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舊時清鏡,而今白發

年關将近時,一場瘟疫從滬城的鄉間鬧了起來。誰不想好好過個歡喜年呢?一場本該早早就叫人發覺的大難,因這個年關被滬城的官員層層瞞到了除夕夜。

這是政室廳的官員們,頭一次這麽擊鑼密鼓地團結合作。

滬城的百姓哭了,這自然不是被官員們感動的,而是,死亡在朝他們笑呢。

已經到了這關頭了,鄉間的百姓還是老實着,老實地生、老實地死、老實地面朝黃天、老實地栽進厚土、老實地以為他們本該就這樣“老實”。老實的百姓跟不老實的官員,在亂世裏是那麽般配,就像瞎子娶了麻子臉的媳婦兒一樣,那麽地相得益彰。

成了滬城市長的方達曦是在與阿西守歲的當口,才得知了瘟疫堵不住的消息。方達曦丢了手裏的花生瓜子,回房裏掏了槍就趕着出了門。他也曉得,遠方的哭聲,總不那麽容易被聽到,是怪自己閉塞了耳朵!

九道江,就天天在方達曦眼前,江上反常而太平地瞧不見死屍,可江裏的小黃魚卻比往常年份裏,肥頭大耳了好些圈。

大家原以為煙花與夜色化作的遮掩簾能叫市長瞧不清路,卻哪想方達曦自己開着車去了滬城外城。

染了瘟疫已死的、染了瘟疫将死的,全埋在外城呢!

官員的記性沒被今個的煙花卷着升了天,他們尤記着如今的市長不比老市長,這是個脾氣不好的、會殺人的!他們終于曉得怕了。

方達曦在城外瞧見了還沒埋進土裏的屍山,倒是沒急着發火,拉了個衛生部的主任問了幾句,才曉得自己這些天都是怎麽被人極用心地包在鼓裏的。

這些人的這樣用心,都叫方達曦覺着慚愧,他想着自己追姑娘時,都沒帶這樣用心的。

方達曦:“手抖什麽?別怕,事情到了這步,我倒沒火氣了。都沒事兒啊,我還指望你們接着辦事呢。今晚就算了,一會兒都回家守除夕,過了年再理這碼事。年頭年尾過不好,來年什麽事都順暢不了。”

主任:“我們就是怕方市長過不好年,才沒敢跟您提……”

方達曦:“這是你們的孝心吶!只是以後還是早報上來,你們看,要不然這事早管,也死不了這麽多人吧?”

方達曦望了眼身後立着的幾個官員。幾個人剛才還是掉了毛的病雞,聽見方達曦的寬慰,已經發灰色的生命裏,又回光返照了些生機玫瑰色。

主任:“這也是沒法啊,市長,本來就是不太平的年月,到了這當下病死的也沒怎麽,反正不是被炮彈轟死,就是沒糧米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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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幾個官員都往方達曦的身邊靠上,幫着腔。方達曦聽着身邊的“生死判官們”對人命的點評,自己也不住地拿下巴戳鎖骨窩。

他又擡眼瞧了眼天上的月亮,幾個活人在死人堆旁互相推脫呢!可月亮還是那麽亮堂、那麽圓滿。人間太平還是不太平,它都不管,它只管自己開心地圓,開心地缺。

“砰”的幾槍,方達曦斃了身邊的幾個官員。

身邊的近衛被槍聲震得眼皮跳了跳,他們或許是本心就極正,或許是還沒登上高位。總之在這夜、這當口,他們還是曉得家庭綱紀與社會道德的,他們也覺得方市長做的對,官員們做的不對。

方達曦:“都瞧好了他們!旁的紀律不記得,那太不打緊,我自己都不遵紀守法,哪兒能管着別人。但有一點,你們都記着!沒人非逼着你們把天下衆任往肩上扛,沖出去就給人堵槍眼、做肉彈!可最緊要的,別害人,別害自己的同胞!對不起祖宗先人,哪個曉得你們明個是過大年還是上新墳?”

