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公子與紅妝,家書抵萬

吳海鷹的府院築在滬城的城中山頭,院頭四面全植了逾二十年樹齡的玉蘭樹,樹冠高密,外頭人輕易瞧不見院裏頭。院西頭十幾年前就修了一座用來養白鶴的荷塘。

如今,十幾只極美的白鶴既優雅又兇殘地立在荷塘裏,低着頭要逮魚。

鐵杵成針,得它本身是鐵才行,木棍磨生出火,也只能做牙簽,出生不對,怎樣都是白費。這你往咱們滬城前前秘書長兼前朝遺少的吳海鷹身上瞧,就曉得是聖人真理:

吳海鷹早已致仕多年,可整個吳公府四面院牆頂上,還是散發着皇親貴胄的尊貴氣息。滬城人誰不曉得,就是因為這些尊貴氣質的阻攔,吳公府裏的十幾只白鶴長着大翅膀也從不肯往府外飛。

有時,吳海鷹還是極懷念從前的日子的,頭上沒了銅錢鼠尾,總覺着走路都要不大平衡了。

吳海鷹極慈祥地蹲在在荷葉旁給白鶴修着翅膀。

吳海鷹:“能将你們養的肥頭大面的,也是我的造化。”

來人匆匆奔來,瞧着吳海鷹将肥白鶴的翅膀剪滲了血,頭皮已經在發麻。吳海鷹咳了兩聲,算作發話前的預告。

吳海鷹:“從咱們這去陪都,跟不了輪渡,只能坐飛機。今個方達曦坐的飛機,翅膀還好不好?說話!”

等來人報了方達曦的平安,吳海鷹只能笑得更慈祥了。他還叫來了獨居了小半年的女兒吳青巒,囑告了女兒盡快将家裏的實業財産與股票基金理一理。他們得跑了——今個方達曦乘飛機去了陪都公幹,吳海鷹差人在機翼下安了炸彈,可這事不曉得為什麽沒辦成。

吳青巒呢,不滿三十歲已位居鼎豐銀行的副行長,因此,掌握的如何斂財入庫技術,要比做了五十年的農民掌握如何播種,才能叫莊稼明年長勢更高的技術,還要娴熟些。

吳家的不動産還好說,只是股票基金不好做收放。國內打了這樣長久的仗,吳家因此抄底賺了不少,可誰曉得戰事最後到底要往哪裏走導向呢?

吳青巒在滬城別的銀行見過阿西幾次,方家用了幾個作假的戶頭,可還是叫吳青巒找了出來。吳青巒也這才曉得,方家也置了股。

戰事接下來要如何走,怕沒有比方達曦他們這幾個坐頭把交椅的首領,要更清楚曉得了。股票要熊與牛,只要跟着方家人買進放出,總有個政/治保障。要真有什麽纰漏意外,市長還能不想法子救自家的財産?

吳青巒頂相信自己的預判,于是只在面上答應了父親,要将賬上的股票趁休戰期全都抛售出去,可實際卻是悄悄賣了幾處實産,跟着方家買進了。

一日後,股票崩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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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海鷹沒能得個桑榆好晚年,但也不算是被親閨女氣死的,他是一跟頭栽死在鼎豐銀行門口的臺階上。

富貴了一個舊朝另附二十年新時代的吳家,其尊貴氣質随着城中山風被吹散了。

在這之後,吳青巒這才曉得沒了父親,自己只就是根牙簽做的賭徒。專恣跋扈的她,是親自目送吳家徹底洩了氣的。

說來說去,這大略都該算作是吳家人自己的疏忽,他們都沒想過,吳公府裏頭被剪了翅膀的肥白鶴,哪飛得過方公府日日盤旋在炮火頂峰的賽鴿呢?

阿西已鄭重說了,方達曦為旁人找公平,他為方達曦找公平,他也說了再不許急火再催得方達曦的青絲老。

已在陪都的方達曦還不曉得阿西在滬城的鴿鶴大捷。

這時的陪處在大霧季,每座山頭都舉着雙臂撐着大片遮望眼的濃霧,因此造就了敵機沒了視野,換來陪都每年的休戰期。

此次方達曦來,為的是陪都作戰區的炮彈槍支供應——單志寧在平京忽然失了勢,方達曦前些年好容易讨來的貨物通行憑證,在平京那裏做了廢。再過幾個月,陪都的大霧季一過,沒了從滬城送來的武器裝備,陪都就不要活了!

這叫方達曦的牙又開始拱火疼起來。他捂着一側腫起的腮幫,拆了阿西從滬城寄來的家書。家書裏還是只幾個字:

“家中安康,勿念。盼早歸。”

方達曦已經習慣阿西将家書改作寥寥幾字,收進懷裏,一張紙成了止痛藥與千斤重的寶貝疙瘩。

沈奉先:“方市長,等您呢!”

