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範府。

範成益熬了一夜,終究是體力不支回房歇息去了。可躺在床上也只是淺眠,忽聽門口有人三三兩兩的低語之聲,範成益起身推門出去,正見丫頭小厮聚在一起翻看一塊牌子。範成益接過牌子,懶懶看了一眼道:“春叔的牌子怎麽在你們手上。”

一個小厮躬身道:“春叔的牌子倒是讓一個小販送來的,那小販還說給他牌子的人讓他給二少爺帶句話,說是人在城東破廟裏,這話說的古怪,我們左右想着也想不出所以來,那小販也是一問三不知,所以才聚在一起議論,因此打攪了二少爺,請二少爺恕罪。”

範成益只聽到那句“人在城東破廟”,一顆心頓時被攥緊了般痛,小厮其它的話沒聽進半分,他拉緊披在肩頭的外衣用力咳嗽起來,丫頭忙上前給他順氣卻被他一把推開,範成益邊咳邊問:“可還有人見過那小販?”

“沒別人了,現在正被門房攔在門外。”

範成益眼中彌漫起厲色道:“快把他趕走,此事就當沒發生過,誰也不許議論。”

下人們面面相觑,只好從命。

這時,賬房老劉突然颠颠撞撞奔來,剛跨過院門就急喊:“二少爺,不好了,大少爺一早開了庫房,将所有銀子都帶走了。”

衆人都是一驚,齊齊看向範成益,範成益穩住神色道:“大老爺知道此事嗎?”

“大老爺昨天動了氣,半夜又發了高熱,現還在昏睡。”一個丫頭插話道。

範成益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老劉的肩道:“大少爺可有說拿這些銀子去做什麽嗎?”

老劉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半天才哭道:“大少爺說要去和醉春樓做個了斷。”

範成益身子一晃,更用力的咳起來。只咳的一陣暈眩,連忙扶住門扇喝道:“給我備馬。”

破廟裏,安靜的只剩下都子墨沉重的喘息。剛才那一陣猛吐,卻陰差陽錯讓他破了水,随着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身下湧出,腹中的胎兒也猛地向下一沉,都子墨慘呼一聲,一旁的春叔幾乎聽見骨骼開裂的聲音。一整晚斷斷續續的陣痛也更加密集起來,都子墨整個身體不受控制的劇烈收縮,所有意識都集中于腹部,一點一點擠壓着胎兒和骨盆。他本能地分開雙腿,好讓自己能使得上力氣。都子墨握着春叔的手,奮力挺了幾次,可胎兒卻像是被什麽阻擋在腹中一般,卡在産道口,再沒有下行的跡象。

“春叔……幫我……”都子墨顫抖着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攥住了春叔的衣襟。春叔看着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來的都子墨,只好橫下心來。一把撕開都子墨的薄褲,握緊了他的雙腿,道:“用力!”

“嗯呃……”都子墨咬緊嘴唇,連着用力幾次,許是用的力急了,他又幹嘔了幾下,慘白的臉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春叔看看都子墨下身,雖有液體涓涓湧出,但穴口仍是緊閉,哪裏有胎兒的形狀,于是猶豫着看了都子墨一眼,道:“公子,你再努力幾次,已經能看見胎兒的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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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子墨有些神思恍惚,聽見這句話,又用起力來,可剛嘔了一陣,體力愈加不支,力道也比剛才小了幾分。

此時已是深秋,陣陣寒氣從都子墨身下的泥地裏冒出,激的他後腰涼的使不上力來,汗濕的身子被寒風一吹,劇烈痙攣。春叔急忙脫下外衣将都子墨緊緊裹住,又找來幹草塞在都子墨身下。

都子墨凍的嘴唇青紫不停哆嗦,春叔替他搓着手道:“公子若是累了,就先緩一緩在使勁。”

都子墨的淚湧了出來,虛弱道:“孩子……孩子等不了了。”他緩緩移動腦袋,看見神臺上坐着的神像,那神像半邊臉已經剝落,身下的半邊臉卻仍然慈悲微笑。都子墨忽然對春叔道:“春叔,幫我……扶到……神像那裏……”

春叔不解也只好照做。都子墨下身卡着一個孩子,兩腿根本無法并攏,他佝偻着背,每走一步就滲出一股羊水。腹中又傳來一陣下墜之感,都子墨“啊”的一聲摔倒在地,春叔爬起來忙去扶他,卻見他捧着肚子,用手肘支着身子爬向神像。

都子墨跪在神像腳下,雙手攀住臺沿,忽然用力将肚子撞向神臺。慘叫聲頓時響起,春叔不忍去看,別過頭去。都子墨心知自己身體再熬不了多久,也能感覺到宮縮也在變弱,所以他孤注一擲希望将胎兒撞下來,然而連撞了幾次肚子都沒有絲毫反應。他發瘋了一般哭嚎起來,死死将肚子壓在神臺上,一次又一次用力。

血順着白皙的腿緩緩流下,春叔看着心中忍無可忍,憤懑道:“我去找人,再怎麽說這孩子也有一半範家的血,不該折在這裏。”

晨光破霧,霜打秋葉。醉春樓前,已有攤販支起了棚子架起了熱鍋籠屜,“薄皮大餡鮮肉包,清新爽口素蒸餃,這位爺,要不給您一樣來兩個?”

