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春叔握着缰繩的手還有些微微顫抖,全身都是劫後餘生的虛軟,剛才就在叫花子吸引了巡衛們注意的一瞬,他一把将都子墨拉入暗處塞進車裏,若是再慢一點,讓叫花子看見了自己二人,只怕都子墨立時就會被巡衛帶走,若是再讓醉春樓那幾位知曉,且不說都子墨毫無生還機會,就連範家也要背上個洩露機密的罪名。

車廂內傳來都子墨悶哼的聲音,春叔忙問:“公子,你怎麽了?”

“我……我怕是要生了。”話音剛落,又是一聲悶哼。

春叔一聽,頓時絞緊了馬缰,一個出神,車輪軋過坑中,整個馬車為之一震,都子墨啊的一聲痛呼出來。春叔吓了一跳,忙道:“公子,這裏人多,你千萬要忍住別出聲,我這就找地方。”

都子墨果然不再出聲,但隔着厚厚的車簾,春叔還是能聽見他壓抑的呻1吟與沉重的呼吸聲。春叔怕馬車颠簸傷到都子墨,所以不敢放任馬兒急奔,一路邊找邊走,直到月上中天才在一處敗落的破廟前停了下來。他掀開車簾,只見都子墨抱着肚子蜷縮在車內,嘴上咬着撕裂的衣袖,不住的顫抖。“公子,公子。”春叔小心詢問着,都子墨微一震,忍了良久,才艱難應了一聲。

“公子,我們到了,你還撐的住嗎?”春叔一手攀着車轅,一手去拉都子墨。

都子墨想要撐起身子,怎奈這輛馬車為了輕便所以車廂極是狹小,平時若想進出只能彎腰弓背,可都子墨此時哪彎得下腰來,于是他只好跪着,一手托着肚子向外爬,許是又一陣陣痛襲來,都子墨唔了一聲抱着肚子翻倒下去,再爬不起來。

春叔看着心中焦急,于是跳上馬車,雙手自都子墨腋下環過,将他一點點拖了出來。春叔見都子墨此時正經歷陣痛使不上力氣,于是将他橫抱下車,巨大的肚子被這麽一擠,剛下移了半寸的胎兒又被擠了回去,都子墨一時疼的在春叔懷裏挺直了身體。

“這……這樣不成,讓……讓我……自己走。”都子墨一口冷氣一個字的道。

春叔只好将都子墨放下地。但陣痛來時,都子墨根本無法移動,只能攀着春叔不讓自己倒下,所以只能趁着陣痛的間隙往廟裏移動幾步,短短幾步路,走的兩人都汗濕了衣襟。

破廟年久失修,破瓦漏下清冷的月光,房梁上結着厚重的蛛網,滿地都是荒草泥灰,只有低矮的神座上還算是幹淨,于是春叔扶着都子墨坐下,自己又跑回車裏取了張軟墊替他鋪好。

春叔雖然已年近四旬,但尚未娶妻,于分娩之事也只是略有耳聞,此時扶着都子墨坐定,竟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看着都子墨疼的死去活來卻只能幹着急。都子墨歪倒下去,抱着肚子使勁揉,他感覺随着陣痛越來越密集,肚子也越繃越緊,越來越硬,可剛剛被擠回去的胎兒卻沒了再下行的意思,到了這個當口,都子墨也顧不得避諱,只顫着聲道:“春叔,幫……幫我看看,我破水……沒有。”

春叔一聽一個頭兩個大,黑暗中哪能看清事物,只好将手探到都子墨下身,摸了一下褲子,“公子,是幹的。”

都子墨又是一痛,抱着肚子左右打滾,春叔見狀忙上前按住都子墨道:“公子,你這樣只會傷了自己,要不我去找人來幫忙?”

都子墨疼得厲害,卻咬牙冷冷道:“又、又能找誰呢?誰又會來呢?”疼痛稍緩,他慢慢撐起身子,束發的帶子松落,長發披散下來,都子墨挽起一律烏發咬在嘴中,一用力,嗚咽一聲,竟然撐直身子站了起來。

春叔忙去扶他,“公子,你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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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子墨用力搖搖頭,扶着神臺挪動步子,每邁開一步嘴裏就含糊不清地呻1吟一聲,春叔看不下去,只好繞到殿柱後坐下。聽着都子墨奮力生産的聲音,他只覺如坐針氈。

範府。

範成益站在床邊,看着一盆一盆清水沒洗幾次就染成了血水,丫頭們端着銅盆進進出出,皆是神色凝重靜若寒蟬。範成鸾被扶坐于床上,昏迷之中卻不停喚着都子墨的名字。老大夫将止血傷藥灑進傷口,又用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範成鸾雖不能痛呼,但紗布每纏一道他的眉心就緊緊蹙一下,豆大的汗珠沿着額頭滑至鼻尖下颚,跌落在錦被上。

