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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立冬出發,商隊一路浩浩蕩蕩,直到冬至才終于到達大戎國都。灰黑色的高大城牆上覆着積雪,冷峻而莊嚴,城門口有一隊赤色铠甲加身的士兵正一一盤查入城的平民,範成鸾老練地上前出示文牒,散着通關銀,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

此時自城內走出一隊送喪的人馬,當前的兩個幼童一身缟素,一邊走一邊撒着紙錢,經幡雪柳被寒冷的空氣凍的僵直在儀仗上,連風都吹不動,一輛牛車拉着一口棺,棺身上蓋着甚至比新雪還要慘白的罩布。

“呀,見白了,見棺發財,見棺發財。”商人,最忌諱的就是遇見白事,于是先輩們就流傳下來一條規矩:路遇白事,能避則避,如若不能,必念見棺發財。

當下,車隊一衆夥計皆肅穆立于道旁,口中默念“見棺發財,見棺發財。”

送喪主事,一邊鳴着喪鑼,一邊撒着紙錢喊着:“勿念陽間,早入輪回。”

一時間,兩隊人馬擦身而過,雪花伴着紙錢翻飛不止。範成鸾如墜冰窟,眼神發直。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兒時一切苦難開始的那天,母親慘白着一張臉躺在棺內,而那黑棺竟然人立起來,直直向他當頭罩下。

铛铛——勿念陽間,早入輪回。

一記響鑼,吓的範成鸾全身一震,他驚恐地看向遠去的喪隊,全身不住顫抖,“阿全,你先帶着貨去交接,我有事去別的地方,等不到我就先回去。”剛一開口,範成鸾都驚異自己連聲音都在發抖,這副模樣怎麽能讓自己的夥計看見,于是他繃緊了肌肉,用盡了全部的理智去壓抑抖動的雙手,他扶鞍上馬,卻一腳踩空,踉跄一歪。阿全忙扶住範成鸾,将他托上馬背。

“少爺,您沒事吧?”

“沒事,你們先去。”

說完,範成鸾幾乎是逃離般大打馬鞭奔了出去。雪片打在臉上,生生作疼,心口突然傳來一陣絞痛,範成鸾嗚咽用手壓在胸前,四周景物似乎都扭曲變形,□□駿馬好像也狂躁不已,天地倒置,如臨地獄。

砰的一聲,範成鸾摔下馬背,堪堪撞在街邊的石階上,腦中頓時一片混亂,心口的絞痛一陣更甚一陣,脖子似乎被人掐住,一口氣都喘不出來。

“唔……”範成鸾捏住自己的脖子,雙腳不停蹬踹着,踢的積雪與泥污混成了一團。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紅衣人,他緩緩路過,竟沒有一絲要停下來查探的意思。

“姑娘,救我……”

“姑娘?”聽了這聲呼喚,那紅衣人眉梢一挑回轉身來,待要争辯,卻見範成鸾已經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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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素室,幾扇空窗,畫了山水,人物,花草的薄紗與宣紙錯落着挂了一屋,微風一吹,袅袅飄蕩。

沙沙……沙沙……

滿室清淡的墨香,将範成鸾輕輕喚醒,“這是哪裏?”

“我家裏。”門外廊下,一人正斜倚在榻上賞雪,一手支頭,一手架膝,墨發散了一地,紅衣鮮亮刺目。

“成鸾謝姑娘搭救之恩。”範成鸾撐起身體,向那人的背影抱拳躬身。

那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翻身下了軟塌,赤着足倚在門旁邊笑:“你再仔細看看,我可是‘姑娘’?”

