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想是昨晚累着了她,她伏在床沿邊睡得很沉。他起身想要将她放到床上睡得舒服些,不想剛一動作,就驚醒了她。

她睜眼,有些許的茫然,找到焦距後忙轉頭朝他看來,見他醒了,眸中難掩喜悅地急問到:“承翊,你醒了?可還難受嗎?”

不難受了……有你陪着,不難受了。

他露出笑容,微微搖頭,“好多了。”

她細細瞧着他的臉看着,終是舒了口氣,“嗯,瞧着你精神好了許多。你快躺下好生歇着。你雖是習武之人,但還是要多顧着自己,不可大意。”她認真說着,不忘将他要起的身子按下。

“呵呵,”他輕笑,看着她嚴肅認真的模樣,心情頓時好了許多,“昨日我憂心你的身子,今日不想倒也讓你瞧見了我這副沒用的樣子。不知為何你我二人總是離不開這病榻,這究竟是何種緣分?”

她不答話,只低着頭顧自掩着他的被角。他瞧不見她的表情,只看着她微翹的長睫毛一顫一顫的,兀自淺淺笑着。

“我不知你受了什麽傷,也不知該幫你抓什麽藥來吃。真的無需大夫前來嗎?”她擡眼看她,滿眼的擔憂看得他心頭一顫。

“這是內傷,昨夜經脈受損暫時無法運功療傷。現已精神恢複,氣息順暢,待會可運功調息,不必擔憂。”

“真的如此嗎?”她仍舊不放心,昨夜看他那般痛苦,怎麽可能會如他所說那般輕松呢?

“不必擔憂……”

芷嫣只好點頭不再多問,知道他現在需要的是多多靜養。

她只是一個深閨女子,從未接觸過江湖中人,不知這內傷是怎麽一回事,若是發熱遇寒這類常見病症,她也好知道怎麽處理。但他到底是習武之人,看他的氣色确實比昨日來得好多了。神采也有了,氣色也不那麽蒼白了,只是說話還略微有些無力。她又定睛瞧了他一會,稍稍放心了些許。

“你歇着,我去叫小二上些粥來。”說罷她就要起身離開。

“芷嫣……”

她頓住腳。這是他第二次這麽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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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看向他,他眼裏的擔憂令她疑惑。靜默了片刻,她彎了眼眉。他沒有說什麽,但她忽然明了了。

“不用擔心。”她看着他淺淺笑着,然後轉身沒有一點懼怕地走出房間。

當她站在樓梯口看着大堂內人聲鼎沸,熱鬧喧嘩的場面時,她深吸一口氣後,穩穩地步下臺階。

“快看,這不是雷霸天的女兒麽?”

“就是她,沒想到她還留在向青城!”

“可她不是與雷霸天斷絕父女關系了嗎?她的本心大概也是好的。”

“呿,你知道什麽。她那是想與雷霸天劃清界限,省的被他連累被人唾棄。你以為雷霸天的女兒能有什麽好心腸,老子的種那麽壞,能種出啥好玩意。”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了她,也不知是誰第一個指着她大聲地喊了出來,樓下的人一時間都紛紛朝她看了過來。由最初的驚訝轉變為小聲議論,再到最後的鄙夷嘲諷,一句句咒人的怨毒之話朝她毫不留情地句句襲來,一張張怨恨憤怒的臉對着她肆意指點,毫不遮掩。

她止不住渾身的瑟瑟發抖,耳邊一句句悉悉索索極為難聽的侮辱言語灌入她的耳內,她無處可避。她很委屈,她很氣憤,可是她無言反駁……

不過她沒有停住腳下的步子,雖雙腿有些微顫,但她沒有一下停頓。她得為承翊要碗粥,這樣他的傷才會好得快些,才不會那麽痛苦難受。

她抓着衣擺,盡量不去在意周遭的議論,終于走到了櫃臺前。

“老板,可否來兩碗清粥,配些清淡小菜,送到樓上客房。”

老板滿臉的為難和緊張,他看着聚在周圍忿忿的人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抖着嗓音說道:“雷小姐不要為難小的。”

