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追往事,嘆今吾

阿西這些天都不大好眠,吳嫂在隔壁屋裏的呼嚕聲又捶胸頓足地穿牆而過。

天還沒亮,阿西就披着外褂逃出了藏着虎嘯龍吟似的木屋,去蘆葦橋上走了走。

晨曦破殼而出,降生了恢弘的景致,與湖心島上的靜谧與其上的一層白色的薄霧。

蘆葦蕩裏的泥土柔軟得叫人能感到極安全,裏頭全是窸窸窣窣的植物震合,與不願擾人清夢的魚劃鳥鳴。

這裏太好了,好得叫阿西覺着,此刻方達曦也應該在這裏走一走、看一看。

再轉身時,阿西瞧見霧裏隐隐綽綽地走過來一個人。

是方攬晖!今個是正旦新年,也是自己的生辰!他是該來!

阿西頂按耐地往前跑了兩步,卻又才瞧清來人不是方達曦,也不止一人。

他們都是那五千人的遺屬,他們都抓着刀槍棒,他們拖着已被剪成陰陽頭的吳嫂,在蘆葦蕩裏找人。瞧見阿西時,吳嫂母獸似的大喊,要阿西趕緊跑。

阿西從蘆葦蕩裏走了出去。

阿西:“今個的事,我也不跑,我要臉面。”

湖心島的一灘鷗鷺長久地處于和平,因此聽見了幾陌生的聲槍響後,都彈球擲地似的蹿出了湖心島。

方達曦還在前線與侵略軍膠着,聽聞平京新民不曉得怎麽找到了,被自己藏在湖心島的阿西。将他綁回了滬城,還要叫他受審判。因此,方達曦掀了軍帳裏的桌子,大略做了接下來的布署,就趕着折回去了。

滬城的內線,如今也有平京新民做了官,因此,阿西連看守所都沒進,就直接被扔進了滬城監獄。

申幫的兄弟哪能就這麽看着小爺被旁人綁了。可當下不比過往,眼下要對着的人是逃難來滬城的平京新民,正是敏感的人與時機,他們不願大爺為難,一撥人在監獄外頭守着大門,一撥人各自找了由頭與罪行,也進了滬城監獄,與小爺有個照應。

正月初五晚,方達曦趕回來時,正瞧見新民與他申幫的兄弟在監獄外頭起了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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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幫的人手裏都拿着槍與斧頭,可因對着的是平京新民而低着頭、流着血,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呢!

方達曦再去瞧牆角,兩個申幫的兄弟被綁在樹上,已被燒死。方達曦向随行人伸了手。

方達曦:“拿兩把□□過來。”

方達曦端挂着槍,仰頭望着滬城沒什麽精神氣的天空,鴿子頂有序地飛着,不像他,他的觸角折了節,叫他心裏頭一次沒了底,也對“對錯”初次生出了茫然。

他走向了茫然,去找肯定。

方達曦:“申幫的先回去,那兩兄弟也帶走。還沒出年,都太太平平回家補個年。回頭,我跟執月在茂悅樓擺桌,跟兄弟們再聚上。回去吧,天下還沒太平呢,哪個都知道,我方達曦現在得好好活着,不能死。”

餘下,就是方達曦端着兩把槍,背對着留下的幾百平京新民往監獄裏頭邁大步。

“方市長!您往裏頭進,做什麽?!”

“帶我的家人出來。”

“他害死了我們的爺娘子女!他不能出來,他得死!”

“他那是為了我,你們把帳算我頭上,我跟你們抵。”

“那怎麽行!您是我們的恩人,我們還指望您呢!”

“哦?原來你們還真曉得我還有點用處。那我還真就進去了。”

“您不能!那就不說過往,他還當着我們的面,殺了五個人!就在我們跟前!就在那個島!這也要您抵?還是您才救了我們,就要再逼死我們?”

“我不能?我一路走到這步,就沒什麽我不能、我不敢的,只有我想不想的!況且呢,這個我才不抵,你們傷了從小領着我們長大的阿婆,那我們方家人要殺幾個人,是最起碼的。要死?你們就去死,已經沒了活的自由了,我可不能叫你們連死的自由也沒了。”

方達曦邁進滬城監獄前,接連幾個新民老人撞死在了監獄的外牆上。還活着的人都拿自己的眼和命,當做槍逼迫方達曦不能如願。

今宵血裏行,九道江催吐三更月,處處可憐人,一夜發如雪。這又算什麽!

方達曦走進了監獄,一時也辨別不出到底這裏是地獄,還是戰場是地獄。他隐隐綽綽地聽見阿西在同旁人說着話。

阿西:“還好啊,他不會來。我也只剩這點念想了,別叫他看到我現在這樣子。”

方達曦倚着身旁的一堵牆,從窗口看外邊的月亮。

“母親,我心裏難過。”

方達曦的喉嚨遇見緊急事項似的動了動,等他張嘴時,從嘴裏吐出了那顆疼了他三十多年的牙。

近日愁如積,恨不盡,連自己一顆壞心眼的牙都留不住。

方達曦把落齒塞進胸口的兜裏,要在以後帶進祖墳去。

方達曦轉了幾個廊口,去了一處特別戒備間。

寧約翰眼瞧着方達曦的影子從鐵框那頭鑽進來壓住自己,可還是将頭昂得高高的。

寧約翰:“方市長?阿西的哥哥?”

