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豈有人能脫生死

用上了電燈、電冰箱的新式世界裏,馬夫都不常見了,更難有人跨馬出行。

滬城人瞧見馬上的是方達曦,心裏啐着他,腳上逃似的走快了。

夜色濃霧裏,方達曦的眉毛跟睫毛上都挂了露珠,這叫他只好壓着眼皮來瞧路上的人。

滬城的街道,在過往,總被玉蘭散盡心血與花香。如今呢,街道上飄的全是尿騷。人都低着頭走路,像是掉了毛的老鴉,委屈得像這個城市的現狀。

這都是這座城市不大好的兆頭。

可明明!這座老城曾走出過弓如霹靂弦驚的馬上詩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戲曲大家、白了少年頭的虎贲将軍……他們可都是這座老城生養出來的豪傑人才!

可這座老城,怎麽陡然就成了游子十年不見的慈母,怎麽陡然就佝偻、衰退成了如今的模樣呢?

方達曦策馬行至滬城看守所。宋戈被羁押在裏頭,再過個半年,他就要轉至滬城監獄了。

宋戈的眼被淚迷住,眼前的人是熟悉的,但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了。他擦了把眼睛,雙手又各自握着去了。

他的手斷過幾次,費小醫生之後,他也被旁的醫生治過。只是旁的醫生不曉得是醫術不到還是心思不到,總之就是沒能接好宋戈的手筋。以至如今,宋戈的手還是靈的,就是個別幾根指頭,總冰冰涼的。

宋戈:“大爺……”

方達曦:“殺阿禮的,是咱們的市長還是秘書長?”

宋戈:“是李稼書。”

方達曦:“你在這裏好好養傷,我安排一下,再過兩三個月,我來接你回家。”

滬城将要陷入炮火亂局的消息不曉得是從哪裏被放出的,這叫滬城的男人都不敢将腳踏出家門。四條腿的兔子是怎樣怕被人提着兩耳捉去堵虎口的,他們便就是怎樣怕被政室廳與部隊抓壯丁的。

既然,滬城的男人們不願出門被人捉去喂機槍大炮,那麽滬城的女人們只能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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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滬城的年輕女人們穿着旗袍出門搶生存物資了,她們從前都不曉得韭菜與小蔥的區別,如今到了自己初次“征戰”,便就更不曉得哪捆小蔥像樣,榨油出香快、哪捆韭菜鮮嫩,炒雞蛋時不塞牙了。于是她們只能從旁的阿婆裝好的菜籃裏,偷調出看起來上好的物資進自己的菜籃,算作是自己挑的。可滬城的年輕女人卻忘了,滬城的阿婆在這之前,也是被自己家的丈夫護在家裏寵着祖奶奶的。

老阿婆們挑的,也是糟糕的。

大家因此終于曉得,戰火壓塌轟垮的房屋家園,不再僅是滬城外了,滬城人自家的屋頂也快要塌了。

今個是阿西入學考試的最後一場,他哥哥又頗有能耐,壯丁抓不到他頭上。因此,他能、也得出門。

東聯大政法系的門檻高又寬,從前已磕掉了許多考生鞋頭的牛皮。

好在阿西精煉,曉得考官想從考生的答卷上要到什麽,他的心機使他踩上了高跷,一腳已跨進東聯大的政法系,一腳也在跨進來的途中。

他想着,做了東聯大出來的律師,能曉得與運用衆多關卡與條款,自己以後總能給到方達曦與旁人助力與公平的。

只是,臨趕考前,饒是方達曦百叮咛千囑咐萬安排,阿西該坐什麽車、該走哪條道路去東聯大。阿西的行程還是被洩露了,快到東聯大時,他被幾人摁在車裏給……

頭個到現場的警察說了,方姓受害人的腸子都給生扯出來了。

“花兒”與“糟蹋”,本不該摻合到一起的。

八月的天,小爺倒提早怕冷起來。給小爺找了幾床真絲被,小爺蓋上身上又起紅疹,吳嫂只得為小爺另謀出路。

她捏着針線直尋到窗戶口,才找着足夠的光亮,供已不鮮活水靈的老眼穿針鼻兒。就是棉被與錦緞的材質太結實了些,好在吳嫂提前在拇指上扣了頂針。

方公府的小仆人手足,其實哪裏要吳嫂萬事彎腰來做呢,是她老貓護崽罷了。

陳家的二少爺喪了命,吳嫂傷心落淚啊,可也就是一時的事。小爺卻是跟大爺一般,是自己領大的。

小爺遭的難,令吳嫂實在懷疑是小爺生日前,自己嘴饞又不肯浪費,吃了一碗湯泡飯而導致的不幸。

飯都泡湯了,日子還能吉利麽?

吳嫂騰手直抽自己貪吃的嘴,哭得兩腳要抓地面。她是真想挖出那幾個賊人,拉着他們一起溺死在九道江啊!

将棉被給小爺蓋上,吳嫂下樓想找人說說話。才到院裏就瞧見炳叔依舊在玉蘭樹下擦車,吳嫂心裏的煩惱因此有了即将的出路。

吳嫂:“小爺這是心氣斷了呀,可憐啊!”