“那我只要一碗清粥可好?我朋友生了病,得吃些東西才好。勞煩老板了。”她急急懇求,忽然想起什麽,摸向袖口拿出銀兩,放在了櫃臺上。

“雷霸天女兒的朋友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病死最好!省的禍害別人。”

話才剛落,下一刻芷嫣就急急轉身,緊緊盯住說這話的人,“你不要遷怒他人,我雷家是對不住各位,但是承翊是無辜的。你說我便是,別帶上他。”

“承翊……啧啧,一聽這名就是個男人名字。”

“唉,你不知道,昨天我看見她是和一男子來住店的!”

周遭霎時議論紛紛,圍在芷嫣周圍的人越來越多。

雷芷嫣從未受過如此辱罵,即使她一直以來都被人謾罵諷刺,但從來沒有人侮辱她的清白。她簡直氣憤得難以自制,卻說不出一句為自己辯駁的話。

“你們休得胡說!”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吼了出來,只不過早已聚滿眼淚的杏眸始終倔強的沒有讓淚珠掉落下來。

“□□下賤!”

衆人絲毫沒有因她的怒氣停下謾罵,反而越罵越難聽起來。就在此時,突然不知從哪急速射來幾顆石頭,直直打中其中罵得最難聽的幾人的胸口。衆人驚呼,驚恐得四下轉頭張望。

芷嫣亦是詫異于這突來的變故,是誰?是展承翊嗎?

只見一個黑影自天而降,足尖輕點衆人的頭頂直直向在人群中央的芷嫣飛速掠來。他的左臉上帶着半幅黑色面具,随意散在身後的黑色長發如潑墨般在空中潇灑劃過。

頃刻間,他便來到芷嫣跟前。

身後的黑色披風被他大力揚起,遮住了衆人驚嘆詫異及探求的目光。下一刻,黑影原地飛竄而起,只一剎就消失在了衆人眼前。當人們回過神看向人群中央,早已沒了雷芷嫣的身影……

莫非此人有遁天遁地之術不成?

衆人交頭接耳,無不稱奇驚嘆。

而此時的雷芷嫣正被一陌生男子緊緊圈在一片黑暗裏,她只聽得周遭一片寂靜,靜得耳邊的風聲都聽得格外清晰。她睜着猶在震驚呆怔中的眼睛,沒有一點掙紮的動作,任由那人圈着帶着,不知這是何種情形。

擄人!

她腦中忽然閃過這可怕的二字。她睜圓杏眸急着想要看清些什麽,然而包裹她的,是密不透光的一片漆黑。

這是她第二次被擄,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還是在她清醒之時!

她頓時驚醒過來,正想要掙紮,忽然腰間一緊,還未待反應過來,眼前的一片黑暗頓時被刺眼的亮光代替。她立即閉眼,再睜開時已穩穩靠在了另一男子懷中,輕巧地落在地面上。

“你覺得,我還會讓你将芷嫣自我身邊擄走嗎?”沉沉的男聲自頭頂響起,她費力擡頭看去。雖只看見了此人緊繃鋒利的下颚,但她卻一下子安心了。

因為,是他來了。

她任由他緊緊圈着自己,不說話也不動作,她不能擾了他。

“是不能,因為我本來就沒擄她的打算。”

“那你此舉是何意?”

“瞧你這般緊張她,我倒是多此一舉了。”那人口氣涼涼的,可幾不可聞的一抹自嘲雖然淡卻也讓人聽的真切,忽然他話鋒一轉,冷冷道:“可你卻能讓她在衆人之中受盡侮辱,自己卻在一旁涼涼看着。這般的緊張,可怨不得我糊塗。”

腰際的大掌驀得施力,勒得芷嫣生疼。可她似是感覺不到。

耳邊被風吹來的話,悠悠鑽入她的耳內,漸漸飄進她的腦海,讓她一下失了清明……

承翊方才就在一旁,他就在一旁……可他沒有出來幫她。

她那麽無助,那麽委屈,他看見了,他看見了的,可他沒有過來幫她……

為什麽?

