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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範成益的恨,幾乎占據了範成鸾整個身體,這個失去了母親的愛撫與管教的孩子,用着他以為最毒辣的方式報複着這個奪去了母親的弟弟——他摔壞他的撥浪鼓,扭斷他的金項圈,将他的小衣服剪的七零八落,又趁奶娘丫頭不在擰他的肉臉。可這個連話都說不清的小嬰兒卻似乎沒有記憶似的,每次見到他時都會張着水汪汪的的眼睛向他笑,冒着奶泡的小嘴還會“咕咕咕”的發出聲音,漸漸的,範成鸾似乎不怎麽讨厭他了,看着這個身體裏留着與自己相同血液的嬰兒,他悠然一種相依為命的凄涼。

少年總是長得很快,範成鸾十歲時,已經長開了眉眼,分出了面容,那面容卻像極了他的母親,然而這張臉,對于範老爺來說卻成了莫大的折磨,他無法直視自己的兒子,更無法直視自己一生的愛侶早已離去的事實。他開始疏遠範成鸾,故意躲着他,他不再與他一同吃飯,不讓他來房中請安,不去考問他的功課,甚至在他高燒病重之時也不來看望他一眼。

可憐的少年,在失去母愛之後,又失去了父愛,只剩一個弟弟,成日裏怯生生地跟在他的身後,拉着他的衣角成為了他的小尾巴。

範成益怕黑,所以每晚等奶娘離去後,就會抱着小被子,光着小腳丫爬到範成鸾的床上,最開始,範成鸾很是拒絕,他坐在床上,等着範成益努力爬上來,便把他踢下去,再爬上來,再踢下去……終于氣餒的範成益只好裹着小被子,縮在床腳,枕着範成鸾的鞋子睡下,粉嫩的小臉上還挂着淚水。範成鸾嘆了口氣,揉揉範成益的腦袋,皺着眉,掀開了被子,範成益立即爬了進去,好像害怕晚一秒又會被踢下床去一般。以後的每晚,範成益都會捧着範成鸾的臉入睡,而範成鸾則像母親一般哄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背,給他講學堂裏聽來的故事。

多年以後,當兩人耳鬓厮磨,糾纏于帳內之時,範成鸾噴着滾燙的熱氣問道:“你是何時愛上我的?”

“是我九歲那年的中元節。”

那年中元節,範成益九歲,範成鸾十三歲。已經是一副清秀少年模樣的範成鸾一手托着一只粉色的河燈,一手牽着稚嫩的範成益向後院的池塘走去。

“成益,把你想說的話寫在紙上,等中元節那天随河燈一起放了,母親就能收到了。”

許多天前,範成鸾就已經在為中元節打算了,他坐在案前,抵筆思索,三寸狼毫噙着墨汁,在素箋上寫的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在心中反複考量過後才落于紙上。

“母親大人…什麽啓,自母親去後,孩兒心知……将來要……什麽承家業,所以……刻苦讀書,功課一日不敢……解臺?”範成益趴在旁邊,一個字一個字念着,遇見了不認識的字就輕略去。

“什麽解臺?那是懈怠”範成鸾皺起了眉,也許是因被打斷了思路,也許是因覺得這樣寫不好,于是扯下那張紙揉成了一團後,又繼續寫着。

“孩兒……甚是想念母親,常于夜中……哭……泣。”範成益認得那兩個字,他一臉擔憂地看向範成鸾,小手摸向他的眼睛:“哥,你哭了?”

“沒有!”範成鸾心中更為焦躁,又揉了一個紙團出來。

“有!我聽見你哭了。”範成益湊的更近了,他用手接在範成鸾眼下,仿佛要親眼看着那滴眼淚流下來才罷休。

“你難道就沒有想對母親說的話?”範成鸾扳過範成益的身子,将他的兩只手放好,又把手中的狼毫塞在他的小手中,這才重新執筆鋪紙認真寫起來。

範成益見他惱了,便不敢再去惹他,只好學着範成鸾的樣子,在紙上塗塗畫畫起來,孩童稚氣的字體歪歪扭扭的,時不時還塗個大墨團,他實在寫不了幾句話,于是便伸着脖子照抄起範成鸾的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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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的信寫的不好,我要回去重新寫一篇。”黝黑的湖面像是一張寧靜陰森的大門,隔着陽世與陰界,那些陰靈們也許正等在那頭,等着一盞屬于自己的河燈……範成益如夢初醒又臨陣脫逃,哭鬧着不願再靠近一步:“這是我第一次給母親寫信,你看我的信上還有大墨團,我怕母親看了怪我不用功,惹她傷心難過。”

範成鸾看着已經滿臉挂淚的範成益哭笑不得,他蹲下身子,接過那塗塗畫畫的信紙細細折好,放入了自己的河燈中,又将自己的信放入了範成益的燈中道:“錯過了今晚,陰間的門就關上了,我們的信母親就收不到了,我把我的信給你,就當是你寫的,母親看你寫的好,肯定會高興的。”

“那你呢?”範成益抹着眼淚問。

“就說我不用功,讓母親來罰我罷。”範成鸾鼻中一酸,只想再聽聽母親的聲音,哪怕是責罰自己的話。

一池靜水,兩盞河燈。

兩個小小的河燈,依偎着向池中飄去,範成鸾牽着弟弟的手,久久凝望着那朦胧的燭光,那封信,寫了無數遍,撕了無數遍,最後卻只留了簡短的八個字: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範成鸾背着熟睡的範成益回到房中,卻将好碰上了醉酒的父親。父親高大的身影隐在暗處,酒氣濃烈熏的範成鸾幾乎作嘔,寂靜一片,範成鸾小心翼翼地開口:“父親?”

