨子比政室廳的官員能辦事,翠毛鴨子的主人辦黑事,可心是紅的。

蓬蒿在野的申幫方達曦此一役後,被滬城人推出來做了滬城政室廳的議員。

如今,“從/良”了的方達曦脫帽時,您都能瞧見他頭頂在冒着熱氣與福氣!

靜蟬路七號院裏頭的炳叔非常難過了,他不曉得大爺為的什麽就突然不回家了?且大爺不在家,還将自己留在了方公府給小爺,他不能開車帶着大爺進出,不能向旁人展示自家大爺當上政室廳議員的豐功偉績。

因此,他更看小爺不順眼了,心裏更難過了。

還是阿西叫吳嫂給炳叔送了一碗蠶豆涼粉過去,炳叔為肚皮犧牲了理想,這才肯不難過了。

吳嫂:“老東西吃了,還舔了碗幫子呢,說好吃!小爺,大爺不回來了?”

阿西埋頭翻書:“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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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瞧了眼窗外頭的玉蘭,西風将它吹得像個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還挺着呢,卻早不那麽光彩照人。

方公館的草坪上落滿了玉蘭小船似的葉子。落葉們也曉得悲傷,世上再偉大、能幹的風,也不能将它們再吹回樹上去了。

炳叔蹲在樹下,瘟得像只要睡的雞,瞌睡蟲摁着他點了個頭,炳叔就全醒了,又來擦車。

這車被炳叔連擦了二十多天,它是沒多長根嗓管子,才沒喊疼的。

阿西從窗口叫了聲炳叔,請他給方達曦送封家書去。炳叔笑得聲音都劈了叉,這封家書也是他與小爺簽的和平協約。

方達曦在歡才見過一撥政室廳的老爺,都累得開悟了。

做了議員後,他在政室廳時,還挺有些在家時的斯文與莊重,只是同政府同事開了幾次會後,便就覺得政室廳還不及菜市場來得高明有規矩。連議員長都是買完菜,順便過來開的會。議員打架,議員長只管當自己是相片,挂牆上美美地打瞌睡,是打架的議員踩碎他了預備帶回家炒青椒的雞蛋,大家才都清醒。

當下,方達曦在舞池裏扭得直喘,腳尖抓着地,他的心比他現在的身子強,燈照上他的臉時,他大笑,照不上時,他才是自己。

炳叔送來阿西的家書時,方達曦只随手塞進了懷裏,好像不大在意。

終于見着自家大爺,可炳叔倒陡然不舒心了。他被方達曦請進沙發裏,大腿面上像是盛了東西,兩處膝蓋是相互碰着的,踩在地上的兩只腳卻是大大地張開着,是典型老實人的坐姿。

方達曦:“家裏還好?”

炳叔:“還好,還好。大爺,這是又做散財童子了?”

方達曦:“炳叔也瞧出我喜慶招人喜歡了?”

炳叔對大爺實在忠心,設若大爺問他将他幾時斬首才好,他能立時将自己綁去法場;設若大爺是蓮花太郎,他很願做馱着大爺的風火輪;設若大爺是托塔天王,那他就是立在天王旁的天兵天将亦或蓮花太郎!

聽了大爺這話,炳叔氣得站立起來,他今個是出門手裏沒帶出火尖槍,不然大略要沖過去挑人筋了。

炳叔:“政室廳的官員比胡同口的婊/子費錢,還沒□□實誠!他們人模狗樣從不在明面上提錢,可錢上的事,他們比算盤還懂算法!大爺有多少錢,他們怕比大爺自己還細致。財神廟前的石獅子,蛋都被人摸得锃亮,誰不愛錢?可大爺的金子銀子又不是平地挖出來的,不能由他們!”

方達曦:“炳叔,是金子總要被花光的,我有數的。”

炳叔:“那也不行啊大爺,當官的短了銀兩,大爺就跟他們說,咱們家也是窮人院!”

方達曦哪是不知整個九道江撈出的王八,都不定有滬城政室廳裏坐着的多?可他是個身子落進井裏,耳朵還能勾在井沿求活的人,他太曉得世事是怎麽回事了,三十多年的亂世經驗使他硬中帶韌也帶柔,炳叔并不懂得。可他又不能怪罪炳叔操心太過,那樣會傷了老人的心。

方達曦領着炳叔去西點店買了些蛋糕給老人,占住了老人的嘴。

炳叔:“大爺,瘦了也黑了,回家養養吧。”

方達曦:“好。”

炳叔不大信他:“什麽時候?”