一個小厮一樣的人雙手攏在袖中,縮着脖子哆哆嗦嗦摸出幾個銅板,“來三個肉的。”

小販揭開籠屜,一團白霧滾起,透過霧氣,小厮接過油紙包,先摸出一個包子叼在口中,将剩下的往懷裏一揣,又哆哆嗦嗦地跑回了醉春樓。剛要閃身進門,忽見遠處一隊馬車正駛來。

“失心瘋了嗎?這一大早的,城門還沒開。”他伸了脖子看熱鬧,忽的灌了股涼風,又縮了回去。

馬車漸近,一長趟全是大馬拉着釘了銅鉚挂了銅鎖的大木箱子。那箱子裏不知裝的什麽,看起來極沉極重,匹匹大馬皆是馬鼻噴氣鬓毛垂汗,牟足了勁拉着車向醉春樓行來。

當頭坐着的是一位白面公子,披了厚衣不住咳嗽,咳的狠了還猛吸了幾口氣,結果咳的愈加厲害。等馬車停穩,縮在門口的小販才看清楚那白面公子竟然正是範家大少爺範成鸾,于是小厮忙擦了擦油手迎上去接過馬缰,谄媚道:“大少爺這麽一早來,姑娘們都還沒醒呢。”

範成鸾撐着車轅下了地,又是猛咳一陣,這時小厮才注意到範成鸾臉色慘白還帶着片潮紅,一臉的虛汗将鬓發都濡濕了,他步伐虛浮,好不容易邁上幾層臺階,就忍不住扶住門框喘息。

“爺,您這是怎麽了?”

範成鸾咽了口氣,緩道:“趙掌櫃可在樓中?”

“在的,只是此時怕還沒起。”小厮偷瞄了一眼範成鸾,心思百轉,揣摩他的用意。

“無妨,我進去等。”範成鸾拖着身子進了醉春樓。樓中寂靜,一只花貓伏在欄杆上打瞌睡,見範成鸾上樓,喵了一聲跳下地跑開了。小厮追在後面忙道:“大少爺,趙掌櫃還在休息,您要不在樓下先等等?”

範成鸾不理,仍舊扶着欄杆一步一喘地往上走。小厮見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也不敢去攔,正左右為難,忽聽大門外一陣聲馬嘶,大門被範家二少爺撞了開去。

小厮心裏低罵:“什麽風,一大早把範家兩個少爺吹來了。”

範成益喘着粗氣,兩步并做一步跑了上來,一把拽住範成鸾道:“哥,你這是做什麽?瘋了不成?”

範成鸾不看他,甩開他的手道:“醉春樓這缸渾水我已經泡進去了,斷沒有幹淨出來的道理。要想抽身,怕是只能抽筋斷骨,剝皮三層了。”

範成益冷笑:“你要是想扒皮抽筋自管去,只是我不能由着你拉整個範家陪葬。你以為送十幾車金銀就能買回你的自由身嗎?”範成益壓低聲音斥道,見範成鸾不言語又繼續道,“現在慕川王暗地裏已經接管了醉春樓,慕川王是誰?怕是小皇帝都不敢忤逆他的話,你這樣公然抗命,他會放過你?會放過範家?”

範成鸾突然笑了,冷語諷刺:“範二公子如此審時度勢見風使舵,不去登閣入仕,當真屈才了。”

範成鸾臉色頓時難看下來,強忍怒火好聲好氣道:“我知你心中難受想找個人出出氣,我不惱你如此說我,只是你現在快與我回去,就當今早沒來過這裏。”

範成鸾往後退了幾步,神态有些癫狂,“盛益,我求求你,你惱我恨我罷,這裏裝不下兩個人,我對你有愧……”

範成鸾的話就像是驚雷般炸開在範成益的腦中,這辛苦讨來的幾分愧疚,竟讓他有些欣喜。求之不得,奢望就少了,一旦得到了丁點甜頭,就很容易滿足。範成益不覺得絲毫的悲涼,反倒是歡喜如狂。

一聲“哥”還未開口,上房的木門先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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