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得成比目何辭死

再等春天随落花整個地去了,夏天披着綠衣紅裳大步走了過來。

滬城的報紙上印上了白紙黑字:

紅了十一年的名角桑之久,回平京給單志寧與侵略軍将領唱戲時,舍近求遠,沒一槍斃了眼跟前的敵軍将領,倒失手崩了單志寧□□的兩顆蛋。

平京城的百姓與侵略軍不曉得桑之久與單志寧是私仇,還當她是大義。

因此,她的屍首被侵略軍挂在城牆上已有四五天了,就這麽高懸着,好像她還能俯瞰故土似的。

滬城的百姓趁個大夜,把桑之久的屍體偷了下來。埋是不便埋了,被歪心人發覺告發,設或她又要被挖墳掘屍,只能就地焚了。

桑之久的屍體化作了熱灰,與百姓心底的熱血,一起飄在平京這座極想要争氣,卻沒力氣的城市上頭。

今個的天氣還挺好,方達曦想去桑之久的小洋樓看看。

桑之久死了,可總有人還活着,她那些撿回來養在小洋樓的孩子可還得有人接管。

方達曦才進門,就瞧見阿西在裏頭教書,先是一愣,後來索性就待在門外等他了。

方達曦:“教的什麽?”

阿西:“戰國策。”

方達曦:“這麽深的書,這麽小的孩子,吃得了麽?”

阿西:“換成白話,掰開揉碎就行。越真的道理,越好懂的。這種年月,不适宜再教他們三字經,百家姓了。”

方達曦:“執月,是你叫她回平京的?”

阿西:“不是,也是。兄長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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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怪不着你。我不也頂混賬。大老爺們,總在女人裙子底下找活路。”

阿西:“沒人怪,已犯下的錯也還是在。單志寧,兄長怎麽說?”

方達曦:“如今不不比從前,這當口不能再內耗了,可我也給他記着呢!我就是想起,商女桑之久竟然也不在了,原來那麽多人都不在了。執月,今個等你忙完,咱們去拍個全家福!”

滬城三面環江,也沒連着海,滬城裏頭倒有一處叫“海鷗”的照相館。方達曦和阿西往海鷗照相館走時,正好路過聚昌號。

方達曦的心比腳先停了一步。

方達曦:“執月,我給你買個鑲彩寶的袖扣或領夾吧?一會兒也好上相,這家的珠寶品相在旁處我不好說,但在滬城一頂是最好。”

一個大男人能将滬城的珠寶店如數家珍,阿西拿腿想,也曉得這是滬城的女人們,令方達曦訓練有素的。

阿西對方達曦的偶有不敬重,都是在這種時候。他撸了一把方達曦的左耳。

阿西:“彩寶有什麽稀罕的,咱們家不少。我要兄長耳朵上這顆珍珠,還是我從前給修的,我要它,也有底氣,兄長別推脫。”

方達曦:“要東西就要東西,怎麽還動手動腳的,壞毛病!跟我似的!不過這耳針都褪色了,改天我叫人換個新耳針就給你。”

阿西:“真給?”

方達曦:“你都好意思真要了,我哪兒還好意思不真給?”

阿西:“真給?”

方達曦:“真給。”

阿西:“這可是……”

方達曦:“執月,你還真是得多往外走走。天天在家一窩,吳嫂那唠叨病,全給你過上了。彩寶的袖扣領夾,真都不要?”

阿西:“彩寶哪有我好,相片上有我就夠好的了。”

方達曦:“這不要臉的勁兒!”

瞧店裏來了市長,海鷗照相館的老板,恨不能立即蹿出門奔走相告什麽叫蓬,荜,生,輝。

老板實則已認不出方市長。方達曦小時候就是被家裏大人摁在這家照相館,被迫做了許多造型的小英雄。

等方達曦和阿西拍了全家福,二人心裏的滋味是老辣醋裏掉了兩三顆砂糖。

他們的全家福裏沒有四世同堂、沒有父母銜饴、沒有子女膝下,就他們倆頭頂上梁腳踩邊框,緊挨在相片裏那一方拘着的天地裏。

方達曦給阿西推出去,要給他單獨照張單人相。

阿西身後的背景板是張純色的墨綠絲絨布拖到地,老板約莫是覺着景太素了些,端着盆織絹牡丹就要往阿西腳邊送。卻被方達曦一把拉住了。

方達曦:“就這樣吧,老板,相片上有他就夠了,旁的都多餘。”

可阿西一張單人照,很是浪費了老板的底片。

要麽是眼瞧阿西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扭好,方達曦沖過去要給他理理時,老板正好摁了鈕;要麽是睜了眼半天的眼,趁老板摁鈕時,阿西趕緊閉上了;要麽是阿西走了神……

