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罷長淮,千騎臨秋
今個格外熱,樹上的青蟬、田裏的青蛙、江水裏的黃魚,都被躁得不大耐煩。
慶安寺裏的神明擔心暴露脾氣,當下已将自己勸睡着,此刻他們是真的石頭做的、木頭做、泥土做的。
神明殿外的地磚上路過一只極客氣的蝸牛,前頭長了青草的花壇勾引着它,但因瞧見李稼書的腳,它便就不動了,它要讓給來人先走。
李稼書彎腰将蝸牛揀到了,違背它意願的水缸沿上。
這種模樣的善心,只能是他的父親一脈相傳給他的。
李稼書的臉被熱成了切開的西瓜,紅得極有生氣,小嘴巴笑出了形狀。他給父親李淩兆在慶安寺的正殿供了燈。
做孝子的人,哪有心思管父親一百個不是好人呢。反正就是要供着!
李稼書修剪了佛燈裏的燈芯,心想着生生死死、輪輪回回,這跟人這一生要交的稅似的,誰也逃不過。方達曦死了,點兵點将,騎馬打仗,自己下個就該會會市長董慈了。董慈之後,他還要與吳家的女人離婚,摘了“驸馬”的桂冠。
李稼書對着殿裏神明的匍匐下來,再起身時瞧見神明身上的的金裝掉了顏色,神明的座下坐着和尚子爻。
人生之敝,八字盡言,始于有望,終于無望。
和尚子爻就是出家前的茅清平,陳孝死了、陳孝托付給他的陳禮死了,再逢目睹了東聯大的那場大火,即便茅清平再怎樣的生機勃勃,也實在招架不住了。
他平時絮叨像念經,如今做了和尚,更就能順理成章地念經了,他才是這世上為數不多将愛好,最終過成工作與生活的人。
只是呢,幾處過往令糾葛令和尚子爻還有些四大皆不空,他還是諸多怪罪方達曦!
他摸了摸李稼書的項頂,同李稼書說了說心裏的主意,李稼書還沒聽完便就應了。
李稼書從神明跟前起身,拍了拍簇新的百衲衣,神清氣爽地出了正殿。
旁人只曉得李稼書得了大功德、得了百衲衣,旁人哪裏會有功夫細想百衲衣新或舊、真或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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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稼書也曉得拆房不如防火熱鬧,就連自己的老家靜蟬路三號院,也遭了他那時寧可錯殺不肯錯放的□□。如今,坐在整條靜蟬路的所有宅院,連起來瞧就是個幹瘦漆黑的橫躺老人,還有生命,卻所剩無幾,叫天上的老鴉瞧着都要心疼。
他帶人去了七號院,這裏已經成了丢了樹根與樹皮的老玉蘭樹,随風左右搖擺,沒有自己的底氣與主意。
沒了方達曦的方公府還能算個什麽菜肴?
方達曦生前将財産托給還沒做和尚子爻的茅清平,有了和尚子爻的提醒助力,李稼書才想到,自己或許也能像方達曦當年侵占他們李家産業那樣,将方家的産業再轉到自己手頭。
現在方家不就只剩個撿來的小弟,一個孩子能做什麽?我母親厲害成那樣,沒了主意時,不也只剩往樓下栽?
李稼書瞧見個人在廢墟裏洗馬,滬城晚上突然下了霧,令李稼書瞧不清這個适逢家難的方家幼崽,還成不成?
李稼書:“方小爺,我來保你的命,聊聊麽?”
只是阿西一直也不應他,李稼書只好繼續往霧裏走。
阿西:“李秘書長要怎麽保我的命呢?”
李稼書再往霧裏走,将提包裏的幾摞文紙遞給了阿西。阿西一瞧全是産業轉讓協議,便就更傷了心。他從馬鞍下拽出一本佛經,遞給李稼書,李稼書卻不肯接。
阿西:“李秘書長要裹走我兄長的全部産業,是救我的命?可見李秘書長還不如令尊呢。我小時候餓肚子,令尊還給過我兩塊銀元與佛經呢。”
李稼書聽了這話,才接了阿西手裏的佛經。
李稼書:“佛經好是好,卻不大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父親當年送你佛經,可見他還沒吃過苦頭,他哪怕給你個饅頭呢。聽說方小爺是吃過苦的,也曉得我剛剛為什麽不接吧?”
阿西:“我瞧李秘書長今個穿的衣裳挺合身,還以為李秘書長比着幾頁産業書,更看中寫佛經呢。既然李秘書長今個是來與我算賬目的,那咱們将之前的帳先清一清再說別的。從前收令尊的兩塊銀元,我還您吧?哦!我忘了,那兩塊銀元,我早送我兄長了。”
李稼書耐煩了:“那就不……”
阿西:“那就叫我兄長拿過來還您吧。”
方達曦囫囵個出現在霧裏,對着李稼書拍了拍本該中槍眼的身體。
方達曦:“執月,要我還李秘書長什麽?”