範成鸾細看,那人雖長發如瀑,紅衣削肩,但眉眼卻個男子無疑,于是連忙道歉着:“是成鸾唐突了,望公子不要見怪。”

“我本不想管你,但你喊我了‘姑娘’,所以想要與你理論一下,誰知你竟昏了過去,只好把你帶回家了,你身子好了?”說着,那紅衣男子快步過來,坐在床沿,拉過範成鸾試探着他額上的溫度,“好像有些發熱。”

範成鸾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除了範成益,還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親密地碰過他,這男子溫熱的手掌接觸到他額頭的一剎那,範成鸾全身都為之一緊。

看出了範成鸾的芥蒂,那紅衣男子笑得更是肆無忌憚:“我雖是大戎男子,但也不會随随便便就對一個陌生人怎樣,你多心了。”

看着紅衣男子手回了手,範成鸾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咳了一聲,問道:“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都子墨。”

“在下大魏商人範成鸾,再次拜謝公子救命之恩。”

“你不用謝我,我只不過順手将你撿回家罷了,你若真想謝我,就趕快起床離去,我只是個畫師,并不寬裕,你再呆下去,我還要想辦法管你吃住。”

這次輪到範成鸾笑了,對于他這個大魏富商來說,最不缺的就是銀子,“不如就由我做東,請公子去好好吃上一頓。”說着,範成鸾掀開被子打算起身。可當他看見被子下的自己,頓時就愣住了——自己下身竟然是光的。

氣氛一時之間凝重下來,都子墨也不好意思看他,轉過身去結結巴巴道:“你別多想,你衣服都被雪打濕了,我怕你着涼,所以給你脫了下來,我是蓋着被子給你脫的,什麽都沒看見。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給你換上的,至于褲子,我想還是等你醒了自己穿。”說完,都子墨将一條烤幹的褲子扔給了範成鸾。

聽着身後悉悉索索的穿衣聲,都子墨覺得周身都是不自在,只怕範成鸾誤會自己,于是再次解釋道:“真的是隔着被子的,什麽都沒看見。”

身後的穿衣聲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都子墨只覺身後空曠寒冷,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了一下,身後還是沒有響聲。

“不會是想賴賬逃了吧?”都子墨氣急敗壞地轉身,卻正好對上了範成鸾的笑臉,“你、你、你為什麽不答話?”他見範成鸾衣服全都穿好,才敢上下打量起他來,面上雖然怒着,但心裏卻暗道如此人物,自帶一分春之妩媚,二分夏之熱烈,三分秋之清寂,四分冬之冷峻,雖不着金玉,但周身富貴氣度天然而來,多一分太過,少一分小氣,只可惜,如此翩翩公子,竟然是個病秧子。

範成鸾坐在床沿,看着都子墨笑道:“我範成鸾從來言出必行,絕不會出爾反爾。我不答你,只是覺得你的背影像那幅畫一般美,不忍心攪了這景致。”

都子墨順着範成鸾指去的方向看,只見素紗翻飛,正是那幅打算畫了做屏風的雪映寒梅圖。紅梅朱衣,虬枝烏發,梅與人相映成趣。都子墨不禁紅了臉,扯下那方素紗道:“這幅不好,畫了多次,都沒畫出神來。”他将那素紗揉了,随便丢在腳邊。

範成鸾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忙起身賠禮道:“成鸾唐突了。”

都子墨不答,自顧自走出門外,半晌才喊着:“走了,你可答應了要帶我好好吃一頓。”

都子墨帶着範成鸾一連挑了好幾家酒樓,不是因為菜品單調,就是環境寒酸,要麽就是價格太低,一直錯過了飯點還沒挑中一家。都子墨不禁抱怨起來:“平日裏随便吃些就能滿足,今天想找點好的,卻怎麽都尋不到了。”

範成鸾在後面笑着道:“我看剛剛那家就不錯,不喜歡?”

