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本該蝴蝶花間自在飛
九道江被盯着,方達曦接人時只能走不打眼的林間陸路。在玉蘭道上送走方達曦的第二天,方達曦送給阿西的那匹蒙古老馬,病死了。
這預兆不吉祥,吓得吳嫂夜夜跪在床前做禱告。
好在又過了幾天,終于有了能叫人稍微安心的事。阿西收到了方達曦從外頭寄回來的家書——現養大雁是真來不及了,方達曦帶走了府上鴿棚裏頭幾只頂利落的賽鴿,做使者。
綁在鴿腿上的家書,添不了多少字跡。方達曦寫的又全是今個鞋底裏進了一粒石子、瓜子磕多了牙疼、路上的太陽真曬人……的瑣碎,裏邊無國事、無私情。
阿西拿這些“家書”都夾在了相冊裏,心頭肉上被人擠着似的難受。
阿西:“他是想我了,又不曉得怎麽說。”
阿西自己去了慶安寺和三聖教堂,緊要關頭,他也願意迷信一把。路過八灘廣場時,阿西又撞見了那個吉普賽女人。
阿西給了她身上的手表與現錢,她也親吻了阿西的手。
吉普賽女人:“謝謝您的恩賞與救助……也請您救您自己。神明給了我們族人力量,從前到現在,我們的預言沒有錯過。”
阿西:“可你的神明卻叫你的族人如此貧窮與漂泊,神明為什麽不教你們怎麽擺脫它們。”
吉普賽女人:“擺脫不了的,也無需擺脫。所以,我們的預言才不會錯。我們要走了,離開這座城市與國家,回到我們的故土上。世人,都熱愛故土。”
晚上,阿西做了個夢,夢見從平京到滬城的路上發生了□□,他在人堆裏找了方達曦好久,才把方達曦從血泊裏拽出來,可方達曦的喉嚨已不曉得什麽時候被人割斷了,正汩汩噴着血。
阿西被電話鈴救醒,心裏難受得相似夢裏的慘劇都是真的。
“我在呢,總不會叫他到那步。”阿西心想。
阿西抓着電話,聽着千裏外的嘈雜,整個人像要筆直地掉下去。
阿西又念了一遍:“我在呢,總不會叫他到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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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執月是真自大啊,他拎足了二十年的骨肉斤兩也只就是個凡人俗胎,生離死別的計劃逞與不逞,他計劃得來旁人的,卻計劃不來自己的。
自诩不凡的人不到彈盡糧絕、呼天搶地天人皆不應,且真正無望的時候,是認不清,自己只就是個一張皮、兩百骨的凡人的。
方達曦部與單志寧部彙合後,陡然遭到侵略軍追擊,方達曦被砸了流彈頭部重傷,為宋戈等親護先行送往滬城。為防方達曦再遇敵兵,并滬城對外門戶大開,滬城部關上了滬城部對外的全部要道與城防。
此舉,将侵略軍阻擋在了滬城外,也将趕過來的平京部軍民關在了生門外。
方達曦複醒時,得知滬城部走如此斷尾步驟,與阿西脫不了幹系,想斃了他,又下不去手,便就連傷口都未再處理,領着軍隊又趕回去接應平京部。
再奔至滬城防線外,此處已人海惡臭,滬城部與平京殘部雖力克侵略軍,可單志寧還是當衆飲彈自戮了。
單志寧:“一生我為牛,一生吾為馬,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攬晖,這是上學時,你同我說的,我想着,你同我說這話時,大略也沒真的領會其中意思吧?我此生無子女,卻後憑身殘,我将我的同胞子民視作子女,卻害他們唱起了薤露蒿歌。我要保護天下的好母親,卻行車催輪、舟無楫的糊塗戲碼,致使自己也成了高齡的孤兒。也許我并不該帶着我的軍民來與東彙,可我至少給你帶來我的兵馬,我允諾你,以後,他們将予你驅馳。我父輩的墓碑上刻的都是咱們的古老文字,可清明寒食,我大概是沒有臉面也被刻上墓碑,供人拜祭了。我的母親身處在被我稱作為家鄉的異鄉,我卻無法帶她回她的家。‘報國安民’四個字,寫來筆畫真少,可份量太重,你是真英雄,我不是你。‘報國安民’我擔趴下了,望你以後珍重又妥帖。可你也要為今天死去的九千平京同胞,讨公道!你身後的那個賊人,能殺十歲的稚女、設計七十歲的慈母,能将三萬同胞置于鍘刀虎口!這個人要殺!要受到人民的審判!”