炳叔沉默了近擦了一個引擎蓋的時間,期間嘴倒是張過幾次,可那是鼻子不大通氣的緣故,反正他就是不肯多說話。

這就叫吳嫂頂想拿眼睛就能将炳叔給瞪死了。

吳嫂:“我同你個老和尚說什麽,你都不曉得什麽叫人情,白瞎!”

炳叔:“我同你個老寡婦說什麽,誰不可憐!大爺那樣剛強的人物,小爺出事那天,我都聽見他躺車後頭哭了!”

阿西睡在房內時昏時醒,隐約聽見方達曦來過又要走,走了又來,像是着急,也像是不敢多待。阿西探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自己本來也沒剩什麽力氣,手心裏的人要是想想掙脫,其實也容易。

方達曦将阿西抓衣角的手包在了掌心,攬人進懷裏時,手一刻也沒敢松開。他也不曉得要怎樣,才能叫懷裏人好受一些,也沒別的法子,只能将人抱得緊些。

方達曦:“執月,哪裏難過?”

阿西:“我不難過,就是還有點疼。兄長,可以難過,就是不要難過太久。咱們都是陰溝裏翻船,也能含笑爬起來的人。出了這道門,兄長去替我找他們算總賬就成。”

方達曦:“已經在算了。”

阿西:“在算了?”

方達曦:“我哪兒那麽多耐心,我就是要他們立即死!”

出事那天,那些人裏頭,有一個還是阿西從前搭救過的,這叫阿西的心腸徹底成了灰顏色。

阿西想着,至于東聯大呢,今年不考就不考了,以後也不考了。自以後,他只為自己與方達曦找公平,旁人就真不管了吧。

阿西:“教教我怎麽管幫裏的生意吧。”

方達曦:“這事兒你等好了咱們再說。等你好了,哥哥帶你去小六角吃馄炖。這頓,我請。你再睡會兒,我出去辦事兒。”

九道江上新漂了幾具新鮮屍首。就連辦案的警長都張嘴勸過方達曦,他哪怕往這些屍首上頭綁幾塊大磚頭呢?

方達曦:“就得這麽大搖大擺地漂着,就得全滬城的人都瞧着。我今天就是想殺人。”

警長大略是被江風吹得有些冷了,裹了裹衣裳還陪笑。

警長:“他們還當大爺年紀長了,脾氣就跟着好了,還曉得害怕了。”

方達曦沒抽煙的習慣,今個心裏頭裝了挺大的難事,以至随手就往懷裏掏煙。哪成想掏出了一根聽筒。

方達曦:“嚯,還真有我怕的。”

阿西沒全好時,心一會兒要跳,一會兒又不要跳的。後來他好了,倒叫方達曦留下了後遺症。

在那當口,也不曉得方達曦從哪兒淘來的醫用聽筒,還頂正式地拜了個醫生學聽心。夾生的手藝還裝着自己是個孝順大爺地拿炳叔、吳嫂他們練練手。再等出了師,但凡瞧着阿西胸口的起伏,是不如自己意的,方達曦立即就要托塔李天王似的,托着聽筒來聽阿西的心。

此中頻繁的虛驚幾場,令方達曦疲累又感激。

他這個人往常沒什麽情義,可設若與人處出情義了,又是個頂有長性情的。

四歲時,方公府門前每個早間七點都要過一輛校車,校車裏都是比他大些的娃娃。大家都是娃娃,車外的娃娃沒理由不喜歡車裏的娃娃,因此方達曦每天都要強拉着父親、母親同自己一道早起,守在家門前等校車,等校車擦肩前,他都要同校車上的人打個招呼問個安。

這碼事一直守到方達曦成年才斷了,那也是學校搬了新址,校車不來方公府跟前才致使的。

一輛校車都能叫方達曦執着十多年,何況是個自己保了十幾年的大活人呢!

愛恨嗔癡實則很能化作鐵鏈綁住方達曦的眼與四肢,只是家人的遭遇與後來種種,總教他要先将“事”抹平,再來放心裏的“欲”與“情”。

事辦不成,什麽傷、什麽悲、什麽情緒,都多餘!

又過了一陣,瞧着阿西已經養得差不離了,方達曦也就不願在家挨着了。他賞了家裏的馴鴿師傅一塊懷表,帶着師傅一同乘車去了豫園路——鴿賽定的是今個,就在豫園路。

只,哪想到呢,一到了豫園路的鴿賽場地,李稼書也在。

沒辦政務時的秘書長西裝、大袍都是不愛穿的。百衲衣多好!慈悲又引人。

是了,誰得了獎狀愛藏在枕頭下,而不是釘上牆,恨不能摁着來客,去瞧自家的展示牆呢?

可才到賽中,李稼書的百衲衣上不曉得被哪隊的賽鴿砸上了鴿子屎。他苦笑起立,還特意當着賽場記者的面與方達曦打了招呼,才肯再去洗手間。

君子不立危牆下,李稼書總要幫方達曦找點顧忌,自己才好活。

可方達曦哪肯呢,還是跟着李稼書去了洗手間,當鏡理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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