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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壞總比建設來得容易,而且,何止容易千倍,萬倍。戚少商自嘲地想。當初為了娶紅淚,像燙手山芋似地急火火地把這連雲寨給抛出去,結果好,抛給了一條豺狼,噢不,是比豺狼還狠還毒的家夥。現在,自己還巴巴地來重建……毀滅只是在一夜之間,重建卻生生地花了兩年。
也罷,現在又有了連雲寨,自己又是大當家。老八依舊是老八,沒辦法,誰叫他武功平靜又頭腦簡單,自己想升他的職又怕他擔當不起。八大寨主總算找齊了,一切血腥仿佛都已散去,除了那一面孤獨屹立在烏鴉嶺上的矮牆。紅淚依舊在碎雲淵毀諾城做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雲中仙子,只是取消了那一道無聊的禁令。貧瘠而荒涼的無邊黃土啊,鮮紅如夕陽的血跡已不複存在,若有,恐怕也早已深深地浸入了幹裂的土地,表面卻了無痕跡,一如自己的心。
戚少商站在連雲寨的高牆上俯視下方。他的容貌并無多大改變,也許,對于成熟的男人而言,時間刻在他臉上的也僅僅是幾許滄桑感而已。血海深仇,報仇雪恨。那些不過都是空話。踩着一路的血泊和屍體走過去,犧牲的人不計其數,自己苦撐着活下來的目的卻已變得如輕煙般缥缈不可捉摸!報仇?自己報了什麽仇?自己不過是一個政治陰謀下的犧牲品,一個踩着朋友的屍體得以幸存的……大俠!自己有過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卻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了血洗連雲寨,殺害他所有朋友的人。一次,兩次,和最後一次。沒有原因,沒有理由。
緩緩拔出手中的逆水寒,手掌般寬的劍刃在夕陽下閃着冰冽的光。染了無數人鮮血的逆水寒,依然純淨如一泓秋水。戚少商伸手輕叩劍身,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只有你,不曾變。”
如果名字不曾為時間流逝而改變的話。如果殘留的記憶沒有欺騙自己的話。那麽。這一片廢墟便是自己午夜夢回的地方。那個開端,一切一切的開端。戚少商固執地認為,李齡贈給他逆水寒劍只是前因,在這酒肆的相識才是宿命的因緣。
一片黃沙,掩埋着朽壞的桌椅,倒塌的屋梁。灰塵土中露出殘破的酒幌——“旗亭酒肆”。也許,下次來到的時候,這一切都已化成了灰,沒入黃沙之中,連一絲絲痕跡也看不見。如果,心上的痕跡也能如此抹滅,便好。
戚少商提起酒壺,往口中直倒下去。辛辣的酒液沖進喉嚨,喝得太急,太快,嗆得連眼淚都出來了。
月光灑在臉孔他身上。冷得讓他打了個寒噤。戚少商擡頭望了望月亮,又是一個寒噤。真奇怪,本來應該是金黃柔和的滿月,此刻為什麽卻是青白的顏色,青白得近似慘白,像死人的臉,死人的骨頭。
那天夜裏,也有月光。那天的月柔美如同夜裏的輕風,如同清晨花瓣的顫動,如同早春裏少女萌動的柔嫩的心。
從來沒有哪一次,自己舞劍舞得如此酣暢淋漓!
戚少商不自覺地轉頭向一邊望去。曾經,那個人在那裏為自己撫琴。那個人說,從來沒有人賞識自己的才能,只有自己。所以,為自己撫琴一曲,聊慰知音。
一個淡淡的青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在月光之下。淡青色的衣袍,微卷的發,卻看不清容顏。隐隐約約,看得見那眼珠中閃耀的幽幽的光。在月光下,如冰,如水,亦如月。
戚少商定定地立在那裏。月已隐入雲層,雷聲劃破了暗夜的靜,也劃破了他的心。與此同時,閃電劃過天際,映得天地間如同白晝。“铮”地一聲,戚少商手中的逆水寒落到了地上。
一張蒼白如玉琢成的臉龐,出現在閃電的寒光之中。棱角分明的嘴唇張開,微仰着頭,任冰涼的雨水流入咽喉中。眸子是合上的,濃密的睫毛給蒼白得透明的臉頰上投下了一抹陰影。
雨還在下。閃電再次照亮天際時,戚少商依然呆立在地。剛才的影子已消失在雨霧中,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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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沖過去,借着閃電的光四處搜索。他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剛才那個影子卻又是如此清晰,清晰地和兩年前那個彈琴的影子疊印在一起!
