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春叔領着都子墨一路過來,見他肚腹高聳艱難撐着後腰,不免有些動容:“公子,且聽範春一句,一會兒只管照顧好自己,旁的,別多想。”

聽得這句只管照顧好自己,都子墨腦中似有悶雷乍起,連日來的不安一齊湧上心頭,腹中的胎兒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驚恐,躁動不止,他倉惶拉住春叔的袖口,問道:“可是成鸾出了什麽事情?”

春叔見都子墨虛汗漸出,身子也有些不穩,只怕到了書房內見了那樣的場景,一時會支持不住,所以只好小心試探道:“老爺回來,大少爺免不了要挨一頓打,但他終究是大少爺,也不會怎樣,倒是公子你……”

春叔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都子墨哪能聽不明白,他努力笑了笑,向春叔颔首道:“多謝春叔。”

站在書房門口,都子墨卻如豁然開朗般釋然下來,他理了理衣衫,深吸了一口氣,向春叔微笑示意。春叔點了點頭,輕輕敲了敲門道:“老爺,人來了。”

房內底底嗯了一聲,春叔替都子墨推開了房門。

“子墨……”房門推開的剎那,範成鸾緩緩轉過身來,背上的傷口被牽動,疼的他冒出一頭冷汗,被汗水迷蒙的雙眼看不清東西,只勉強看見門前逆光站着的模糊的身影,範成鸾擡手想将那身影推出門外,卻見他徑直向自己走來。

都子墨眼中噙淚在範成鸾身旁跪下,手指想碰卻不敢碰他背後的一片鮮血爛肉,他啞着嗓子道:“你為我竟到如此地步。”範成鸾勉強露出笑容,拉住都子墨的手,輕輕攏在自己胸口。

範老爺忽然冷笑道:“他出言不遜,有辱祖先,我是為了整頓門風才如此教訓他,與你卻無半點關系。”

都子墨臉色有些難看,然而他此時也無法做任何争辯,只好咬着嘴唇忍住淚水。春叔見狀,端來一杯茶道:“老爺,您先喝口茶,消消氣。”

範老爺一把推開茶杯道:“你去把醉春樓的賬簿拿來。”

範成鸾全身為之一顫,險些昏厥,他乞求道:“爹,孩兒求您了,不要。”聲音裏都帶着顫抖。

都子墨茫然地看着範成鸾,只覺醉春樓三個字似乎很耳熟,似乎是範成鸾一直極力隐藏的秘密。

賬簿很快便遞到了都子墨面前,都子墨猶豫着接了過來,範成鸾撐起身子一把打掉了賬簿。賬簿落地,書頁被湧入書房的風刮的嘩嘩作響,範成鸾雙目皆是驚恐之色,徒勞地按住了都子墨的雙手。

“盛益,念給他聽。”範老爺厲聲道。

範成益腰上挨了一棍,舊傷隐約有複發之相,他胸中憋悶,雙腿發麻,但也只能從命。他不敢看範成鸾的眼神,只是緩緩撿起賬簿,攤開在手中,他盯着賬簿上的字,卻怎麽也開不了口,雖然他心知只要念出這些,都子墨就絕不會再留在範成鸾身邊,可都子墨離開的同時,他也會永遠失去範成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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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能不能不要……”

“念!”

春叔無可奈何,一把搶過賬簿,低聲道:“我來念——廣晟五年秋,戎人一名,分銀二十兩;廣晟六年春,戎人五名,分銀一百三十兩;廣晟六年秋,戎人八名,分銀五百二十兩……”

範成鸾撲到都子墨身邊,染血的雙手掩住他的耳朵,可都子墨還是聽得真切。淚水順着臉頰彙聚在下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融入範成鸾蹭出的血跡裏。他的嘴唇打着顫,幾乎發不出聲音,他僵直着身體,只覺身旁如夢初醒般虛無一片。

範成益背過身去,不知該喜該悲。

腹中鈍痛漸漸傳來,都子墨大吸一口氣攏住了肚子。範成鸾急忙去扶都子墨,卻被他冷冷推開。都子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身便朝門外走去,他步伐踉跄幾乎随時都會跪倒在地,顫抖的手扶在門框上,擡起左腳,再擡右腳,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跨出門檻。

秋風蕭瑟,枯枝殘葉,都子墨最終還是越行越遠。

“子墨!”範成鸾連滾帶爬想要追出門去,卻被一棍狠狠打在腿窩跪倒于地。範老爺氣急敗壞道:“逆子,你還清楚你是誰嗎?我覺不允許你再去找那個戎人。”

範成鸾淚流滿面,拽着範老爺的袖角求道:“爹,子墨他就快生了,這個時候趕他出去,他會死的。”

範老爺抽回衣袖,負手而立,良久才沉聲道:“你既已知曉你販賣他同族的事情,還會接受你沾滿他同族鮮血的手嗎?這樣的人,怎能讓他活着?”

