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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溶溶地鋪在黃沙地上。
琴聲亦如水,響在寂靜無聲的夜晚。彈琴的人唇邊帶着個淺淺的笑意,一雙清亮如水的眸子仿佛有輕煙籠罩,霧蒙蒙的,瞳仁中映出那個月下舞劍的人影。
劍的寒冽,月的清冷,琴的悠揚,兩個人的心醉神迷。斯景,斯情,真的是似曾相識。實在渴望這一刻能維系到永恒,難道當年的自己真的能忘卻這一夜的迷醉,去做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琴聲變得急促,舞劍的人也越舞越快。那雙霧蒙蒙的眼睛 ,仿佛有一層薄薄輕煙,淡淡雨霧,那是令人心顫的脆弱和美,也是可以讓人産生饑渴感的美。
“哪,看,為了哄他高興,大當家天天晚上陪他到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來彈琴舞劍!”穆鸠平伏在一處岩石下,壓低了聲音對身旁看呆了的赫連春水說。“一舞就是一夜,大當家每天眼睛裏面都是血絲!”
赫連春水不語,眼睛裏有種奇怪的神情。良久,他問道:“這就是他們初識之處?”
“沒錯,就是那個什麽鬼旗亭酒肆。不過現在高雞血也死了,這地方也早破敗不堪,我真不知道這破桌破凳有什麽好看的!”
赫連春水笑了笑,搖搖頭。繼而又正色道:“陣前風,我看到這顧惜朝房中有很多書籍,是不是你們大當家買的?想來連雲寨裏這些東西也不多。”
他不說便罷,一說穆鸠平可是心頭火起,大吐苦水:“我們這連雲寨,就快變成他舞文弄墨的地方了!大當家什麽都順着他,不管他要什麽都派我這個大字都不識一籮筐的人去買,買回來他又嫌不對,我都快瘋了!你說,這顧惜朝好歹也是個高手,怎麽文绉绉地像個娘們?我們平日裏去逛窯子,裏面的姑娘都沒他懂得多!”
赫連春水一凜,轉頭看了他一眼,見穆鸠平并無他意,便笑道:“我看來,戚少商不僅是順着他,倒真是寵着他。陣前風,你倒說說他,你對你們大當家不但不殺他還這樣對他,有什麽看法?”
穆鸠平愣了一下,嗫嚅道:“我當真不知道該怎麽看。你真要我說,大當家連對息城主,都沒有這等費心。他再刁鑽任性,甚至強詞奪理,大當家都可以一笑置之。”
赫連春水把目光投在顧惜朝身上。月光仿佛在顧惜朝身上披了一層銀色的輕紗,他的眼睛卻比月光更清澈,星光更柔和。良久,赫連春水輕輕一嘆,低語道:“真美,真是少見的韻味。既有男子的清逸,也有女子的柔媚。那雙眼睛真美,既一清到底,又深不見底。太美的東西,往往可以讓人産生饑渴的感覺。讓人想擁抱,想占有……絲毫不柔弱,卻能讓人有癫狂的感受……顧惜朝,确實是個致命的蠱惑。誰能逃得開?……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當年的戚少商為何能将自己一手打出來的天下拱手讓人……”
“戚大俠,我要走了。”赫連春水對着戚少商拱拱手,“我看你們花前月下已經看得頭痛了,我要走了。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你對這個顧惜朝,究竟了解多少?他的身世,武功來歷,你知道嗎?”
這話倒問得戚少商一怔。“我只知道他出身寒微,別的确實不清楚。”
赫連春水急道:“你難道不知道他出身——”他硬生生地把口邊的話咽了回去,換了個話題道:“你家老八呢?平時不是老跟在你後面轉?”
戚少商皺了皺眉:“是啊,他知道你今天走,應該會來送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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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大當家,”有人在旁說,“我看到八當家跟顧公子一起往那座山頭上去。”
戚少商心念一轉,向赫連春水怒道:“小妖!我知道你昨晚跟老八在酒肆偷看,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麽?”
赫連春水也已知道穆鸠平的想法,道:“我沒有跟他說什麽,倒是他自己看到了不少,也想了不少,說了不少。”
戚少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展開輕功向山頭上奔去。他一直擔心穆鸠平,生怕他忍不住找顧惜朝尋仇,沒想到最後還是發生了!
“喂,你到底把我拖到這山頭上來幹什麽?要殺人嗎?”顧惜朝負手站在山頭,四面觀望。“景色還不錯嘛……”
從山頭向下望去,一陣頭暈目眩,一個記憶襲上心頭。是自己發瘋一樣地向山崖下撲去,想去追上一個人?是誰?那無比的矛盾、痛楚與恐慌,那不惜性命的追逐,是為了誰?誰?
胸口忽然一痛,低頭一看,一柄長槍的槍尖自胸口突了出來。曾幾何時,這一幕也曾發生過?