照相機前的阿西,瞧着立在相機跟老板後頭的方達曦。

阿西在鏡頭前板正地笑着,可鏡頭後頭的方達曦臉色并不大好。阿西轉個身,他的眼都要緊趕慢趕地追着。

阿西曉得,他方攬晖再英雄,也真有怕的時候。

阿西:“老板,我和我兄長有點正經事趕時間要辦,您且出去把門面關一陣,我們在店裏商量會兒事。店裏要是有什麽買賣損失,我們三倍算。”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大買賣,老板頂懂事地跑出了照相館,瞧着像是趕時間的人是他。

方達曦:“能什麽正經事,說好了來拍照,那你就……”

阿西極有調理地走到方達曦跟前,将人一把抵到了後牆上。方達曦沒這個防備,後背猛然撞到牆上,剩半拉的肺險些都要給震出來。

瞧眼前人皺着眉頭就要發火,阿西頂精明地将腦袋靠在了方達曦的肩頭,示起了弱。

阿西:“我知道你要罵我造反、犯渾。那你罵吧,今個我就是想往你身上靠一靠,你自己說不行,都不行!”

方達曦:“你這才是胡攪蠻纏!起開!”

阿西伸手探進方達曦的兩腿間,也果然找出了早在了的真相。

阿西:“方攬晖,你心裏有我,你早就想要我。別罵我放屁,你是斯文人。”

方達曦終于嘆了氣:“執月,你還說你不會算計我?”

阿西:“那也是你有纰漏供我算計,不信,你自己摸。”

方達曦:“執月!我有事要做,且一定要做成!”

阿西:“我也早想問你了,韋陀菩薩随佛主普渡世人了,那麽昙花花神要怎麽辦?”

方達曦:“不正是這個道理麽?我都不曉得我的明天在哪裏,我怎麽敢要你?執月,你得有明天,也得曉得自己的明天要往哪裏走。”

阿西:“你當初真不該救我。都到了這步了,你以為你不要我,我就有明天了?你在哪裏,我的明天就在哪裏走。人生不外乎兩萬九千天,你不要我,不給我靠一靠,我的哪個明天都過不好。往多了算,咱們還剩一萬八千個明天,你要我怎麽熬?你自己又怎麽熬?”

方達曦:“執月……”

阿西:“設若咱們明天就死了呢?咱們沒了明天,你會後悔沒來得及愛我、要我。”

方達曦:“執月……”

阿西:“你也曉得我是不如願就不罷休的人。你要說別的,我都不睬你,我只想聽你說,執月,我想要你。”

“管他媽!”

方達曦是斯文人,也是土匪,他是真受不了了,一把将阿西推去了絲絨布上,還撞碎了那盆絹花牡丹。

“這回咱倆是真要牡丹花下死了。”方達曦把阿西襯衫上的紐扣也給他全扯了,“方才就覺着這些扣子礙眼。”

阿西:“不急……”

方達曦的心像趕着要出巢的大蜜蜂。

方達曦:“你惹我,你不急!我被惹,我急!”

阿西的手摸到了方達曦心肺處的刀疤,一下一下的,拱着方達曦的火。

方達曦的女人多,他懂女人,可阿西是個男人,他頭一次,心裏還真是沒底,好賴他打小就肯上進,也會哄人。

方達曦:“別動,執月,我好好伺候你。”

阿西:“兄長記得麽,上次我差點死在他們手上,我受不住你。”

方達曦:“幾個意思?”

阿西:“你別動,我上來。”

方達曦:“方執月,你他/媽又算計我!”

阿西:“不是算計,是伺候……”

海鷗照相館的老板在外頭聽着屋裏的動靜,全是叮呤咣當砸稀碎的音兒,心想着這可都是市長家的銀子在給自己唱歌!

“這都辦的什麽正經事,得打成這樣?砸吧,砸吧,你們狠勁砸,我才好跟你們算吶!”

老板頂快活得意地抱着手往九道江逛了過去。

酒過三六九巡,也未及此番長久。

阿西:“怎麽嘆氣?”

方達曦:“這是滿足,也是想死吶!方執月,得空我還真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受不住!”

阿西:“你要是敢死,我立馬找別人。”

方達曦:“可惜啊,我們執月口味高,這世上又沒幾個能超過我的。你怎麽才能找別人呢?”

談感情不是做買賣、談政/治。如今,早想表的心意也表了,早想辦的人也辦了,再往後退或游移,就是投機倒把了。

方達曦抱着阿西,心想着,得償所願可真比違心擺手說不要,要踏實。

太陽的月亮在天上,詩人的月亮在水裏,他的月亮在懷裏,真踏實!

方達曦:“你啊,別的也別想了,咱倆就擱一起想想怎麽好好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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