這場瘟疫一直從年前延宕到了次年四月,滬城的殡儀館每天都有燒不完的人,城外的墓地比城內的痢疾藥還要熱銷。

戰禍與疾病,對年老的人也是那樣不孝。

那個打落了阿西第一顆乳牙的老孫死在了路邊,是阿西親眼瞧見的,只他是窮死的還是病死的,沒人曉得。

随後,老人炳叔的生命也終結在了這場瘟疫中。

炳叔老人死前與将死的顧家老狗一樣,替方家人憂心忡忡,他因怕自己将人瘟過給方家的人,而悄悄躲了出來。

他開了一輩子的車,到了這将死時,手來當腳的關口,也還是連輛洋車也不願替自己叫。他怕自己的病要連累洋車夫。他就這麽一路晃蕩去了九道江橋,要再最後看一眼滬城的心血脈。

總有人會死,生生不息的,只有九道江。

臨了,因實在想念大爺,炳叔又折去了政室廳。還隔一道街口吧,炳叔終于栽倒下去,眼睛瞪着政室廳的方向,不能瞑目。

方達曦請人給炳叔的屍身入殓時,入殓師從老人身上翻出一張黑白照。

方達曦一瞧相片的票口,才曉得老人早把遺照預備好了。

吳嫂還說,炳叔改信基督,一是受了耶稣的召喚,二是不想做了死鬼還要勞煩大爺清明寒食,非給自己燒紙錢,就怕以後給方達曦添麻煩。

懂事的老人故去,更叫留下的小輩心疼與追憶。

方達曦給炳叔捧了哭喪棒,頂體面地送走了這個給了方家人一輩子忠誠的老人。

又過了兩三天,阿西也倒了下去,這叫方達曦的眉心擠出了川子大山。

在醫院中,阿西病床四周都圍了簾子——醫護也怕過上阿西的病。

他幾番醒來過,總見不着方達曦的看望,自己還頂體貼地想着,如今方達曦頭上頂着整個滬城的難,來看自己确實太要分心。

寬心話,他不是打沒換牙前就頂愛跟自己說?

別人呢,也因瘟災忙忘了囑告阿西,他瞧不見家裏人,實則是醫護不肯統口同意放人進來。

這也無怪醫護,他們也是菩薩心,方家馬廄裏的馬長成四條腿,也要被過上馬瘟,兩條腿的方市長憑什麽就不能過上人瘟?

方達曦呢,實則每天也是來的。因擔心自己的市長頭銜要給醫院裹亂,他每天只遠遠兒地等在阿西的病房樓下,拿着根望遠鏡瞧阿西在窗戶口偶有的人影。

醫院的護士這麽瞧着,好些個都将手帕哭濕了幾塊地方。誰不羨慕與被打動呢。她們也才十七八,“浪漫”都是從書裏與外國電影上得來的,那麽她們也想有人能立到牆下,這麽等等自己。

可當事人方達曦此刻哪還能想到“浪漫”呢?同是淪落人的滬城慈母們,她們也想不到自己“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他們想的都是病了的親親人兒,什麽時候能好、怎麽才能好,與巴望着叫自己替親親人兒以身代之。

又過了幾日,方達曦手裏的望眼鏡陡然找不出樓上的阿西了——阿西那天忽然起了精神,跟醫護要了碗粥喝,在這之後就再大不肯醒,人也頂胡亂地燒着。

依醫生的隐晦提醒,方達曦是該給阿西備棺材與壽衣了。

方達曦的心髒上被挂上了一顆極重的秤砣,一直往下墜,不曉得要落于何處。他沒顧醫護的阻攔,摘了臉上的棉口罩,掀開阿西病床的簾子,鑽上了阿西的病床,抱着阿西一起躺着、挨着。

誰也沒當真瞧見過,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神明們,大家都只是聽過、拜過神明們。神明們到底為人們做過什麽,那些福報到底是人們的努力,還是神明們賜予人們信仰他們的恩惠,這不得而知。

方達曦只曉得死神确已從自己身邊帶走太多人,他不止一次地想過,等到自己死時,等到死神來帶自己時,他一定要跟死神搏鬥,不為自己,而是為他失去的那些人出出氣!