方達曦:“我記着你是明年要被槍決。”

寧約翰:“這幾天外頭鬧得很,像是有大事。您開口就拿着我的籌碼,肯定有什麽要我辦!”

方達曦:“是執月。”

寧約翰:“阿西得了病?”

方達曦:“他也在這裏關着,他們後天要審他,今晚我得想法子把他送出去。”

寧約翰:“都關這兒了,還審個什麽,就是要在弄死他之前,還羞辱他一回吧?我就不問他是為的什麽了,肯定是為您!可您不是方市長麽,您從死牢裏救個人出去,不難吧?阿西又不是我們這些雜碎。哦……明白了!就是因為您現在不僅是方大爺了,就是因為您如今還是方市長,阿西您如今倒保不住了。可我怎麽救他?總不能拿嘴給他吹出大牢去!”

方達曦:“滬城監獄是蓋在老戰場上,地底下有不少□□。明個我的人會引爆□□炸了滬城監獄。執月的腿……他的腿現在有不便。我現在沒法子帶他出去,都盯着呢。到時候你趁亂找到他,帶他逃出去。”

明年就該見天父的寧約翰,對現在的生命危機更加懼怕,他盯着腳面四周瞧着,恨不能自己與這裏的人都是淩空走路的。

寧約翰:“這裏埋了□□?誰說的?”

方達曦:“我說這裏是老戰場,這裏就是老戰場,我說這裏埋了雷,這裏就埋了雷。”

方達曦的影子從寧約翰的身上退了下來。

方達曦:“一定要把執月救出去,我幫你們往南的線路,南邊安全。這事兒,只有你我兩個人知道就行,對你有好處。”

寧約翰:“方市長不要他了?”

方達曦:“兩手空空,要什麽要。”

寧約翰:“他是個男人,家裏也早沒了父母,他能要什麽?兩手真空空的人,只要他甘心……哦!是了,他父母要還在,方市長就是退回去做天王老子,他們也一定不肯叫你們待在一起,設或你們根本就遇不上。”

方達曦:“該遇上的總避不開。他的父親母親不同意?他要是極孝順父母,那我就等他,等他父親母親同意;他要是肯跟我走,我就帶他走,不管他父親母親同意不同意。”

“可我們之間明明沒有這些阻礙,卻生在這樣的時局與年代。”方達曦心想。

這年的年初六,五聲震天醒雷掀翻了滬城監獄的水泥地、折斷了牢房的鐵欄、壓垮了磚塊的承重牆。

滬城監獄裏生出了滬城久不見的狂歡。

早在湖心島就被人敲斷了兩條腿的阿西,被寧約翰趁亂背出了滬城監獄。

塵灰、雜亂、喧嚣與一線生機中,阿西遠遠瞧見了方達曦。

“攬晖!攬晖!攬晖!”阿西頂着急地呼喊着方達曦的名字。

在那時,阿西的确是故意不肯如方達曦的願,再喊他“攬晖”的。他原本打算要做那顆永遠叫方達曦念想着的糖,想着以後只想方達曦被人叫了名字,就會想到自己。

可如今阿西又肯喊了,方達曦卻不肯答應了。

方達曦撇下今生本可以的最後一面,獨自走出了蕭索,消失在了阿西的視線裏。

“他不想見我,他永遠都不肯原諒我了。”

阿西跟着寧約翰坐進九道江上,一艘避禍的漁船裏頭,離開了滬城。

方達曦頂着急地拿兩只早不怎麽頂用的眼睛,在九道江的輪渡口摸索阿西的人影。想着好賴至少還能再見一面;好賴那副拖欠了他有些年頭的玉蘭畫已經連夜畫好,能給他了;好賴還能請他等一等自己,等日子太平了,自己就什麽也再不管了去找他,也不曉得他還肯不肯答應?

方才他哪是不肯理阿西呢,他是沒能聽見,也沒能看見阿西就在跟前。

随行軍帶着風奔了過來,給了方達曦消息,說有人瞧見阿西已坐船走了。

九道江的江風不曉得從什麽時候起,會吹得人身心冰涼了。方達曦摸了把被吹得丢了知覺的耳朵。摸到那顆珍珠耳墜時,方達曦心裏的愧疚與遺憾又将他的脊梁往下壓了壓。

“也不等我一會兒,這個,也忘了給你了。”

方達曦回了一趟玉蘭道上的家,找出了許多阿西獨照,還有那張二人的合照。

本來早該往前線趕的,這時,方達曦卻要由着自己一時半會兒了,他皺着鼻尖眯着眼,細細摸索着合照裏的阿西,複又取下左耳上的珍珠,拿膠帶給珍珠耳墜貼到了相片裏頭阿西的耳朵上。

瞧着方枘圓鑿、格格不入,大小更不顯體面。可方達曦倒得意了。

方達曦:“叫你那麽急,不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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