她再次擡頭去看他,茫然的雙眸沒有焦距。入眼的依然是他剛毅的下颚,那麽絕情,那麽……陌生。

他沒有看她。

“沈禦之。”

不驚不怒的嗓音自她頭頂沉沉響起,那麽平靜,平靜得好像只是一個見面的問候。只是那嗓音裏不容忽視的冰涼溫度,能讓人分明感受到他此刻極力壓抑的怒氣。

而芷嫣在驚愣于他的反常時,突然聽到他出口的名字,霎時訝異地轉頭朝那個蒙面男子看去。

沈禦之……

是了,就是他。那個将她關在黑暗裏整整一夜的男子。難怪方才的一切都那麽熟悉相似。

“呵,閣下真是好眼力好記性,不枉你我昨夜相識一場。對了,雷府的老爺後來睡得可還安穩?”

腰間的大掌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可芷嫣已顧不上了,她只覺得對面那人每說一字,都讓她疑惑一分,每說一字,心就沉下一分。

他們……在說什麽?

“不要說了……”她不想聽了……

“呵,這樣就受不了了。”他轉眼朝她看了看,眼中的嘲諷毫不掩飾。可是不知為何,芷嫣覺得那冰涼的眼神透過半張黑色面具,好似有更多東西,讓她看不分明。

他轉過眼眸不再看她,而是緊緊盯住展承翊的眼,說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奉勸你,別入戲太深!”話落,他便提氣淩空一躍,只一會就消失在了他們眼前。

終于,只剩他們兩人了。

然而他們誰也說不出一句話,各自僵硬着,各自沉默的,各自……不,只有展承翊一人僵立在原地擔憂着,緊張着,甚至是害怕着。而芷嫣沉靜的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多餘的表情,但卻也不是歡喜無事的。

“芷嫣……”他試着開口,打破這不該有的僵持沉默。

“你身上的傷還未好,先回客棧休息吧。”她淡淡說着,素手慢慢撥開承翊仍圈在她腰際上的手,退開了他的懷抱,沒有遲疑地轉身就走。

她沒有看他,至始至終。

展承翊知道他現在該死死圈牢她将她留下來的,她此刻的模樣,他怎麽能讓她就那麽走了。可她那如失了魂般的冷靜,竟讓他沒有辦法留她。她柔若無骨的纖纖素手一搭上他的手背,他便任由她撥開了。任由她離開他的懷中,轉身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該解釋的,他可以解釋的。但為什麽看到她的那個樣子,已到喉間的話,就是說不出口了。她……現在是不是恨死他了?

他忽然明白,這該叫作怕吧。明明對着的不是兇惡之徒,亦不是武林高手,他卻怕了。怕這樣一個,失了魂的,傷了心的,弱女子。

芷嫣的确是失了魂了,她想她此刻正像個女鬼般無心無魂地走着吧。她其實沒想什麽,心裏也沒多大的哀傷憂愁,她就是想自己走走,走到……走到哪兒去呢?

她不想回客棧,也不想再回向青城,而雷府,也是回不去的了……

她能去哪兒呢?

她不知道……

就這樣在郊外小道上慢慢地走了一會,不知是她累了,還是怎麽了,她突然停了腳步,就地蹲坐了下來。她的身後是一棵大樟樹,她就靠着樟樹靜靜坐着,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城裏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夜市的熱鬧繁華聲,似是□□外,也都聽得見,看得見。

樟樹的另一邊,是展承翊。

她知道他在身後,在樹的另一邊。她也知道,自她與他分別後,他一直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跟着。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要用什麽情緒去面對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感情去看待他……

“我的名是展承翊,是北城八王爺的近身護衛之一。此次前來向青城,是為了探查雷霸天的罪行以作處置。”

黑了天的夜有些涼,芷嫣抱緊了自己的雙膝,仍舊無神地看着前方。

什麽都沒有的前方。

“雷家小姐原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但你的出現也的确讓我有了更好的機會去執行任務。我說過,雷霸天有機會以過立功,但這要你的配合。你答應麽?”

