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陣幽幽樂聲自遠處傳來。戚少商不由得嘆息一聲。這多日以來,這猶如哀樂般悲泣的埙聲就一直似斷似續,沒有停過。

走至大賬外,遠遠的城牆上,顧惜朝正坐在那裏。青袍飄飄,豐姿如神。

戚少商憶起當日回連雲寨,顧惜朝醒來後對自己只說了兩句話:“替我翻起這方圓百裏每一寸土地,哪怕掘地三尺,也必要把那個人找出來!你功力深厚,助我療傷,我必要親手剝他的皮,喝他的血!我顧惜朝不雪此恨,誓不為人!”

這幾句話說得字字如刀,戚少商聽得都打了個寒噤。看顧惜朝臉上,卻如古井般平靜無波,只是眼中恨意燃燒,直要把人燒得粉身碎骨般!

一連數日,戚少商确實全力以赴想找尋那個人。以連雲寨在此處的勢力之大,如此搜法,連只螞蟻也該找出來了,可那個人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似的,不見人影。

戚少商也反複問過顧惜朝,此人身形相貌,武功家數。顧惜朝當時重傷之餘本已昏昏沉沉,除了那個人身形甚高外,确實想不起什麽來。只是有一點,顧惜朝瞞住了戚少商未說,那就是雖只瞥了一眼,但總覺此人似曾相識。他刻意改變聲音,又蒙住自己眼睛,直是欲蓋彌彰,只能解釋是生怕自己認出他來。

顧惜朝反複回憶,但熟悉之人大都已死,活着的人再想也想不出誰會對自己觊觎已久。最後只索罷了,有時太刻意去想一件事,反而想不出來。

戚少商看顧惜朝整日不言不語,只管去吹那埙,也不由得焦急,常常來逗他說話,十句說不了一句,也蒼白着臉從無一個笑顏。稍微說深一點,顧惜朝便三言兩語将他堵了回來,要比口才,戚少商哪是他的對手,只得苦笑。

穆鸠平對戚少商道:“大當家,那顧惜朝在發什麽瘋?整天不出房門,房裏整天像鬼哭狼嚎的,他究竟練的什麽功?”

戚少商喃喃道:“神鬼夜哭,神哭小斧。這門功夫,早已絕跡江湖,他既然出身青樓,又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我為什麽從來都沒有想過?”看到穆鸠平還在一旁傻等回答,便笑道,“管他練什麽功,你別闖進去就行了,當心被他的神哭小斧劈掉你這顆腦袋!”

話雖如此,戚少商還是無法放心。一日深夜,他無法入睡,悄悄來到顧惜朝房前,竟看到他面前擺着三只葫蘆。戚少商臉色一變,他已認出那便是九幽神君的三寶葫蘆。

顧惜朝一驚,轉頭看到是他,淡淡道:“是大當家啊,半夜三更的,到我房中來幹什麽?當真是擾人清夢啊。”

戚少商盯着他面前的三寶葫蘆,沉聲道:“你又在練魔功?”

顧惜朝冷冷道:“不錯,那又關你何事?”

戚少商怒道:“上次你練那魔功,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容貌盡毀,你還要練?你真是死不悔改?我當時在山神廟遇上你時,真當是幽冥中的鬼魂!”

顧惜朝靜靜地道:“我要這副皮囊做什麽?只要魔功有所大成,在這世上,我就難逢敵手。九幽和他幾個弟子已死,世上知曉這魔功也只我一人,只要練成,決不會再像金殿上那般,輸于你手。容顏盡毀最好,我有什麽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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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也不跟他辯駁,伸手便抓那三寶葫蘆。他也想到顧惜朝練這魔功,必定是靠了這葫蘆之助,毀了它,便一了百了。

顧惜朝伸手去格,他內傷未愈,一動真氣,胸口一陣大痛,三寶葫蘆已被戚少商抓在手裏。

“你敢毀它?”

戚少商笑道:“為了不讓你變得那麽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當然敢毀它。”

顧惜朝一時語塞,急道:“還給我!”