“不!子墨他會聽我解釋的,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範成鸾猛力睜大眼睛,淚裏幾乎帶血,頭上的玉冠松落,垂吊在一邊,長發散開,和着血污與泥灰咬進嘴裏,讓人簡直分辨不清是人是鬼。他拖着半條傷腿颠颠撞撞向門外爬去,卻不想一記悶棍直擊後腦,範成鸾應聲倒地。

範成益痙攣的雙手幾乎快要握不住木棍,他癡癡看着伏在地上不動的範成鸾,一時間竟不知自己做了什麽,他茫然望向範老爺,哆嗦着說:“我……是不是……把哥打死了?”

“快,看看鸾兒……”範老爺一時怒急攻心喘不上氣來,竟兩眼一翻暈倒在椅中。

春叔搶上一步,手指探向範成鸾鼻下,覺他還有一絲氣息,不禁松下口氣來,“少爺還有氣,我去叫大夫來。”說完便沖出門去。

範成益身子晃了兩下也倒在了地上,他抱起範成鸾,小心翼翼替他擦拭唇角的血污,一面癡癡道:“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去追他,哥,你不要怨我。”

好在老大夫的春回堂離範府不遠,不多時就趕到了範府門口,當他第三次被連擡帶拖的請進範府大門時,終于忍不住嘆息道:“世人都說寧做範府犬,不為窮戶人,那是不知道這富甲深宅裏又有多少冤孽呀。”

春叔也無可奈何,一連嘆息幾聲,對老大夫一拱手道:“勞大夫瞧瞧我家老爺與大少爺,範春還要趕去處理另一件孽事,這就要去了。”

老大夫立直還禮後,便随了下人向書房去。

春叔點了輛輕便馬車自己跳上車轅,因聽了門房說都子墨向着東邊去了,所以一打馬缰便追了上去。此時日已西斜,天光将暗,春叔心下焦急,只想着若是不趕在天黑之前尋到人,只怕過了今晚,有些事情真就一輩子都不得釋懷了。一邊想着,春叔愈加努力四下查看。

鹿城雖是大魏的邊境之城,但由于處在各國通商要道上,所以一直以來城中都是各地商賈雲集,交易兌換不斷,晝市方休,夜市便開。此時正值晝夜市交替之際,街上除了來往攤販,倒清閑不少,在車馬辚辚之中,春叔終于看見了都子墨失魂落魄的身影。

“公子且慢。”春叔拉停駿馬跳下車來,上前攔住都子墨道“都公子可願聽範春一言?”

都子墨擡起沒有生氣的眼望向面前虛無道:“還有什麽可說。”

“我知販賣戎人一事對大戎來說确如血海深仇,魏戎兩國也為此事交惡,但大戎軍隊幾次突襲我魏國邊境小城,屠城劫掠,也可謂是慘絕人寰。是善是惡,是黑是白,還是要看公子如何定奪。”

兩人身旁一直在候人的馬車終于離開,街市上的燈火照了過來,光線的邊沿與兩人所處的黑暗只差一步之遙。春叔的話冷在了寒風裏。

“我終究還是個戎人。”黑暗中,都子墨凄然嘆息着。

不遠處的樹根下,一個叫花正翻身坐起,他從午時睡到現在,此時口袋正空肚子正餓,第一眼就隐約瞧見了黑暗中的兩個人影,于是他叮當着手中的破碗走來,想讨個飯錢。另一面,一隊打着火把的巡衛也列隊走來,叫花忙躬下身子殷勤道:“呦,官爺們辛苦了。”

都子墨一腳已經邁出,半個身子幾乎都要脫離黑暗的遮擋,春叔沉下聲音道:“公子既然知道自己是戎人,就該明白你這樣的身子若是讓人看見了,誰也逃不掉。”

被叫花子“官爺”這麽一叫,當頭的百戶頓時眉開眼笑,摸出一個單薄的銅板扔到地上道:“老子們成天風裏來雨裏去,還不是為了你們能安安穩穩在這裏讨口飯吃。”

叫花子一把摸起銅板,更加谄媚道:“官爺辛苦了,等小叫花吃飽了,就去縣衙門口唱幾聲,也好讓縣太爺知曉知曉官爺的勞苦。”

“就你?怕是到了縣衙門口就被那群看人低的守門狗給轟到街上去。”

叫花讪讪笑着退到了一旁,等巡衛們走遠,再一看,黑暗處那兩個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一輛馬車悠哉而過,叫花罵了句娘,便也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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