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又暗了下來,下午吃過溫粥,芷嫣略感疲憊,轉而又睡下了。這會再醒來,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只覺周圍寂靜得很,沒有自窗外傳來的熙攘人聲,擡眼看去,也是黑暗一片,沒有燈火。

想來怕已是夜深了,這一覺睡得竟是這樣深,這樣安穩,連日來的疲憊不安,這一會,倒覺得舒暢了許多。

她轉眸看向房內,不見展承翊的身影,該是回了他自己的房間內睡下了。

想到他,她的嘴邊不自覺地又牽起一抹笑容。

她與他,該是近了許多吧。

承翊……承翊……

黑暗中,她低聲輕輕念着他許她喚的名字。心裏甜甜的,滿滿的。

只是,她不知道,另一邊的房內此刻雖也是一室漆黑,卻是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她心裏念着的展承翊,早已不知去向……

夜,寂靜得很,尤其是近日來一到夜裏就了無人氣的雷府,更是顯得幽森駭人。一道修長的身影就着夜色,悄無聲息地在雷府屋頂上飛掠奔走。一個輕躍,便落入了主院中,如入無人之地那般,悄然潛入一個一個房內。

他在每一間房內呆的時間都不長,閃入之後不一會便出來了。終于,他來到了主院的主卧房。然而,剛一入房,他便立即正色,一步步極輕極小心地走入室內。

他的謹慎,并非因主卧房的特別,而是,這室內空氣裏所滲着的不尋常的氣息。那是一股濃重的殺氣,并非出自他自己,他來此地,并非殺人。

這房內,還有一人。一個,同他一樣的不速之客。卻是,截然不同的目的。

他凝神屏息地一步步向前走着,無一點光亮的房內,卻構不成他行動的障礙。他一步步走向內室,他知道,他離那個人,不遠了。

果然,此刻內室的床邊,正立着一個人影,身着一身黑衣。若不是他是習武之人,定難看出這漆黑房內,另有一生人。

“呵,終于見面了。”那人倒是先開了口,氣定神閑的,仿若在自己家般自然。

他沒有應答,緊緊盯着眼前的男子,按着腰部的劍,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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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不知道你來這裏,是什麽目的,但是……既然碰巧了,想必也不會是偶然。你是想各自行個方便呢?還是……各憑本事?”那人終于回過身,分明輪廓的臉上覆着大小剛好的黑色半臉面具,一身的肅殺,不容小觑。

按着劍的手,暗暗握緊,他仍舊沒有出聲。

“看來是……免不了一番功夫了。擾了老人家睡覺,可就不好了。”黑暗裏的面容嘲諷地扯起一邊嘴角,下一瞬,人便如幻影般欺身至他跟前,一個出手就欲抓人脖頸,狠戾毒辣招招致命。

他心下一凝,迅速回擊,半分不敢掉以輕心。

那人無劍無刀,只赤手招招襲來。不防不退,步步緊逼。

他見此立即拍劍回鞘,以掌代刃,亦是對招招狠絕不閃不避,掌風急迅有力,不費半分停頓掌掌劈去。

“倒是有兩下子。”那人的語調依舊輕佻,可招式卻比方才更加謹慎嚴密。

他提氣翻身越過桌子,倒轉之際雙腿用力蹬向那人胸口,随之便聽到骨骼斷裂之聲。那人急急倒退幾步,一聲悶哼後,血腥味濃濃散起。原本陰涼的空氣裏,終于有了股溫熱的溫度……

只是沒有片刻停歇,下一刻,桌子便被一股渾厚內力剎那震碎!那人提氣一躍,掌風猛烈掃向前方。他亦是提氣躍起,掌風掃過他的雙腳,擊向屏障。屏障随之倒塌破裂。

“你對雷霸天做了什麽?”他終于沉沉出聲,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自他入房,他便察覺了房間內的異樣。無論是那人泰然自若的與他“閑話”,還是後來的打鬥,床上的雷霸天自始自終都沒聲響動作。

那人,怕是已在這房內呆了些時候了。為何,沒有直接動手呢?他一身的戾氣,斷不會如此輕易作罷的。他在等什麽……

莫不是,在等他?