然而這一句卻像是點燃炸藥的火星一般,範老爺怒起,跌跌撞撞地沖過來,一把捏住了範成鸾的肩膀,吼道:“你的臉,為什麽要長的同你的母親一模一樣,你不是我兒子,你是惡鬼,說!誰派你來的,為什麽要如此折磨我!”

範老爺哭喊着,搖晃着範成鸾,幾乎快要把他的脊骨搖斷。

“我有什麽錯?這幾年來你不願見我,躲着我,如今好不容易相見,竟怪我折磨你?”範成鸾猛地推開了父親,向房內逃去。範成益已經被吓醒,跪在床上大哭起來。

被推到在地,範老爺愣了片刻,兩行清淚順着他邋遢的腮胡流了下來,這個本來意氣風發的壯年男子,在妻子死後,迅速的衰老下去,如今已是鬓角染霜,發稀胡疏。他兀自哭着,也不再瞧範成鸾,顫抖着挪出了房門。

“母親,我有什麽錯?”範成鸾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越說,淚就流的越多,然而回答他的卻是清冷的月光與範成益歇斯底裏的哭聲。他只覺得心中越來越煩躁,對于範成益的狠又湧了上來,他猝然掀翻了桌子,指着範成益罵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錯,是你害****,害了我,害了父親,害了全家。”說完,他便跑了出去。

酒瓶盡碎,燭臺倒翻,一地狼藉。範成益被吓的止住了哭聲,直往床裏縮。

一直跑出很遠,範成鸾才停了下來,他一頭栽倒在地上,掩面哭泣,似乎要把這麽多年來壓抑的淚水都一次哭盡一般。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

範成鸾大驚,一咕嚕爬起來,只見遠處已有明黃的火光在閃爍。範成鸾認出那邊就是自己與範成益的卧房,想着一定自己掀翻了桌子,摔落了燭臺,才引起大火,自己的弟弟呢?他會不會還在屋內?

“成益!!”範成鸾一顆心頓猛的一顫,飛也似的跑向卧房。

卧房內已經燒起來了,滾滾黑煙從燃着的窗中冒出,燒碎的窗簾翻飛着簌簌落下。下人們提着水桶一桶一桶向房中澆去,丫頭們擠在一旁大哭,範成鸾拽着他們急問:“成益呢?誰看見成益了?”

他含着淚,抓住所有能抓的人,期盼着有人能告訴他範成益已經被救了出來。可是耳邊只有梁斷窗落,下人呼救的聲音。

“成益!!”範成鸾忽然大喊,搶過一桶水當頭澆下,躲過下人的阻攔,就沖了進去。

周身一片火海,短短的幾步路,卻似乎要走完他的一生。衣服上的水很快就被烤幹了,空氣似乎都被燒着了,讓他無法呼吸。

範成鸾摸索着到了床邊,範成益一動不動,不知是昏了,還是死了。範成鸾本來顫抖的身子突然鎮定下來,他抓住了範成益的手一把将他背起,又披了一條棉被在兩人身上就往外沖。

地上被燒的滾燙的碎酒瓶割破了他的腳,火舌燎着了他的頭發,睫毛也燒着了,眼睛睜不開,只好閉起來盲摸。

終于踏出了房門,範成鸾暈倒在地。

這場火,燒掉了小半個內院,也終于燒盡了範老爺對這個家最後的掙紮。他抛下了對亡妻的思念和對兒子的愧疚離開了,除了逢年過節包來的紅包,更加鋪奢的用度,還有時不時從京城傳來的關于範老爺經營奇術的贊嘆,這個家已完全失去了父親的氣息。

範成鸾傷着了眼睛,他卧在床上,眼上敷着藥草蒙着紗布。範成益趴在他身旁,一聲不出,一下不動。

孩子溫熱的鼻息噴在臉上,有些微微的癢,範成益問道:“成益,你在看我?”

“沒、沒看你。”範成益羞紅了臉,偏過頭去。

“那你在看什麽?”

“看書!”

“看的什麽書?”

“孟子。”範成益沉吟了一會兒,胡亂挑了個先生讓背過的書答道。

“念給我聽聽。”

“孟子…見梁、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将…亦将…”結巴了好一會兒,範成益一噘嘴氣道:“不念了,沒意思……哥,你的眼睛還疼嗎?”

“成益,你恨我嗎?對你說了那樣的話?”答非所問,卻字字切中要害。

“不恨。”

“為何?”

“我喜歡你。”

一旦心中有了愛意,人就會迅速成長,如雨後春筍,只需一夕就面目全非。範成益就像是女娲捏就的泥娃娃,自火場得救那夜,如同被渡了靈氣,情根發芽,鴻蒙頓開。

整個範家,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兄弟兩人,于是範成鸾就成了母親,成了父親,成了玩伴,成了老師,成了範成益所有情感的載體。甚至因為剛摘了一朵海棠,範成鸾就成了所有光華奪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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