白瓷藥瓶東倒西歪的堆在床頭,老大夫深呼一口氣,起身命人把範成鸾輕輕扶下,又塞了一片參片壓在他舌底道:“皮肉傷,應無大礙了。”

聽得這話,範成益頓時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剛一放松便癱倒于地,老大夫看他臉色慘白到古怪,忙捏住他的手腕切脈,一切之下,忽然氣的胡子直抖,甩開範成益的手低聲怒斥:“你怎麽還在飲用那種湯藥,要是不想要命了,就少浪費我的藥材。”

範成益慘笑:“拼着這條命,萬一掙得了一個奇跡呢。”

老大夫語聲更加嚴肅道:“沒有奇跡,魏人是不可能的。”

範成益擡起頭,凄然道:“您就騙騙我罷,讓這個絕望給我一點點希望……”

老大夫的心一瞬間顫了一下,眼中隐隐有說不清的哀傷,他嘆了口氣,執筆寫了張方子遞給範成益,道:“按着這個方子喝,至少能保你短期內不會心脈衰竭而亡,但你也絕對撐不過十年,若是有幸活過十年,就是多活一日便賺一日。”

範成益畢恭畢敬地向老大夫鞠了一躬,連聲道謝。

老大夫背上藥箱,跨出門去,此時東方的天空已經透出青白之色,白蒙蒙的晨霧粘稠在每一個角落,“你不要謝我,我行醫半生,今天,卻殺了人了……”

天邊的清白之色蔓延開來,一縷縷卷雲就像是一條條蜿蜒向旭日的黑蛇一般,氣勢波瀾壯闊。

破廟裏,蛛網結了露水,沉重下墜。春叔揉了揉眼睛,穿過塌落的屋頂望着碧色的天空,“竟過了一夜了。”他嘆了口氣,都子墨就歪在他身邊,抱着肚子耷拉着腦袋,他的神志已經有些不清,後半夜時還能哭兩下,漸漸的就只是呓語,到了現在甚至連聲音都沒了,若不是偶爾還能因為陣痛哼上兩聲,春叔幾乎以為他已經昏死過去。

“公子,你這樣熬下去是不行的,幹脆我帶你回去罷。”春叔試探着碰了碰都子墨的肩膀,都子墨一只手卻痙攣着揪住了春叔的袖角。他扯着幹啞的聲音道:“我不要回去。”

“可是你……”春叔急了,都子墨的頭向下又是一沉,手指漸軟松開。

破廟外有小販的叫賣早餐的吆喝聲響起,春叔靈機一動,安慰道:“公子,我去買些食物來,你稍等片刻。”

小販挑着擔子路過破廟,這破廟荒廢已久少有人煙,忽聽有人在門口喚自己,竟一時有些膽顫,他小心翼翼回頭,卻看見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向自己招手,春叔喚道:“小哥,将你攤子裏的吃食一樣給我打一份,碗碟我也一并買走。”說着,春叔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小販。小販接了銀子,立即躬身哈腰,忙不疊地舀粥、打包饅頭包子。

“爺,這些東西十文錢就夠了,您給的也太多了點。”小販将包好的吃食恭恭敬敬遞了上來。

春叔接過東西,笑道:“其實我還有事要麻煩小哥,請小哥替我跑一趟範府,就幫我捎句話給範二少爺,就說人在城東破廟裏即可。”

小販一聽是範府,連忙推道:“哎呀,這位爺,我哪見得到二少爺啊,您這不是為難我嗎。”

春叔掏出腰牌遞給小販道:“只要小哥不嫌麻煩,憑這塊腰牌就進的了範府,到時候自管再憑此牌領些賞錢。”

小販接過腰牌,一張臉頓時樂開了花,範府的大門他只站在街對面瞧見過,這次可是要真真切切走進一趟,并且還能領到賞錢,真是天降的洪福。于是屁颠屁颠地挑着擔子就往範府快步而去。

春叔回到廟中,扶着都子墨靠在自己懷裏。都子墨的雙唇已經幹的裂開口子、起了皮,被他整晚一咬,赫然都是齒印與斑駁的血跡。春叔吹涼了稀粥,将碗沿抵在都子墨的唇上,一點點喂了進去。都子墨喝了粥倒回了些力氣,眼睛也慢慢睜開。都子墨為了忍痛,死咬了一整晚的牙,現在兩頰已是酸痛發麻,嚼不動東西,春叔只好将油餅撕碎,泡軟在粥湯裏,用手指撚着送給都子墨,可才吃了幾口,都子墨突然劇烈嘔吐起來,剛剛喂下的稀粥一股腦全都吐了出來,直吐到膽汁幾乎出來才翻倒身子劇烈喘息起來。

春叔見都子墨臉色愈加慘白不似活人,一雙瞳孔散大,心下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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