他心下頓時一驚,下一刻,肅殺之氣聚起。

此人從未在江湖上聽聞,卻是如此的狠角色,斷不能留!

“呵,你緊張什麽?不過是讓他睡得安穩些罷了。”身影不停逼近,掌風一擊,旋身欺近,以拳代掌,拳拳十成內力,“莫不是,因為雷大小姐?”

心下一緊,側頭擋勢的動作有一瞬停頓,只這一頓,便讓那人觑得空檔,重重一記掌刃劈向他的胸口。胸口熱辣灼烈疼痛,氣血陣陣翻湧,喉頭止不住的氣血上湧,一口鮮血立即噴出。

“看來被我猜中了。”那人收了攻勢,一個閃身,便已離他數步。

他緊蹙着濃眉,強自鎮定。終于,他緩緩道出:“沈禦之。”

“呵,後會有期。”

下一刻,房內便只剩下他一人。不,還有個躺在床上,無半分意識的雷霸天。

他用手按住胸口,暗暗運氣,試圖平複些混亂的氣息。自然,這一運氣,胸口內翻湧的氣血更加混亂兇猛了。

沈禦之……他記下了。

他強撐着來到雷霸天的床側,揚手便幾處重點,解開了被沈禦之封住的穴道。這才轉身有些蹒跚地離開了房間。

彼時的雷芷嫣,依舊在輾轉中清醒着,大概是白日睡足了,這會她倒是怎麽也睡不着。本想幹脆下床去外面走動走動,可想到一女子深夜在外,即使不出街市,在這陌生的客棧裏游蕩也并非完全安全。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閉眼努力欲睡着的芷嫣,仍舊清醒着。

只是,這一閉眼,午時與展承翊相處的畫面便立即重現在了芷嫣的腦海中。一閉眼,清晰可見……

他固執羞澀的堅持,他溫柔細心的問候,以及他許她靠近時,沉如星譚的眼眸……

嘴邊不自覺的噙着一抹淺笑,想到他,心底不自禁的,就泛起了絲絲暖意。她甜甜想着,隔牆而眠的他,此刻是否已然安睡?還是同她一樣,輾轉難以入眠?

想着想着,睡意漸漸湧了上來,混混沌沌的,只消片刻,她就要墜入馨甜夢境中。

忽然,就在此時,似是重物墜地的聲音自隔壁房中募得傳來。這響聲突兀沉重,在這清涼寂靜的深夜顯得分外清晰震人。本欲沉沉睡去的芷嫣突得就被這聲巨響驚醒,她的心也跟着猛然一驚,一下便睜開了雙眼,一股強烈的不安和擔憂自她心底急速攀沿。

她立即坐起身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套上繡鞋,不及多想的就推開房門來到了隔壁房間門前。她心裏隐隐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不敢去細思這異樣的感覺,她顧不得禮教的,急急拍打起了展承翊的房門。

“展公子,展公子!可是出了什麽事?你還好嗎?”她壓低着嗓音急喚着,怕在這深夜時分,擾了其他人的睡眠。

喚了幾時,不見展承翊的應答,她心下更是慌了起來。她知道,習武之人不會深眠到這分響動也無動靜,何況展承翊本身就是極為警惕小心之人,莫不是他出了什麽事?

一思及此,她再不顧男女有別的顧忌,試着用力推開房門進去,不想她不過稍一用力,就将房門推了開來。

她有一瞬訝異,卻在借着月光的亮白後看到倒在地上的展承翊時,心霎時一緊。她急着步子來到他身邊,蹲下身,想要看清他此刻的情形。

低低的□□自黑暗中傳入她耳,悶悶的,聽起來極為痛苦。她心下焦急萬分,卻是因滿室的漆黑而始終無法看清他此刻的模樣。他傷在了哪裏,為何如此痛苦?

