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唯有一條生死路
茅清平:“二子,你不能再跟着方達曦了,他要做什麽,我往他賬面上一瞧就全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自己能沒數?你不要命了!”
陳二:“我剛娶的媳婦兒,我怎麽不要命。從前、現在和以後要做的是什麽我心裏一向清楚有數,我又不缺心眼兒。守慎自己不也給方哥做事呢?”
茅清平:“那能一樣麽!我給他辦事就花費個腦子與筆杆子,我又不跟你似的拿刀動杖!我到了要緊關頭,頂多是腦子裏沒注意,筆杆子裏沒了墨水。你呢?你那是能叫人朝你放冷槍的!你哥哥不在你跟前,我就得替他看好你!是了,阿孝都五年沒回來了……我錯了,我錯了,我當年……”
茅清平的老生常談已叫陳二的心裏長了只張牙舞爪的老貓。可他又不能直接敲死茅清平,這位想進陳家們的兄長是發自內裏的好心與想擔責任。
那便就只能是陳二裝作自己血糖低,不經念叨,趕緊栽倒在地吧,不說了!
好容易将茅清平糊弄走了,陳二已近力竭。回家一趟都快趕上過五關斬六将,因此他頂珍惜地将沈念楠攬在懷裏睡了一覺。
直到了天擦黑,陳二才帶着宋戈他們一齊登了滬城市長董慈的府門。
數月不見,老董的頭發已掉了一半,肩膀也歪得比從前更厲害些。他人是真老了,所以才比壯年時更思親、更想着兒子的吧?
這麽想着,陳二心底裏也開始巴望着自己和沈念楠,什麽時候也能生養個娃娃,給他們的老年與以後,多留些念想。還有,今個辦完外邊的事回去,再不能忘了修一修卧室的門鎖。念楠沒什麽手力,總帶不上門。
陳二:“問董老先生安啊!喲?李秘書長也在?”
方達曦趕回了靜蟬路,頂來氣地一腳踹開大門。可因始作俑者還沒出現、沒給反應,他只好暫保戰力。
噔噔噔蹿上樓,業果見阿西正捏着軟筆立在二樓書房。
方達曦:“喲?文化人寫罪己诏呢?”
阿西:“嗯。”
方達曦:“你這麽老實,我害怕。”
阿西:“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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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奇聞!我們執月也會道歉?我還以為你只會挂我電話呢!來來來,紙筆給我,我得趕緊記下來給你做史記。哎?今個幾號來着?霹雷沒有?”
阿西:“別的先不說,挂了兄長電話,是我不對,我賠禮。”
方達曦:“賠禮啊?那再來來來,滬城口音的、平京口硬的、陪都口音的,都來一遍,我愛聽!”
阿西不是飛蛾,所以擅長撲火。
阿西:“兄長,我今個出門,手擦破了。”
方達曦:“哪兒呢?哪兒呢?我看看!”
英雄的鋤奸懲惡,不該是無可奈何的同歸于盡;家長的興師問罪,不該是孩子受傷害時的熟視無睹。
方達曦果然又被阿西輕易帶跑偏了,阿西擦破皮的手,令他立即忘記今個回來,主要是為的什麽的。
方達曦:“還曉得這麽包,你自己去的醫院?”
阿西:“沒去,事兒又不大。我有個朋友懂點醫學,兄長也看過的,常來咱們家的那個。他給來家包的。”
方達曦:“蒜苗大的小王八蛋,懂什麽醫學,你給拆了,我給你重包!你哥哥我久病成醫!”
又折騰了大半宿吧,方達曦還覺着自己的包紮技術頂過得硬。只是當事人阿西他自己頂無可如何的,熊掌似的,誰看了誰餓。
阿西:“原來還想給兄長畫幅玉蘭賠罪的,這下要耽擱了,兄長的玉蘭比我畫的好,兄長幫我續着畫吧?”
方達曦:“不是還有兩場入學考?你很閑的麽?我也閑的麽,就聽你支使我!”
方達曦嘴上罵罵咧咧的,腳倒頂聽勸地自動立到書桌跟前了。
阿西:“前些日子聽說兄長在外尋宅子?”
方達曦筆下單枝的玉蘭花瓣勾出了界,只好又追了一朵在旁挨着,才掩蓋了纰漏。
方達曦:“嗯,是想你……”
阿西:“兄長從前養過狗麽?”
方達曦:“倒是養過,還是我八九歲呢,是父親在九道江邊上撿的。那狗是真貼心。我故意趁它睡着摸索它,它也不生氣,爬起來就陪我。”
阿西:“兄長,它沒遇着你們之前,可憐麽?”
方達曦:“父親說它那時候天天在九道江上找剩飯吃,瘦得跟風筝似的,這能不叫可憐?”
阿西:“那時候,它才不可憐!是等你們養了它、喂了它、抱了它,後來又不要它了,它才可憐!”
方達曦:“執月,叫你住外邊兒去,可不是不要你。這事,你還是聽我做主……”
阿西:“世人有難就拜主,可主有難,又去拜誰?這世上,誰是誰的主?誰也做不了誰的主!我自己覺着好,才是對我好,我自己覺着不好,才是對我不好!我心裏的那些話,你要不想聽,我以後一定不再說了。只是,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再被你安排。我早不是六七歲了,要什麽,不要什麽,我只聽我自己的!”