如今,他抱着阿西,想的已經不是自己死後要與死神搏鬥,而是現在就要與萬惡的死神搏鬥!這個神明已經從他身邊帶走了那樣多人,就留一個給他,就不行麽!

方達曦:“執月,回來了,回來了,我等着你呢。”

方達曦:“執月,你不曉得吧?你不在了,我其實,也不想再在了。”

從清早一到了後半夜,方達曦才發覺自己已經被阿西枕脫臼了一條胳膊,心裏罵他“你這是什麽鐵打的身子?那就快點回來啊!”

阿西聽不着方達曦的肺腑震顫,但這天後,是果真漸漸好轉了。

徹底清醒時,他睜眼依舊沒瞧見方達曦。他依舊只曉得方達曦大略天天忙公務,還是脫不開身。也依舊不曉得方達曦實則總來,且在他瀕死時,方達曦是預備好了放棄家國抱負的。

這瘟是一定要治的,方達曦拿出自己的私産貼補了其中用度。

許是因為如今,方達曦不許滬城貨幣銀元上印他這個新市長的大頭了。這新印的鈔票瞧着就不大親切,以至他改了長性,變得實在很肯往外掏錢。甚而還彎着腰出去求了外市的幾個大戶借款,才将這場拼死的瘟給控制住了。

數月的奔波累,生出了一雙小鬼手,扯住方達曦的腳踝,将他拽倒了。

小爺才康複出院,大爺又躺下了,方公府的人都氣得不肯再給菩薩佛爺燒香了。

好在醫生來瞧了瞧人,診出市長不是被阿西過上了瘟疫,只是累極了才累倒。你就說金烏大太陽每天上班,到晚也要下山休整身子骨呢!

方達曦抱着枕頭睡着了,因為吃了醫生開的藥,而将被罩和床單上都汗濕出了人形。再睜睜眼時,瞧見了阿西抓着自己的手,趴在床邊,睡着了。

方達曦将懷裏的枕頭放到了身後,輕輕側了腰,親上了阿西的嘴唇。

設若這是夢呢,誰吵醒了方達曦,方達曦就要殺了誰。

嘴裏滑進了鹹味,方達曦都不曉得自己虔誠地落了淚。

“趁着我腦袋真在發熱,就這麽一次,只這麽一次。”方達曦心想。

他的心裏妥善籌謀着一則祖父與父親的未明志,可阿西又何嘗不是他想妥善安排的另一則未明志呢?只是,亂世裏頭,可以殺人失了手、可以傷人敲錯了骨頭、可以丢了公事私産、可以受人唾罵、可以成了禿鹫與蛆蟲……可就是不能,弄糟了阿西。

這件事、這個人,是他寧願“錯過”,也不能“錯了”的。

阿西醒時,瞧見方達曦正趴在窗前,跟外頭的什麽人正吵着呢。

靜蟬路的房子全被燒了後,方公府的人如今都是住在方達曦從前在政室廳大樓旁,購置的一處酒店裏。這處還頂方便方達曦辦公來回,就是有些吵鬧。

今個是個環衛将路燈敲得蹭通天響,都快吹燈拔蠟的方達曦忍耐了一陣,實在受不住了,披着塊大毯子,老蝙蝠似的穿堂而過,過來與環衛和氣講道理。

他這人,要對着真惡人的呢,倒簡單,摁着人後脖頸,端着刀槍我活你死;要對着平頭百姓,就講道理,講不過,至多是吵一架,吵不過時,又恨不能自己是個女人,沖過去扯人頭發。

阿西見他個初愈的病人都吵得臉色紅潤了,想這是絕對要敗下陣來的前景,便忙将人拖回了屋裏,順手帶上了窗。

阿西:“回去躺着。兄長別急着張嘴罵我像吳嫂,是醫生早說了你要補覺。我說兄長怎麽哭濕了半個枕頭,原來是吵不贏別人,心裏不服。”

方達曦:“我那是汗浸的!執月,今天的報紙呢——嗨,還看什麽呢,反正還是罵我的!”