細細薄汗自她額上溢出,她立即起身,在房中摸索着點燃了圓桌上的蠟燭。

終于,室內黑暗不再。

她再次轉身,卻被入眼的景象生生倒抽了一口涼氣。

倒在地上早已意識盡失的展承翊,眉頭痛苦難耐的緊緊皺起,一張英氣臉龐此刻竟虛弱的蒼白萬分。最讓她萬分揪心的是,他滿口的鮮血染了他的雙唇,鮮紅的血順着側頰流到了臉旁的地上。他一聲悶哼,又一口鮮血自他口中湧出。

“承翊!”芷嫣大驚,立即跪坐在他身前,不無恐懼地抱起他的頭,将他安置在胸前。她怕極了,她只得抱緊他,除此之外她竟想不到她該怎麽做。

“承翊!”

似是聽到了她的呼聲,展承翊竟睜開了眼。他笑了,這個時候,他居然笑了。

“不必擔憂,這點傷,不礙事。”說罷,又是一湧血自他口中溢出。他臉色沉了沉,不想這般無用的模樣在她面前。他暗自咬牙,一手撐起地面,欲站起身來。

“不要強撐,我扶你起來。”芷嫣一手圈緊他的腰身,一手将他的手放于自己肩上,使勁全力将他撐了起來。他全身的力量頓時全數壓在了她身上,她一個不穩,差點向一旁跌倒。

展承翊盡力穩住自己,攀着她瘦弱的肩膀,借着她微小的力量,步履虛浮蹒跚得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下一刻,便支撐不住,放任自己倒床而去。

芷嫣急忙将他的身子擺正,脫去他的鞋子,将枕頭枕在他頸間,拉上被子。

“承翊,你再堅持一會。我立即去幫你去尋大夫,你再堅持一會。”她俯下身子在他耳邊溫聲輕道,見他額間滿是大顆大顆的汗珠,立即用衣袖拭了去。然後起身就想立即去尋大夫。

“不用了,這點傷,不礙事。”嗓音依舊微弱無力,可語氣竟透着幾分不容忽視的堅持。

芷嫣轉過身,垂眸看着被下他的一身夜行衣,靜默了一會,她再次轉身朝前走去。

展承翊立即坐起身欲追她止步,奈何這胸口的內傷震得他經脈大損,稍一動作便如撕扯胸口般劇烈疼痛。

就在他按壓着胸口粗聲喘氣時,芷嫣又急急步入了內室中。只是這時手上端了一木盆,白色的布巾搭在盆沿邊。

他松了氣,放軟身子靠在了床柱上。

她将木盆擱在一旁的架子上,彎腰将他扶倒上床。然後徑自擰幹了溫熱的布巾将他幾乎半張臉的血跡細細擦拭掉。展承翊想睜眼看她,不過終是閉着眼待她拭完了。

“你……”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出口,可到了嘴邊,終是轉了幾回,“真的不用請大夫來看看嗎?若是此時不便,明日定要請大夫診治才行。”

“修養幾日便好。”

“可有藥緩解?”

“不問問這傷的原由嗎?”他閉眼低聲問道,知道是該向她坦白的時候了。只是心底仍舊有幾分掙紮,他的身份,他的職責,這些,都緊緊縛着他擡步走向她。可是他還是任由鐵鏈縛着,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她。

她在前面望着他,杏眸笑着,亦或是泣着……

“你先好生歇着,好好睡一覺,其他的,若是你想說,我定會好好聽。”她俯身幫他輕按被角,柔聲說着。但心底隐約的不安感,讓她直覺抵觸他接下來想要說的話。

“我此次來向青城……與雷霸天有關。”

輕按被角的素手一頓,她略微有些失神,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慌亂急說:“你莫要再多說,早些休息,我……我去換盆淨水。”