“晚晴,晚晴……”一個凄厲得近乎凄慘的聲音劃破了雨夜。戚少商一怔,繼而确定了那不是幻覺。難道他還沒有從那個噩夢中掙脫出來?時間已逐漸平息了自己的恨,而他的傷卻是時間撫平不了的?究竟,是誰害了誰?誰傷了誰?
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白得像死人的月亮又從鐵灰色的雲層中出了那死白的臉。
一個瘦削的身影伏倒在泥濘裏。青袍濺滿了泥污。散亂的頭發披散在肩頭,落在泥水裏。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過去。一步,兩步,三步。短短數十步的路他卻感覺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原來心的距離,才是真正的遙遠無垠。原來心的羁絆,才會讓人恐懼、猶疑、期待、喜悅。原來仇恨真的不會天長地久,只有相濡以沫的情感才會持久。沉澱在心底的,是情感,浮在表面上的,才是仇恨。就像一鍋煮開的湯上的浮沫,用個勺子輕輕一挑,就沒了。
戚少商伸出手,又收回。再伸出手,又猶疑着怔在半空中。
他終于抱起那個單薄的軀體——很明顯地感到他與兩年前相比瘦了許多——心裏泛起一陣無法形容的感覺。輕輕拂開遮住他面龐的濕透了的頭發,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他臉上的泥水,那張蒼白如玉雕的俊美面龐赫然出現在月光之下。眉心微蹙,痛楚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
“晚晴,晚晴……”他還在呓語,兩滴眼淚自眼角滲落出來,在月光下,像兩顆珍珠。
戚少商嘆了口氣。看來,他真的還在夢中,一直未醒的夢。
懷抱中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戚少商一愣。無數次地與他的眼神對視,那雙眼睛有時桀傲不馴,有時空虛迷茫。如今,這雙凝視着自己的黑幽幽的眸子,卻純淨得像初生的嬰兒。沒有狂傲和不羁,也沒有恐懼和不安。
“你是誰?”
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傳入戚少商耳中,他險些失手把顧惜朝摔在地上。他不由得一陣好笑,卻不知道該笑些什麽。
“我是……我是……你的……”戚少商嗫嚅了半日,終于擠出了一句:“我是你的……朋友。”
“我沒有朋友,我只有晚晴!”顧惜朝掙紮着站了起來。
“晚晴已經死了。醒醒吧,已經兩年了。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這旗亭酒肆,便是你我相識之處啊!”
顧惜朝恍如未聞,自顧自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戚少商趕上幾步,伸手抓向他肩頭。顧惜朝聽到風聲,回頭還了一掌。戚少商猝不及防,倒退了一步,心下驚疑不止:“他連我都不記得了,他的功夫倒還沒擱下?似乎比兩年前還有精進?”一個念頭又飛快掠過,“莫非這次重逢,又是他設的一個局?他還要騙我的什麽?毀了我連雲寨一次還不夠?”他一陣怒氣襲上心頭,回身拾起逆水寒,拔劍出鞘,喝道:“你可還識得這把逆水寒劍?”
顧惜朝眼中閃過一絲困惑,繼而又什麽也看不見了。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透明得讓人感覺得可以一眼望穿。他轉過身,又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戚少商一躍起至他身後,出指如風,點了他的穴道。及至顧惜朝的身子慢慢倒在他臂彎中,他才驚覺自己好像幹了一件蠢事。他此襲雖快,但以顧惜朝的身手,是一定可以避開的,他卻沒有避,看來腦子确實不大清楚。那麽,自己點倒他,又該如何處置這個瘋瘋癫癫的他?一劍殺了,以血前仇?那是不可能的,否則自己兩年前早動手了,現在又如何能對一個還在夢中癡癡迷迷的人下得了手?
戚少商茫然地注視着懷中人的面龐。太蒼白了,蒼白得一絲血色也無,連嘴唇也白得無色。已不複有當初相識時的灑脫俊逸,也不再有追殺自己時的張揚狂傲,甚至,在金殿前的絕望無助,也沒有了。留下的,是個連靈魂也沒有了的軀殼罷。“晚晴”,也只是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而已,即使這個信念早已化成了一堆黃土。
“是我害了你。”戚少商的手指慢慢撫過那玉也似的臉龐。“我已害你丢了靈魂,比起這個,我的連雲寨,實在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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