“我知道我父親的所作所為的确已成為不可挽回的罪行,但既然要查,為何不光明正大的來查?為何不交由官府來查?近身護衛是何種職位我不甚了解,但隐約明白大抵是相當重要的職位,想必是事關重大的。八王爺……”

芷嫣頓住,突然驚慌轉過身子,繞過粗壯的樹幹抓住承翊的衣袖:“我父親他雖是罪惡滔天,但……但……”她說不下去了。

爹爹他逼人交錢,欺淩弱者,他也……打死過不少人。

這種種罪行,真的已大到需要當朝王爺派人來調查了嗎?爹爹他……會死嗎?

必死……嗎?

想到此處,她再顧不得其他。她對着展承翊,驀地雙膝跪地,額頭重重叩地急急道:“展侍衛,求你保我父親一命。小女子深知父親罪惡大極,小女子亦是不敢為父親脫罪言說,但懇求您保我父親不死,懇求您饒他不死!”

“你這是做什麽!”

自他們分別後,他就一直在她身後不近不遠地跟着。

看着她纖弱的身子那麽無助脆弱地在前面慢步走着,他下了決心,這一生到白頭,他都願站在她身前,護她一世安穩快樂。

所以他将他的身份,他的一切都告知于她,他不想再瞞着她。聰慧如她,怎能不知異樣。可她卻什麽也沒問,默默承受着,如此局面,他們誰也不好受。他做好了一切準備,然而當一切和盤托出時,萬萬沒想到,她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他看着那樣跪在自己面前的芷嫣,心裏的震撼伴着心痛一陣陣擊向胸口,最後,只剩下落寞。

“為什麽?”他低聲問着眼前低頭垂眸的芷嫣,平日裏沉着肅穆的嗓音在此刻只剩下一聲聲嘆息,“我以為我們已是朋友,可你現在卻在跪着和我說話。”

她沒有答話,依舊低着頭沉默地跪着。纖細的身姿在黑夜裏竟沒有生出一絲脆弱,反倒帶着股異常堅持的決絕。

他轉過身,不願再看到這般讓人生氣又心疼的她。

“起來吧。”

身後沒有傳來動作的聲響,他終于大惱,“我叫你起來!”

芷嫣纖瘦的身子微微怔了怔,靜默了片刻,終于緩緩起身。她擡起臉,看着展承翊挺拔堅實的背影,心裏的酸楚和歉意不斷翻湧着。

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她的心也跟着沉入谷底,隐隐絞痛着。

“回去吧。”沒有音調起伏的嗓音淡淡道,只是這異常平靜的語調卻是更加牽動了芷嫣隐隐泛疼的心。

“我爹……”芷嫣諾諾開口,知道此刻不宜再多說什麽,但為了爹爹,她還是不得不請求得到一個承諾。

“我只是奉命前來探查雷霸天的罪行及證據,當怎麽處置,八王爺自會定奪,不是我可決定的事。他若已犯下法理不容的罪過,自有他應受的審判……”

芷嫣一聽他言語中的不留情面,急得差點又要撲通跪下,好在展承翊這次似是料到了她的反應,提前出聲制止了她:“不要再跪我,我不想再看到你跪在我面前……”

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在極力壓下心裏翻騰的情緒,過了會終于又接着說道:“倘若你爹的所作所為另有隐情,或許會有一絲轉圜的餘地。我此次前來的任務就是調查此事的原委。但你要明白,無論內情有否,你爹已然罪孽深重了。我曾說過你可以以過立功,就是希望你能協助我,同樣你亦是能夠為你爹尋找任何一絲存活的證據。不知我所說的,你可明白?”

“明白。”芷嫣輕輕點頭,“但我能求的,也只有你了……”

展承翊背着身子靜默了一會,終只是重重一嘆,說道:“這世上唯一不需要求我的人,也只有你。”

因為,我早已決心護你一生。

他終于轉過身,低下頭,深深望進她的汪汪水眸中。

“芷嫣,喚我承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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