方達曦:“來了~”

方達曦同沈奉先及陪都的幾位将領,一道去了陪都的街道,瞧陪都百姓怎麽在休戰期過日子。

陪都人總是不願那樣沉重,太平年月裏時,陪都人遭了洪澇也要泡在水裏聽戲、打麻将。

如今的陪都全做了轟炸區的廢墟,一眼望去全是房屋屍首的黑與焦黃,偶有幾處是用竹排搭的小棚,才是翠綠。

那些小棚裏頭呢,全是陪都人在休戰期臨時搭的戲臺子。還在太平裏時,陪都人聽的是《西施》與《貴妃醉酒》,如今聽的是《摘星樓》與《失空斬》。

登不了戰場的百姓,拒絕再聽從前的“靡靡”戲風,也算是一種愛國了。

方達曦在桑之久處聽過幾出戲,想是眼前在臺上的不是桑之久,叫他有些待不住,便就丢下沈奉先等人,兀自出了竹棚閑逛。

這就更招致了沈奉先的不滿。

方達曦出去吃了一碗蠶豆涼粉,涼粉吃的是佐料與粉滑。經年的戰亂,令陪都長不出食物的原材料,這就叫陪都的蠶豆涼粉一定比旁處的更要稀薄些。可今個的這碗涼粉,因攤老板在佐料上很是用了心,多加了一撮腌野菜,而點了睛。

這說明陪都的同胞在十多年的困局裏,積極抗戰的同時,還在用心又有味地過活呢!可見戰火裏的陪都人與別出的同胞不一樣!他們在火裏烤時,心裏頭還存着豐厚的勝利的希望呢!

這叫方達曦不曉得要怎麽疼他們才好。

方達曦突然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歡喜,叫阿西看見與聽見。他從懷裏掏出鋼筆和阿西寄來的那封家書,在這張信紙的反面添了幾行字:

“執月,我真想你能在,我真想你能同我一起看看此刻的陪都,陪都的同胞是那樣自強與堅韌,我真想帶你一起看這世上譬如此時的美好!我真想帶你吃一碗陪都的涼粉!我上次吃到的陪都上乘涼粉,還是你八歲那年!”

也不曉得打什麽時候起,在方達曦這裏,阿西成了一種自己拿來記事的紀年:你十歲那年、你上國小那年、你十三歲那年、你成人那年……你的每一年,皆為我的記。

方達曦瞧見路邊躺了一只形單影只的老狗,頂不是麽個東西地晃了過去,将自己與阿西的家書杵老狗鼻子眼睛前,頂得意地抖了抖。

方達曦:“我有執月的家書,你有麽?”

等老狗噴了一鼻涕,爬起來走了,方達曦才将這一張紙上的兩封家書折進了懷裏。還想着今個就把這封臨時起意的家書寄回滬城。

拉開了訊息傳輸效率跨度的“書信”,同“電話”、“電報”、當面的“敘談”,都不一樣。寫在紙上的字與心情,是形式上的更鄭重!

這是方達曦才悟出的道理。

他估摸着竹棚裏的戲就要收場,也不敢沈奉先他們這些前線英雄對自己多等待,便就加快了步子往回趕。只是,從天而降的轟隆巨響,令竹棚與陪都在方達曦的眼前被炸了——敵機在今年的大霧季,盲炸了陪都。

這是一場死神落地在陪都,都要被炸碎的屠/殺!

方達曦醒時,得知沈奉先他們全都丢了性命,自己只丢了聽力。

縱然本性堅毅,可這些年裏,他也會偶因頻發的噩耗,而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念與心。好在,男人掐滅的煙,過了一會兒,自己還是忍不住要重新點起來。于方達曦來說,沮喪是情緒,而堅持是本能。

臨回滬城前,沈奉先的妻子領方達曦去瞧了一株小玉蘭樹。

這裏是座荒山頭,敵機不肯跋山涉水飛到這處,因此這株玉蘭才做成了陪都裏,為數不多的幸存者,與戰争的目擊者。

方達曦:“沈先生用心。我家弟弟寄過來那年,它還只是顆玉蘭種子。”

沈奉先瞧不上方達曦,可方達曦到底是為陪都做了貢獻的人,方達曦的囑托,沈奉先不敢替陪都的百姓與軍人怠慢。

方達曦:“嫂子,跟我回滬城,那裏還算安全。”

沈妻曉得方達曦的耳朵殘廢了,于是只垂淚搖頭。

沈妻的“普通”,是那種将她放在女人堆裏,絕對叫人分不出是哪個是她,哪個是別人的平淡無奇。

可她身上新刻的“喪夫”與“無望”二字,還是叫方達曦想起了如今遠在滬城的阿西。

因此,他懷裏那份“随心而至”的家書,再無寄到阿西手裏的可能了。

誰知道,他會不會是下一個沈奉先呢!

沈奉先是死了的英雄,因此,他墳山上的荒草都已被百姓們挖走,當能拿來治病的仙草,煮水喝。

今個陪都的山風很大,沈妻跪在丈夫的墳前燒紙錢。

驕狂的山風吹上她的身時,陡然變成了熹微似的柔順。沈妻并不曉得,這是她丈夫化作的風,在撫摸寬慰她。

當她矗立在萬千人海裏時,旁人認不出她的別致,可她的沈奉先能認出她。

燒完了紙錢,沈妻起身回到了抗/戰的隊伍裏。

公子與紅妝,它們在太平年代于個人來說,太過巨大。可當山河跌宕、國家有恙時,它們于已成了戰士的人來說,就是無暇多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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