“想着就這麽一次機會,總要精挑細選,免得日後遺憾。”

“你若同意,我就在這裏多呆幾日,帶你吃遍所有的珍馐美馔,叫你再沒遺憾。”

“那你還是現在就走了罷,我怕那樣的日子過慣了,等你走了,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都子墨回身,看着範成鸾的雙眼倒退了幾步,很是刻意。

兩人之間隔着八步的距離,風自中間穿過,沒心沒肺。

“我明白了,謝禮我會遣人送來,成鸾告辭。”範成鸾抱拳,轉身離去,那樣決絕,連片刻解釋都不留給都子墨。

“別……”都子墨的話涼在了嘴邊,好像是一口吞了個雪團,噎的難受,冷的刺骨,奇遇的欣喜還未散盡,但奇遇的人卻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心裏頓時就空了一大片。

都子墨悵然地回到家中,小院,落雪,一切照舊,就連屋內挂着的畫卷也依然沙沙響着,他坐在床邊,手伸進被裏,似乎還能觸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度,他嘆了口氣,抱着被子倒在了床上,快些睡,快些睡着,等明天一早起來,一切又都是原來的樣子。

此時,客棧中,範成鸾正合衣躺在床上,屋裏的炭盆燒的暖融融的,燭火即将燒盡,噼裏啪啦的撐着最後的昏光。範成鸾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呼吸便綿長沉靜下來。有人起夜,木質樓梯被踩的嘎吱作響,房門被推開,又砰地一聲關上,驚起了範成鸾幾縷淺淺的意識。

一襲紅衣自窗飄入,看不清楚臉,只清晰地瞧見了鮮紅欲滴的唇瓣。那唇輕輕貼在了臉上,冰涼刺骨。

“哥,我喜歡你,我甚至愛你。”範成益的聲音響起,範成鸾驚的睜開眼睛,卻只看見了影影幢幢的紅色影子,想要擡手去抓,可是身體卻怎麽也動不了,他焦急萬分,那紅衣卻漸漸剝落,又露出了一個膚白瘦削的男子,男子的背上生滿了梅花,他伸手扯斷一支遞給範成鸾,範成鸾去接,那斷枝卻瞬間枯萎,化作煙塵,而那男子也随之土崩瓦解。

“子墨!”範成鸾驚呼着張牙舞爪地坐起,心已跳至極致,即使用手努力壓着也沒法平複,他一身冷汗,內衾早已透濕,黏黏地貼在身上好不舒服。這樣顯然是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去翻看賬簿,殘燭還沒燃盡,依舊噼裏啪啦地濺着蠟油,範成鸾翻着賬簿,一頁一頁越來越快,最後将賬簿砸在了桌上,他以手抵額,揉捏着眉心,想要擺脫剛才的幻境,可範成益的聲音和都子墨的身影卻久久不能散去。

清晨,範成鸾難得晚起,他青着眼眶走出客棧,車隊早已整裝待發。

“好了,你們先回鹿城,一路注意。”

“少爺,您不一起回去嗎?”阿全關切地問。

“我還有點事情,你回去之後跟二少爺說一下,讓他別為我挂心。”

目送車隊遠去,範成鸾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離開了範家,沒有了刻意與拘束,此時此刻,他就是一個身在異鄉的陌生人,即使就此狂笑大哭,醉酒高歌,也沒人會去在意他,他好像不再是範成鸾,又好像變成了真正的範成鸾,這種找回自我的感覺,讓他輕松的像是個逃學出游的孩子。

憑着記憶,一路找到了都子墨的家門,範成鸾昂揚着精神敲響了木門,可是裏面沒人答話,門上挂着一把銅鎖,上面已結了層薄薄的寒霜,顯然是晨霜降下時就挂了上去。他設想過萬一都子墨惱他,不給他開門,他便借口找了一家好的酒樓,然後騙他開門;或者都子墨根本沒有惱他,給他開了門,他便向他道歉,然後拉過他的手,将他攏入懷中。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門竟然會上鎖,一時間他所有斟酌再三的解釋與告白都做了無用功。

他悵然地轉身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像是個晚歸的孩子,被關在門口,委屈不已。

也不知坐了多久,雪落了他一身,被透出的熱氣融化了滲入衣服裏。範成鸾冷的哆哆嗦嗦,牙齒也禁不住打顫。他緊緊抱住雙膝,将自己蜷縮起來。忽然一襲紅衣出現在眼底,他興奮地擡頭,撞上了都子墨的笑靥,他一手抱着一個布包袱,一手伸着要拉起範成鸾。

“小鸾鳥,這是我第二次将你撿回家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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