方達曦這話不假,董慈從前當市長時的“無為而治”,倒是頗對他的風評有療效。方達曦沒能向已上了西天的前任取這章經,還挺使氣力地将崖岩上的滬城往回拉了拉,叫滬城百姓恢複了些生氣。可如今,本該算作功臣的方達曦,卻險些被滬城的百姓挖了方家的園陵祖墳!

這事鬧得方達曦也頂牙疼,他把烏龜殼扔進火裏燒半天,怎麽算,這卦下下簽都是托了吳海鷹的福!

說起來這個吳海鷹呢,他自己這裏死了個秘書長做的女婿,女兒那裏死了個和尚做的丈夫。因此,他如今睡覺都是睜着眼睛,寤寐思服地不肯放過方達曦。

滬城幾個報館的主任,很有幾個就是吳海鷹的後生。以至,近日滬城報頭上刊的全是方達曦排除異己殺了前市長、前秘書長,其奮力救瘟亦或是在秀肌肉,造輿論、控民意、意圖洗刷其罪行與幫派惡史。

方達曦在家再有世家涵養,也不是廟裏土木石做的菩薩。

方達曦:“我倒是真沒想過要跟往事幹杯,可他們這是要我做什麽?袖手旁觀、無動于衷?敢情這瘟病還長眼睛,挑不上他們?”

阿西:“他們是閑的,他們拉完屎,都要回過頭捏成個三角形的……這話,是吳嫂說的。”

方達曦:“吳嫂,是個詩人!”

聽到了阿西的最後半句,方達曦才正式對阿西的斯文放下心來。

方達曦:“這才是咱們報上該登的!”

阿西:“宋哥還說,今個廚房下了鍋的草雞都要被吳嫂的詩情給激活了。”

方達曦:“小宋,是個作家!咱們家藏龍卧虎啊!”

阿西笑了,他低頭幫方達曦掖了被角,擡眼看方達曦時,瞧見了方達曦鬓間長出了白頭發。

明明去年,方達曦還全是黑頭發,鋼針似的,像他的脾氣。

也不曉得為什麽,方達曦的白發,比他身上的刀疤,更叫阿西悲憤。

“我的兄長才三十一啊。”阿西心想。

阿西:“我給你拔白頭發吧?”

方達曦:“拔了也要再長出來。”

阿西:“這種白頭發是急火催的,拔了,以後就只長黑的。”

方達曦:“那你又怎麽曉得,以後就沒有急火再催我了呢?”

阿西:“因為我不許。我的兄長永遠青春,只長黑頭發。”

常說的美人遲暮,廉頗老矣以外,還有淮王魚肉老、勃虎丢利齒、滿山紅不紅,哪個逃得過青春東逝呢?

方達曦壯年英雄,還在青春,長了白發,他也不怕。不過誰不愛聽,心上人的心願裏頭,有得是對自己的祝福呢!

方達曦:“執月?”

阿西:“嗯?”

方達曦:“沒什麽。”

阿西:“枕我腿上。”

方達曦:“嗯?”

阿西:“給你拔白頭發。”

方達曦:“嗯。”

阿西:“疼不疼?”

方達曦:“不疼。”

阿西:“嗯。”

方達曦:“執月?”

阿西:“嗯?”

“喊喊你。”方達曦心想。

方達曦:“咱們都太平了,真好。今個的太陽真好,玉蘭花也開了,咱們滬城真香!”

阿西:“嗯。”

“嗯”一字,在這時,是溫柔,也是他們二人的直道相思了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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