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思

若問, 杜相思什麽心情?

八字概括: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白妗獲得了地位,而她獲得了自由。

眺望少女一身青藍色,在烏泱泱一片侍從之中如同鶴立雞群, 碧雲天下,真是臨風登仙般的美麗。

她感嘆:

真好看啊。

這世間女子的一生之中, 能有幾次這樣極具儀式感、又高華美麗的時候?

杜相思敲着欄杆,心生惆悵, 白妗啊白妗, 你在那一頭,我在這一頭。

我的心上人呀他在哪一頭?

想着想着, 視線就移到長長的武官隊伍,為首那人,是一身玄色長袍的東宮衛統領。

誰知他也看過來,與她視線對上,不過一瞬, 立刻就別開臉去。

杜相思鼓起腮幫子。

什麽嘛,用完就裝不熟, 翻臉不認人!

明明昨晚上, 他們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花前月下…

好吧。她就是給他處理了個傷口。

不禁有點感嘆,這個姓斬的大人, 可真是個英勇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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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昨晚,她清楚記得,那道傷疤可是有食指長。食指長啊!

結果男人沉聲說:“不是這道。”

啊,難怪摸起來皺皺的硬邦邦的。

“抱歉抱歉。”她結結巴巴, 去摸索肩膀上的新傷。

他的臉時白時紅,羞于啓齒。神色卻冷冷的,像警告。

“姑娘。能不能,別亂摸。”

杜相思立刻嗯嗯應着,神游天外——

她是東宮沒有名分的入侍宮女,他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帶刀侍衛。

他們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三見,哎,三見什麽來着。

不管了,反正就是愛的要死要活,死去活來。

對。他們愛得死去活來。

卻因為世俗禮教的重重枷鎖,一道又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他們忍痛離別,一步三回頭。他們再度聚首,他們誤會重重,他們破鏡重圓,他們——天人永隔!

他們一人還魂、再度聚首…

腹稿洋洋灑灑,就等說書人他驚堂木一拍,火遍大江南北!

啊,那她就發財了啊!

斬離并不知道,就在剛剛的一瞬間,這個姑娘在腦子裏完成了怎樣的曠世奇作。

杜相思忽然握緊了他的手,一臉狂喜。

就連臉頰上散落的幾粒雀斑,好像都在跳舞。

“多謝你!”她真誠地說。

是他,讓她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

斬離往外抽,抽不動。

他沉默着不動了。

不對弱女子出手,是他們武人的原則之一。

可是這人突然冒出來,說要幫他上藥。

傷在偏後背一點,方才他借着月光看了看,發現極不方便,正準備把衣裳穿好。

卻被她的出現吓了一跳,一個猛撲,差點失手把人掐死。

她在他手裏不停哆嗦:大大人別殺我、嗚嗚嗚我不是刺客啊啊啊我只是不小心在這裏睡着了…

聲音軟綿綿,人也是軟綿綿的一團。

斬離才看清手底下是個人。

女人。

一小只,眼睛大大的,正驚恐地盯着他。

大概是照看暖房花草的奴婢。

……

斬離回過神,手還被握着。

女子的手,是這樣的嗎?

很小,還很細。

可惜他心裏不論想什麽,面上都是沒有表情的:“松手。”

對着這張冷冷的臉蛋,杜相思有點害怕,依言松開了手,又忍不住扁了扁嘴:

“大人您,也太冷漠了。”

她有點遺憾。

“不過,小老百姓就好這口,冷面郎君嬌軟妾嘛,帶球跑,多得勁兒。想要靠這一手吃飯,也得适應廣大群衆需求嘛不是。”

她自顧自地咕哝了半天。

斬離:“?”

她看着他的眼,忽然說:

“大人,其實您要是笑一下,肯定很好看。”

說完,她自個兒就笑了一下,好像自己把自己逗樂了。然後利索地收拾幹淨,事了拂衣去,留下堂堂東宮衛統領一臉呆滞。

笑一下…好看?

他唇角繃成一條直線。

禦史中丞夫人與其女杜茵,立于南邊女眷的看臺。

杜茵眼含傾慕地觀賞典禮,嘴角噙一抹完美淡笑,袖子下,卻抓着母親的手,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了。

方才,她想起東宮那幾名侍婢,便随意一望,卻見那東宮姬妾的禮位,獨自站着一個少女。

她環佩琮琤、滿頭珠翠、青藍色的裙擺在身後鋪散。

一位昭媛!

待看清她的臉,杜茵心裏大震。

竟然是她?

一瞬間,心中極其不是滋味,只覺這少女渾身上下刺眼無比。

她竟直接由無品階的內人,一躍成為從三品的昭媛。

憑什麽?

更不可思議的是,昭媛的服飾明明共有五套,禮部與司衣局的那些人是瘋了麽,偏偏選了這一套?

杜茵心中不滿,忽然想通,若非太子姜與倦親自授意,那些人不敢也不會這麽做。

如此無視禮教、僭越犯上的裙子,他竟讓一個商戶出身的內人穿在身上。

不僅穿在身上,還堂而皇之将人帶到太行廣場,參加這場絕無僅有的及冠大禮!