阿西:“當然是什麽都要還給秘書長。”
阿西盯着李稼書的眼,老貓攆鼠似的盯着李稼書的眼,只等果真從李稼書的眼裏抓到鼠的驚疑與求活的欲念時,阿西極痛快地笑了。
李稼書立時就要從霧裏往外逃,可還沒等轉身,他的小嘴就耷拉了下來,周身的霧就被他自己染成了紅色。
方達曦從兜裏掏出李淩兆當年給阿西的那兩塊董大頭,蓋在了李稼書的眼皮上。
靜蟬路三號院被李稼書燒了,如今他在滬城的歸宿,也只剩九道江了。
九道江最近都撈不上什麽小黃魚了,百姓們挨着餓,就要另想出路,沒有小黃魚,九道江裏還有螺螺。撈些螺螺回家就酒炒,一盤能嘬上半天。嘬了半天,嘬不飽,也嘬累了,也就覺不着餓了。
這麽着久了,年少的還有得消耗,年老的就要撐不住,往滬城外送的棺材越來越多,都是那波撐不住的老人的。這就不能不叫那批還幸存的老人人人自危。活着的老人們誰敢擡頭瞧送老友們走的棺材呢。哪個老人瞧見了棺材不會去疑心,這些也像也是給自己準備的!
誰也不該在老人堆裏談死亡,就像誰也不該對拄拐的人談奔跑。
慶安寺的和尚給死去的人誦着經。
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願得展功勤,輪力于明君。懷此王佐求,慷慨獨不羣。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蟲獸猶知德,何況于士人。孔氏删詩書,王業粲已分。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芳。
子爻和尚做了和尚後,其實不怎麽肯再念經,盤古的劈天斧劈開了天與地,卻劈不開他的嘴。自與方家兄弟道別後,便就閉着嘴獨自去了餘山,這山爾來四萬八千歲,這山百步九折萬層臺,這山不肯與人通煙火,這山絕頂處只有一堵白牆,白牆上開一扇山門。
子爻和尚登上萬層石階,推開山門,此後便就再沒走出過這道山門,餘生相伴的是黃鶴、猢狲、猛虎、長蛇,再沒有旁人了。
人,生死于世間,持杖于天地,有人活家國、有人活一畝三分地、有人活本心、有人活名利、有人活自己、有人活他人。
子爻這和尚、這張嘴、這輩子,只活了陳孝的一個“孝”字。
董慈胳膊腿上中的槍彈不知怎麽的連累了腎,他左側的腎已經整個地壞掉,今個就要摘。
醫院裏外都是政室廳的警察,荷槍實彈。人手裏的刀槍用來防誰呢?只能是防不聽自己話的人、自己得罪了的人。
紅杏出牆只是倚牆,董慈這個人倒像是終身騎在牆上的。豫園路上的刺殺,他哪是被方達曦連累的呢?明明是他與李稼書商量的結果,他還叫自己也中了槍,為的什麽呢?為的就是設若李稼書這事沒辦好,沒叫方達曦死得了,自己還能有個再往方達曦身上靠的由頭。
“堅貞”與“孤注一擲”,董慈這樣的人,寫得了,做不來。
于此,董慈是這麽個說法:“古今英雄漢,哪個不是順勢而為?這是好聽的,不好聽的還有呢!那叫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他們行,憑什麽我不行!”
經他這麽一說,你還真挑不出理兒來。
今個要手術,滬城的警力全被他調了過來,這是正經的陣仗,申幫的人進不來。手術室裏的兩個主刀醫生都是留洋回來的,蛋殼包碎了都能叫他們縫得流不出蛋清蛋黃。
因此,董慈的心是被姜太公守着的,穩坐在胸膛裏。
麻藥是從董慈的胳膊上被打進去的,指尖已經因麻藥變得冰涼,可人還是将醒着。醫生同他說着話,瞧人到底幾時睡。
醫生:“董市長這麽大個手術,怎麽也個家人在外邊守着?”
董慈已經開始發困:“都,都成了死鬼了。”
醫生:“也不一定。”
醫生将臉上的口罩拉了下來,這臉是吃了方公府好幾頓飯、教士家兒子的。
醫生:“得罪方執月的,也有您的吧?是他想辦法将我弄進來盡盡孝,父親。”
這下子,董慈的心也與指尖一起涼了下去!他要說話!他要大喊!他要奔出手術室!他要警察将自己搭救出去!
可麻藥不是他,麻藥不作假,麻藥已然起了完全的功效,不許他如自己的願。他迫不得已地沉睡了,瞧着像是做着頂美的夢呢!
如此,滬城的老市長董慈死了。說是醫院出現了醫療事故,醫生錯割了老市長右側的那張好腎。人的心肺腎不是泥土捏的,哪能再粘回去?這令老市長死在了手術臺上。
結束的,就是結束了。
市長選舉這就到了,還有幾個候選人在與方議員打擂臺。那個叫徐安的東聯大的遺孤,也正帶頭反對方議員呢!
方議員的票選形勢看着并不大好,好在申幫的人,多且惡,手裏的棍棒與槍又實在叫人看着就想聽話。
一場在滬城八月納涼夜發生的□□,令徐安一類不大滿意方議員的人、要與方議員争高低的人,都被攆出了滬城。
這,于個政室廳議員來說,角力的方式方法确是暴力、蠻橫了些。況且陰謀與陽謀,方議員也不是不會用,只是他覺着那樣太費時間,不适應當下的惡時局。
要在困局裏掙太平,就顧不上扯出菩薩心腸。問您一句,閣下可知,比幹是如何犧牲的?
一只灰蝶落在了方達曦的馬鞍上,見方達曦過來牽馬,它極謙虛地給方達曦讓了座兒。
方達曦跨坐上馬,信馬由缰滬城的江水邊、沃土上,屬于申幫方議員的時代到來了!
開始的,就是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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