戚少商退了一步,笑道:“你練這個有什麽用?一個雷劈下來,苦練的功就沒了,你還不如下點功夫練別的呢。”

顧惜朝哼了一聲,搶上一步,伸手便奪。戚少商沒料到他會不顧傷勢,拼命來搶,愣了一愣,又不敢還手,怕他受傷,就這一瞬間,葫蘆又被他奪了回去。

顧惜朝拔開一個葫蘆塞子,舉起葫蘆往口中倒了些粉末。戚少商一驚,叫道:“你幹什麽?”

顧惜朝橫了他一眼,道:“我把這練魔功的藥吞下去,那就練也得練,不練也得練!”

戚少商情急之下,搶到他身後,一指按住他大穴,道:“你若敢吞,我就廢了你的武功,看你還怎麽練!”

顧惜朝白他一眼道:“你若要廢,我吞了這藥,就只有一個死字!”他一仰脖,竟把藥末盡數吞了下去。

戚少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狠命地搖着顧惜朝:“你這個瘋子,你給我吐出來!聽見沒有,吐出來!”

顧惜朝這時居然還笑得出來,他冷笑道:“你不是要廢我武功嗎?你動手啊!不練,我一樣地走火入魔而死!你動手啊!”

戚少商又驚又怒,喝道:“坐好!”雙手按在他背心,以內力想替他驅毒。他猜想不錯,九幽之藥是個引子,若練,就成為藥引,将毒化為己有;若不練,便是劇毒,足以要人的命!

他源源不斷催送內力過去,卻發現毫無作用。他一沉吟,便知其故:顧惜朝寧願毒發身亡,也不要他驅毒!

戚少商狂怒之下,狠狠一個耳光打下去,道:“你妻子說得沒錯,你确實是個瘋子!你不僅傷害別人,連你自己都要糟蹋!顧惜朝,你給我聽好,我寧願你死, 也不要你變成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要死,就去死吧,反正你這種瘋子留在世上也是個禍害!”戚少商急怒交集,忽見顧惜朝喘息越來越急促,臉頰也越來越紅,紅如火燒。不由得大驚失色,猛力搖晃他:“你怎麽了?”

顧惜朝臉如火燒,費力地指着那個葫蘆,道:“你把那個拿來……給我……”

看戚少商猶豫,顧惜朝急道:“我……不是要吃,你不相信就拿在你手上……”

戚少商莫名其妙地倒了些藥粉在手心,攤開放到顧惜朝面前。顧惜朝睜大眼睛看了兩眼,臉上的神情變得極其怪異,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戚少商從來沒看過他這種表情。

“英……綠……荷!你幹的好事!”顧惜朝已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他現在已經明白,當日被關入魚池子,葫蘆中的藥已用完,托了英綠荷替他尋藥,英綠荷尋是尋了,卻給的是春藥,她的用心可想而知。可笑自己一直未曾動這葫蘆,今日一動,卻鬧了個天大的笑話!枉他足智多謀,此時也呆住了,才知道什麽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戚少商隔着衣服都感到他身上熱得吓人。再看他緋紅的臉色,也大概知道出了什麽事了。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問道:“怎麽辦?”

顧惜朝只覺渾身如火焚,連頭腦仿佛都要燒起來了,不耐地道:“怎麽辦?你說怎麽辦?你我都是男人,你上我還是我上你?”