冠禮全程,杜茵都在強壓着心口的怒氣,卻不得不保持優雅端莊的姿态。

她是杜家嫡女,盛京士族女子典範,儀容舉止,絕不可有半點差池。

抓着母親的手卻微微發抖。

回到家中,杜茵立刻命侍婢找出所有青藍顏色、哪怕是有一點相似的衣裙,統統剪爛!

在婢女們驚慌不已的動作中,她撲進母親懷裏,恨道:“他這是打我的臉!”

夫人摟着女兒的背,蛾眉緊蹙,也是一臉不虞。

杜茵凄凄落下淚來,“從八歲開始,你們便告訴我,我會是毓明太子的正妻,大昭的太子妃殿下,未來的皇後,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可事到如今,娘,你看看,他們都做了什麽?爹爹在朝被陛下駁斥,哥哥被調離金吾衛,放在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位子上。

如今東宮及冠,太子妃不立,卻先冊一個內人為昭媛!這又是什麽規矩?尋常官家子弟,也沒有納過妾後,再娶嫡妻的!”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隐隐似指責:

“難道,太子是故意借此羞辱女兒,羞辱我們杜家麽?”

說完便只顧嗚嗚地哭泣。

見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兒如此傷心,夫人心疼得不得了,當夜便坐馬車進宮拜見皇後。

皇後顯然也在考慮此事。

她不待見杜廣,與他夫人卻還薄有情分。安撫了杜夫人,皇後便至禦書房,與陛下商議冊立太子妃一事。

杜家雖然不厚道,杜茵這個嫡長女,她看着長大,還是滿意的。

陛下卻道,太子大婚是大事,不可草率決定。需得着禮部細細斟酌,重新拟定備選名單。

皇後一怔,這是要換掉杜茵的意思了。

她知道,杜家最近很不得陛下喜歡。

在忍無可忍,強硬地駁斥了杜廣請求處斬筇王的奏疏以後,陛下便對杜家動手了。

幾個入仕子弟,調動職位,明升暗貶。杜家雖未動搖根本,可也元氣大傷。

朝堂暗湧,似在重新洗牌。

陛下有他自己的考量。

必須扶植新秀,以與杜家對抗。

太子妃人選,他屬意世代都有功勳卻一向低調的魏家,雲洲剛升任的征北将軍,家中有個小女兒,一直養在雲洲,鐘靈毓秀,素有才名。

可這一番換人,就得走程序。

又要出名冊,又要辦選秀,又要籌大典,沒個三五月是下不來了。

皇後回到殿中,陷入沉思。

一邊是丈夫,一邊是母族。可女子出嫁從夫,何況杜廣與她隔有親仇,這一次,她自然要站在夫家與兒子這邊。

太子成人不娶妻,先立侍妾,雖然也不是沒有過,除開太行皇室的高祖,大昭幾位宗親都有先例,但是近年來,那些文臣愈發講究複禮那套,倦兒越過太子妃,直接冊嫔妾,确實比較出格…

然,皇後最憂心的,并不在他先冊妾室,她更關注的是,

為什麽只有一位昭媛?

皇後迷惑不解。

她覺得那個矮矮的,臉圓圓的小姑娘也很不錯,看起來是個好生養的。

可是為什麽只有一位昭媛呢?

她有點擔憂。

崔常侍眼觀鼻鼻觀心:殿下只有八個字,侍妾太多,擾他讀書。

皇後一想,倒也确實。

她生的兒子她了解。反正肯定不是會被妖姬禍國的那種人。那個白內人看着也不像妖姬對吧。

說那個海棠像,她還信,橫豎就是個不安分的,那次宴會,她還沒瞎呢,那個賤婢,就敢當着她的面勾引她的兒子。

一想到這個,皇後就不高興。

也沒多少興致去想昭媛的事兒了。

其實,太子雖然是她親生,卻自幼離母,那幾年,并未由她親自教養過。

等她身子好些,兒子大了,性子也穩了下來。

親政以後,皇後對他更是沒了多少約束力。

此事木已成舟,也只能随他去了。

遂揮揮手,道她乏了。

崔常侍樂得去跟太子邀功。

聽主子跟下臣叽裏呱啦了那麽多天,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

禦史中丞杜廣排除異己,或者說攬權心切,令陛下心生忌憚。

太子借由皇後,表明東宮的立場幹淨。

陛下有意讓太子與杜家拉開關系,便會重新考慮太子妃的人選。

聯想前幾個月來,陛下舊疾反複,常常夜裏喀血。

崔常侍猜,殿下這些舉動,莫非是未雨綢缪、削弱外戚,在給自己鋪路了?

或許…也是在給什麽人鋪路呢?

君心難測,誰又知道…

只可憐,皇後蒙在鼓裏。

她肯定想不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的親兒子,悄無聲息,幾乎是溫溫柔柔地算計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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