“顧惜朝,我沒有那麽多心思,也不想管你變成什麽樣!我只記得,你毀了連雲寨和大當家一次,我絕不能讓你再毀第二次!今天我殺了你,大當家若不肯原諒我,我就給他賠上這條命便是!”
穆鸠平猛地抽出槍。顧惜朝本就站在崖邊,這時身子站立不穩,往前一沖,竟自崖上跌下。以他武功,不僅穆鸠平這一槍偷襲不成,更別提墜崖,可他似乎失魂落魄般,對周遭的一切竟不管不問。
青色的影子,像一顆流星般,像崖底墜落。
“老八!”戚少商正好趕到,大驚失色,撲過去伸手去抓,兩個人一起向下墜落。
戚少商抱着他,心裏卻似乎平靜了。剛才的發狂般的失落已消失了。也罷,就這樣一直墜落下去吧,任四周的景物變幻如風。江湖仇殺,生死恩怨,在這一刻已消失殆盡。心中只留存手中擁緊的這個人,至少這一刻,哪怕丢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也絕不再放開他。壓抑,壓抑,壓抑,自己不斷地壓抑,壓抑得自己都接近崩潰。如果壓抑的結果就是失去,那麽,寧願不再壓抑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可是,過了這一刻,這夢境般的一刻,一切也依然是空,自己還是戚少商,江湖上人人稱羨的大俠,連雲寨的大當家。數不清的道德戒條,如蛛網般緊緊地纏住自己。否則,旗亭酒肆那一夜,就該在月光中沉醉,在他的笑容中迷失,在他的氣息間沉淪,即使要為此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那一夜,就該抱緊了他不放,不該任由他像條游魚般地從自己懷中滑了出去。可是,即使那一夜擁緊了他不放,即使可以一直吻他,吻到他窒息都不停止,一切大概都不會變吧,他一樣會血洗連雲寨,誓取自己項上人頭。人生無奈的事太多,不是一瞬間的迷醉可以解決的。人生羁絆的事太多太多,自己放不下,顧惜朝一樣放不下。所以,那一夜的琴音,只能成為夢境中的幻覺,只能成為回憶中的絕響。若是,從未相逢過,便好。
顧惜朝的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四周的景物變幻得如風一般快,思緒卻比風還要快。那一刻,真希望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好。
“戚少商!你為什麽還要救我?!”
戚少商把灰頭土臉的穆鸠平重重地關在門外,回頭去看躺在床上的顧惜朝。
毫無血色,比初見那一天還要白。比紙還蒼白的臉色,深深蹙起的眉。戚少商摔摔頭,上天,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上天果真是公平的嗎,即使自己并不想要他還債,上天卻不停地折磨他,這是對他的懲罰嗎?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顧惜朝慢慢睜開了眼睛。戚少商立即發現,這雙眼睛裏,似乎多了點什麽,又似乎少了點什麽。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戚少商,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走。我一刻也不想留在你的連雲寨。”
戚少商微微皺眉:“你打算走到哪裏去?至少等傷養好再說。”
顧惜朝咬牙:“戚少商,你的‘義’,真讓我煩。我可是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啊,你為什麽還要對我這麽好?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當年血洗連雲寨,殺了你七大當家,我害死了雷卷,毀了息紅淚的毀諾城……還需要我說下去嗎?”
戚少商忍住一口氣,道:“我要殺你,兩年前就殺了,也不必等到今天。在心裏,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的,你又何嘗不是?在開封府魚池子裏,我一直是清醒的,你的一言一語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再來激我了。”
顧惜朝滿臉通紅,直紅到耳根。“戚少商,扮豬吃老虎,算你行。既然不殺我,可以放我走了嗎?”
戚少商從來沒看到他窘成這樣,忍笑道:“我現在可不敢放你。萬一你又到江湖上興風作浪,那豈又不是我的錯?”
顧惜朝一扭頭道:“你把我留在這裏,不是給我難堪是什麽?”牙齒咬住嘴唇,有點像個賭氣的孩子。
戚少商明知道他是有意的,仍然禁不住心軟,奇怪自己對他怎麽就沒有脾氣呢。“好了好了,你先養傷。只要你答應不離開,我就解開你穴道。”
顧惜朝眯起眼睛,笑道:“我發的毒誓我都不怕應驗,你還信我的保證,你不是個大笨蛋麽?”
這一笑笑得惑人之至,戚少商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暗罵這小子是得寸進尺,擺明吃定了自己不忍傷他。看到顧惜朝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眉梢眼角盡是嘲諷的笑意,不由得大窘。顧惜朝,兩年前,你把我迫得走投無路,兩年後,你依然輕易地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間。你,真是個妖魅,而我,注定了要在你手中吃盡苦頭。你的魅力與衆不同,我可以讓身邊的人崇拜敬仰我甚至為我去死,你也可以,但如果我是太陽的強烈耀眼,你就是月亮的陰柔蠱惑。你一半已不是人,是妖魅罷。而我,從第一次見你起,就被你迷了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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