戚少商啼笑皆非。“荒唐!對了,老八他不是常逛窯子嗎,叫他替你找個姑娘回來。”他站起身要走。

顧惜朝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半撐起身子一把抓住他。“戚少商!你這個白癡!你打算站到連雲寨上面去大聲宣布,說我自作自受,吃錯了藥?你給我一劍算了!你們連雲寨前不沾村後不沾店,等你找個女人回來,我還不撐死了?”他氣息越來越急促,臉頰已紅得似要滲出水來。他本來肌膚就白皙,此時不僅臉色緋紅,連脖頸都紅了,戚少商盯着他,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顧惜朝頭腦中越來越暈眩,整個人只覺得要燃燒起來。他抓住戚少商,嘴唇已經湊上了他的嘴唇。戚少商腦中“轟”地一聲,只覺他嘴唇的熱度已足以熔化自己,哪裏還所持得住,摟住他肩膀狠狠地吻了下去。狠命地擁住他,狠命地吻。真希望能讓他溶入自己身體裏!這一刻仿佛要燃燒的混沌中,戚少商模模糊糊地想到,當年,也是這樣擁着他,聞着他唇上的酒味,品嘗着他嘴唇的香味。

戚少商的唇慢慢移下,碾在他脖子上。他不由得起了這樣一個念頭,顧惜朝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是否都是緋紅如桃花?撕開他的衣襟,嘴唇一寸寸地碾了下去。那肌膚本來應該是如白玉般,此時卻真的是緋紅如桃花,滾燙如烈火。他不僅奇怪,一個武人怎麽會有這如女子般的肌膚?

他拂開顧惜朝覆在臉上的頭發。那雙眼睛迷離地注視着他,裏面漾的仿佛是一汪水。

顧惜朝啊地一聲驚呼,那分明是負痛的聲音。戚少商耳中一直是他的呢喃軟語,忽然聽到這呼痛聲,不由得怔了一怔,神志清明了些。他甩了甩頭,還不明白自己是身在何處。

及至看到身下的顧惜朝,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快抽身起來。他動作太急,顧惜朝又是痛呼一聲。

顧惜朝神志已模糊,伸手抱住他不放,戚少商哪受得了他身體的熱度,狠命甩了自己一個耳光,猛地把他一推,高聲叫道:“老八!老八!”

不多時,穆鸠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當家,什麽事?”

“去,馬上給我拎兩桶水來,越涼越好!快!”

穆鸠平呆了一呆,雖覺這事有點稀奇古怪,但還是立即去了,不時便提了兩大桶水回來。

他推開門進去,眼光便定在顧惜朝身上移不開了。

顧惜朝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臉上燒得緋紅,眼睛半睜半閉,迷迷登登地不知道看着什麽,嘴唇還輕輕嚅動,倒像是喝多了酒。那股子媚态,讓穆鸠平騰地紅了臉,直覺地感到這房間裏仿佛空氣都不一般。

戚少商拎起一桶水,往顧惜朝身上沒頭沒腦地潑去。顧惜朝正在半昏迷中,忽然冰入骨的涼水澆在身上,伸出手像是要擋又擋不住,那模樣着實讓人看了心動。

戚少商又提起另一桶水,從自己頭上淋了下去。冷水一激,他清醒了許多,看顧惜朝還昏昏沉沉的,伸手抱起他便掠了出去。

戚少商把他扔在水池裏。水池本來不淺,顧惜朝驟然摔了進去,不僅冷得透骨,而且根本無法呼吸,好容易伸出頭來,又嗆又咳。戚少商自己也走進池中,把冷水澆在自己頭上,眼看着顧惜朝掙紮着要出來,又用力把他摁了下去。一連數次,顧惜朝終于叫了出來:“你幹什麽?想淹死我嗎?”

戚少商收了手,笑道:“你總算清醒了。”

顧惜朝甩甩頭,用手抹了抹濕透了貼在臉上的頭發。他的眼神有點迷惘,慢慢往下移,看到自己衣衫不整,本來已經褪了的紅潮又湧了上來。

戚少商轉過頭道:“天很冷,你最好先回房換衣服。”瞟到顧惜朝欲言又止,戚少商截住他的話頭,道:“我不想乘人之危,占你便宜。”

顧惜朝吃地一聲笑了,道:“戚大當家,我該說你是大俠呢,還是個呆子?”衣袖一拂,徑自往寨內走去。看他模樣,哪想得剛才還依偎在戚少商懷中呻吟軟語。

戚少商這時開始覺得自己真是個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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