慌亂的腳步聲急急而去,待那聲音遠了輕了,一直緊閉的雙眼終于睜了開來。只是,本該疲憊虛弱的雙眼,雖然疲憊依舊,卻是帶上了一分銳利,沉沉的眼眸望着床檐,不知在想些什麽。

芷嫣端着木盆靠在房門內,承翊的話仿佛如魔音般不停在她耳邊回蕩,止不住微微顫抖的雙手有些不穩地端着木盆,讓裏面已染鮮血的溫水微微晃動着。

我此次來向青城……與雷霸天有關。

與雷霸天有關……

這是什麽意思?她不懂……

她其實知道,他該不是尋常人。從他眉眼的神情中,從他一身不凡的軒昂氣質中,她早就隐隐察覺,他的不尋常。

她知道他來向青城定是有要事要辦的,而且還是迫在眉睫的要事。所以那日他的馬匹才會這樣急速的奔跑,所以那日的他,神情才會這般沉怒不快。

但這兩日他卻沒離開過她,一直在她身旁守着。

她求他帶她見她爹,他也由着她,更是飛檐走壁的帶着她夜潛雷府。

她愧疚自己的任性耽擱了他的行程,本想見過爹爹就不再拖累他,誰知又被擄了去。而他也沒丢下她不管不顧,連夜追逐将她救了出來。她愧疚,不過相識幾日卻給他添了這麽許多的麻煩。而她就在他這樣的保護下,竟漸漸生了依賴,甚至漸漸生了喜歡。只要見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了。

難道,這一切其實都是有原由的?

何不試着以過立功?

那日他的話忽然又閃過腦中。

她閉上眼,苦澀層層泛上心頭。

溫熱的水透過木盆,因經不住夜裏的涼意不一會便已變得冰涼。她終于緩緩地睜了眼,在木架上取下一方幹淨的布帕又轉身出了房門。

她應該陪在他身邊,她想陪在他身邊,至少此刻是。

一整夜,她就靠坐在他的床邊,為他輕輕拭去他不斷在額頭冒出的細汗。

看着他緊緊蹙起的劍眉,不斷自口中溢出的痛苦輕吟,她的心也跟着一直緊緊揪緊着。她不知道該如何減輕他的痛苦,自己也不懂半分的醫術,見他緊咬着下唇,俊顏因痛楚緊緊擰着。她亦是難受不忍他這副模樣,素手輕輕撫着他的俊顏,輕柔地按着他緊皺的眉間。另一手覆在他緊握成拳的大掌上,片刻也不敢松懈地細細瞧着他的面容。

就這樣天際将白,她終于疲憊地趴伏在了他的床邊,沉沉睡去。覆在他手上的素手,就這樣緊緊握了一夜。

展承翊睜眼,看見的便是伏在他床邊的芷嫣。昨夜他睡得甚是難受,胸口的疼痛火辣辣地燒着,半睡半醒間他感到一只有雙纖纖柔荑輕輕安撫着他。胸口的灼熱似乎不那麽難受了,半刻不曾舒展的眉也不再那麽緊繃了。他終于沉沉墜入了夢鄉,在這素手的安撫下,安然熟睡了。

他知道那雙柔柔的素手是她的,除了她,還有誰會有那麽溫暖柔嫩的纖纖玉手。

他将大手翻轉握住她覆于他手背的小手,緊緊握住。雙眼沉沉望着她睡着的側顏,勾起一抹淺笑。她終究是又回來了,回到他身邊了。

那他,又怎麽舍得,再放開她。

何況八王爺是開明的,那許多的顧慮,不過是他綁縛自己壓抑自己的借口。只是,他還不明白,自己的縱情,能否給她安逸平常的将來呢?

他沒有想清楚,但是,既然彼此有心,那他自然不能辜負了。至于将來,他會用盡所有的力氣,讓她無悔随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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