方達曦:“這兩天吧。”

炳叔:“那行!對了,大爺,小爺不曉得什麽時候同個教士家的小子走得頂近。”

方達曦:“同學吧?”

炳叔:“大爺忘了小爺念的男校?大爺挨家管管吧,咱們府上不出不孝子的!”

一個孩子,頂好的孝道,要麽是拿才氣給老子拉賬單,要麽是給老子憑添聘禮與子孫。阿西雖然兩樣都沒沾呢,可方達曦這個做大哥的,倒想不出這孩子有什麽旁的不妥。

方達曦:“執月過得跟個獨角獸似的,如今開始交朋友,這不好事麽?”

炳叔:“哎喲!什麽交朋友!小爺都帶小子宿過家裏了!”

這夜,送走了炳叔,方達曦早早回了酒店,也沒叫女人,洗了澡,擦了面,鼻梁上架了眼鏡,歪着腦袋到燈下去瞧阿西的家書。

原以為會是封筆墨很重的聲讨暨文,可紙面上卻是寥寥八個字:“兄長,我八月入學考。”

阿西這股氣質很不純正的乖覺,叫方達曦無解地瞪着眼睛,醒了一夜的神。

次日,方達曦酸着老眼趕早回了靜蟬路七號院,想同阿西吃個早飯。

一月未碰面,原以為阿西要拉着自己問東西南北,哪怕是米面糧價、數理化呢!奈何阿西只匆匆扒了幾口煎蛋,就去上了學。只剩方達曦一人坐在桌上,将報紙翻振得嘩嘩響。

方達曦:“新式的詩就是這樣?也敢往報上登!咱們古人寫的是怎樣的詩?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以後這樣的報紙也別往方公府裏送了,直接拿去包銅錢、銀元罷了吧!”

方達曦的火又沖了牙,恨不能将新式的詩人一個個釣出來打,擡手還不小心碎了一只元青花盤。

吳嫂沖了進來,更覺大爺難得地失手,是身子不比往常所致,心疼得十根指尖立即就随心,冰涼了。

吳嫂:“碎碎平安,平安啊。”

阿西放了學,遠遠瞧見方達曦的車在校門口,便就走了過去。

阿西:“兄長?”

方達曦:“剛剛在國公路辦事,事辦完了,想着時間合适,順路來接你回家。”

阿西:“順路麽?我們學校可不在國公路上。”

方達曦:“是兜了些……”

阿西:“兜了,些?十多公裏呢!”

方達曦:“方執月!你回家不回家!”

月滿了靜蟬路七號院的方公府西樓跟着月影手舞足蹈,慶祝大爺終于肯回家了!

晚飯時,方達曦給阿西夾的蟹黃和雞肉,阿西一塊也沒動。方達曦還不曉得自打除夕夜自己出了事,阿西就開始食素了。因此忍不住要發火。

方達曦:“不是要入學考?你飯不好好吃,一筷子至多夾三粒米,方執月你不當東聯大出來的律師,你要登月改當神仙?”

阿西:“月亮上有兄長麽?”

方達曦一下子被問住了,像耗子被貓攆去了旮旯,耗子曉得自己要被貓撲,卻不知貓要怎麽撲,這貓是要咬自己的腿呢,還是要咬自己脖子或尾巴呢?這才是最吊着耗子心的!

方達曦:“什麽意思?”

阿西:“哦!月亮上只有嫦娥、吳剛和兔子,沒有兄長,那我不去,我不當神仙。況且兄長不是太陽麽。兄長,你曉不曉得,你一走,我頭頂的太陽就沒法再出來了?”

方達曦:“要是飯占不住嘴呢,就別吃了。”

阿西:“大略是這桌上的,我想吃的,不止就這些吧。”

二人還沒一決高下完呢,仆人跑了過來:“小爺的同學來了,常來咱們府上的那個。”

方達曦的牙又被火捧了起來,他舔着後槽牙丢了手裏的碗筷,拍了拍阿西的後腦勺,兀自上了樓。

方達曦:“方執月!你行啊!”

方達曦在自己屋裏,躺着聽一扇門外的動靜。只是阿西那屋出奇的無事,這就叫他更不安心。他踩着屋裏的波斯毯子湊過去聽,教士家小子的笑聲時斷時續,叫方達曦不大明白,數學題有什麽可逗的,加減乘除號很親切麽?

等熬完了一本化學題,阿西終于将小子送了回去。

方達曦披着衣裳站在二樓等阿西回來,也這才瞧出孩兒的身高又竄了一頭。

阿西:“我同他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神助攻、吃個醋,千裏馬一開,好運自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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