炮火聲早将這裏膽小的鳥獸逼走了,單志寧手中的槍響只驚到了炮火裏的人。這算作單志寧對過往失策的自裁,也是逼迫方達曦與幸存的民衆,一定要殺了阿西。
這是正義方的第一次大捷,東予進滬城的路上,卻人人眉目如喪考妣。擡頭望天,天也與人一起流下了淚。
方達曦的傷口因沒有及時處理,一塊頭皮都已掀開,如今紮了一縷布條,躺在擔架上,就着雨水沖洗了手上的人血。
也不是不怕,只是曉得旁人都在指望自己時,恐懼就消失了。
宋戈湊了過來,一只手撐着那頂巴拿馬帽,給方達曦擋頭上的雨。
宋戈:“大爺,是不是真要小爺……”
方達曦:“不可能!”
宋戈:“嗯。大爺,我頂高興從小就跟着您一起。”
方達曦:“怎麽突然表起了心意?那你可不能空着手。”
宋戈:“大爺……”
方達曦眼瞧着宋戈在自己眼前栽倒下去,趕忙翻身下了擔架,來看人。
雨也恃強淩弱,打得将死的宋戈渾身疼。
他一側的胳膊不曉得什麽時候斷了,如今只剩塊筋骨皮連着它,不許它從身子上掉下去;後背上也戳了片流彈片。這樣看來,方達曦頭皮被扯下來時,一旁的宋戈實則也已招致了重傷。只是同往常一樣,沒人發覺他的舒坦與難受罷了。
彈片上連着薄薄的新長出來的血肉,他的身子相當地很争氣,總這麽盡心盡力地進取着,想要憑自己叫他康複,不要死。
可他頭顱裏的刀片已曉得到了時候了,這個人,該走了……
宋戈:“大爺,再叫人給你擋擋雨,他說過這樣傷口會發炎。大爺,我死後,把我扔進九道江喂咱們滬城的小黃魚,我想陪陪他……”
方達曦哪曉得宋戈說的“他”是誰。
方達曦:“好。”
身旁、身前、身後,都是大地本國的軍與民,腳下雨水伴泥的爛天爛地、夯夯沃土,在這時都是無聲也無色的。
方達曦叫人将宋戈的屍體擡上擔架,自己在路上走着。嘗到口中泛鹹時,方達曦才曉得自己臉上不光只有雨,心像被刨了絲一樣疼。才騰去幾步,他就栽倒在地。
容納難民,實在不是易事,廣場、圖書館、方達曦自己的酒店旅館、城外荒地……已然不夠接待,好在滬城百姓肯接失歸同胞進家中安置。
難民們在滬城有了家,阿西卻回不了滬城的家了——方達曦終究将阿西安排出來了。
阿西與吳嫂被送去了吳嫂家鄉的一處蘆葦湖心地,瞧着景致,很有些武陵人桃源給太後養老的意思。
可它并不能勾引方達曦十天半個月肯多來一回,偶爾照面,方達曦也是放下用度物資匆匆就走了。
吳嫂:“大爺都瘦了,咱們還回得去滬城麽?我想給他做點吃的……回不去也沒事,等他下次再來,我給現做。”
阿西:“吳嫂怪我麽?我害的。下次兄長來,您跟着回去吧。”
吳嫂:“您回去,我也才回去,我陪您,您也陪我。大爺這是保我們呢,仗可打不到這裏。等外頭太平了,大爺就接咱們回去了,小爺別愁,咱們是大爺家裏人、心裏人!”
阿西:“他怪我呢,死了那麽多人,他肯定要怪我。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會是那麽個結果……我也還是會那麽做!我要他活着,死多少人,我都要他活!”
方達曦乘着小船往滬城趕,懷裏塞着一張阿西寫廢了的軟筆字。
阿西在湖心島上,只能這麽着打發時間,寫了扔、扔了寫。寫了、扔了一地的情緒,方達曦悄悄地撿着了其中的一顆,打開來看,又不聲不響藏進懷裏: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這話,不是個好典故,可看筆跡,好歹阿西還肯用自己的書道寫字。
滬城因新進的、原駐的百姓都想一道生、不願一起死,而意外的固若金湯,自衛戰終于成了反擊攻堅戰。方達曦因此早不剩什麽餘暇空閑,連吃飯的時間都用在了來往湖心島的路上。
等到估計從湖心島那兒望不到小船了,方達曦才肯頂着思念回頭去看。流彈的重擊叫他的眼耳更不靈了,眼中的前景更像玻璃糊上糯米粥。
住在心裏的人,再沒法一同住進家裏,阿西被他送來湖心島後,他也再沒回過玉蘭道上的家。有關私情的念想,他也只剩這一汪湖心了。
單志寧臨死前還想着要贏他一把,跌宕的民憤叫他沒什麽法子公然保下阿西,只能把人藏在這裏了。
可明明戰争、苦難、不幸、生離死別、乃至被堵在滬城幾百米外的五千多人命,憑空造出它們的真兇是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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