方達曦聽了這話氣得要炸,抓起桌上的硯臺就要砸阿西。
阿西:“我這身衣服可貴,花了你一千大洋!”
娘的,還真舍不得!方達曦只能轉而把硯臺往自己腳邊砸。
正當時,書房的電話響了。
螞蟻的匆忙移居,是一場氣候大變的驟雨先兆;小娃娃死前的饑啼,是一個國家,大難的風暴先聲;方公府裏的這串電鈴,也叫一場決堤悲憤,先行被方達曦預支——巡警長給方公府打來電話,告知方議員,申幫的宋戈在市長家裏頭,不僅打傷了市長董慈先生,還殺了陳禮先生!
太平間裏,冷得叫人牙顫,到了這,生者眼裏會自動刷上呆滞。
沈念楠瞧着陳二,心裏頂不好想象。為什麽死人皮肉上的一層血,就能隔開生與死?
陳二不像妻子沈念楠,到死,他的臉蛋都還是好看的——子彈是從他後腦炸出去的。
陳二身上還穿着去時的襯衫,這件衣衫便就是人間煙火,叫陳二還與人世有些關聯沒扯斷。
茅清平的傷心比沈念楠的還要動容,淚是醒神的,以至他的眼睛更不大好了。
茅清平:“我錯了,我不該叫阿孝去的,可我拉不住他,我該死死拉住他的。我也不該沒勸住阿禮再跟着攬晖在申幫的,我該拉住他的。那樣多的人頤養天年,為什麽一定是他們幾個站出來呢?我錯了,阿孝回來,我要怎麽跟他說?阿禮死了,他要怪我的……”
沈念楠更煩茅清平了,她覺着不能就自己一個人沒了救命草。“悲痛”是應當達則兼濟天下的,從前她傳播知識,如今她要傳播感同身受與同病相憐。
沈念楠:“阿孝死在陪都三年了,是阿禮趕去陪都入殓的,守慎被瞞了這麽久?陳孝早是個死人了,這會兒我的阿禮也死了,你至多是自己傷心,沒人怪你的。”
茅清平立時昏死了過去。
沈念楠沒管太平間裏之後的種種糟亂,她享受着自己心裏的清淨與痛快。茅清平從未得罪過她,甚而總接濟她,可她對茅清平的好心與不食人間煙火,就是莫名地極有惡意。
她抱着陳二的屍身睡了一覺,因此察覺陳二懷裏還有枚未趕及送出的碧玺戒指。
沈念楠:“謝謝啊,對不起。”
她抹下陳二屍身上所有值錢的財寶,從太平間裏退了出來。
行間,滬城街上的一陣風吹來,沈念楠落了淚,在心裏怪罪滬城的風比陪都的炮彈灰都迷人眼睛。
回了家,壞了鎖的門,沈念楠不僅帶得上,心裏頭還陡然多了把鑰匙。
陳二的産業田契鎖在床頭櫃的下一層,沈念楠抽了上一層的抽屜,便就将陳二留下的生計拿到了手,并着的還有陳二沒寄出的書信:
“念楠,我總歸是要娶到你的。”
“念楠,我家的飯菜很好,你要是來吃一頓便飯,就不想走了多好。”
“念楠,你該同我回來見見我大哥的,他曉得我多好,他會将我說給你聽。”
“念楠,陪都燃起了炮火,我想接你來滬城讨平安,實在不行,将你一家都接來也好。可上次通話,你不答應。我又去了陪都,卻再尋不到你了,信也不曉得要往哪裏寄,電話也不曉得要往哪裏打。”
“娶你這事,我總要辦成的。我要對你好,好到叫你離不開我。”
餘下的書信,沈念楠再沒翻得下去。她極柔弱地跑去隔壁,請才清醒的茅清平幫自己,重新歸置了陳家的産業。
此後,便就黃鶴一去不複返了,臨行時匆忙,那盆昙花她也忘了帶。
有時,正确的決斷與太平間一樣,也是會叫人牙顫齒寒的。何況,這決斷,還是在戰局裏做的呢。
滬城的街頭傳着事實,申幫的陳二與市長生了嫌隙,要殺市長與李秘書長,可申幫的宋戈不曉得什麽時候投靠了李秘書長,及時斃了陳二,救下了市長與李秘書長。
滬城人的市長,在平時是真沒什麽用處,于是日漸淪落為了吉祥物。滬城人的心裏實則還有另一把算盤,滬城的市長受了難,滬城人不定心疼,可滬城的吉祥物受了難,滬城人就不能答應!
因此,方達曦的車胎,近些日子總被守護吉祥物的滬城百姓,紮漏氣。
炳叔給車補着胎時,方達曦想起了自己養在院子裏的那幾匹馬。
送給小阿西的那匹蒙古馬成了老弱殘兵,已嚼不動尋常的草料,更不大能馱人,早被阿西供在馬廄裏含饴弄孫。方達曦喂了它幾塊蘋果,又去挑了匹金光毛的阿拉伯馬,跨着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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