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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戟是聞聲趕來的。
雲蘿心懷怨氣伺候不周的事也是白日裏聽虞家的陪嫁丫鬟說的,于是回到府上,陸戟就吩咐雲蘿給夫人房裏送熱水,一來意在敲打讓她明白主仆有別,二來下車的時候瞧見虞小滿的裙擺褲腳都髒了,許是在宮裏到處跑着玩的不小心蹭的。
對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少妻,陸戟心裏始終愧疚居多。
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原本可以嫁個年齡相當、四肢健全的男子,過自由快活的小日子。陸家內宅勾心鬥角,危機四伏不說,還要因為他承受嘲笑和非議,這是陸戟不願看到的,也是先前無論長輩如何施壓逼迫,他都不肯成親的原因。
眼下既然已經娶了,他便有責任護她周全,不說多麽幸福美滿,至少讓她過得安逸,在府上不必缺衣少食或擔驚受怕。
因此在聽到屋裏傳來非同尋常的落水動靜時,陸戟什麽也沒想,立刻沿坡道行至屋前,誰想門沒關緊,手一碰就開了,裏頭屏風也未撐起,一眼便瞧見置于正中的浴桶,以及桶裏的人。
慣性回避之前,陸戟無意捕捉到了虞小滿遮擋下 身的古怪舉動,緊接着便瞧見了更怪的。
旁人都誇他的夫人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連覺得她的出身低微配不上他的段衡也挑剔不起來,聽說要帶她一起進宮赴宴時嘀咕道:“也好,這下外面的人不會再造謠将軍娶了個渾身腥味的鄉下醜姑娘了。”
加上平日裏未曾關注,陸戟也忽略了“她”與尋常女子相比過分修長的體型,以及一馬平川略顯瘦削的身材。
原來不是她,而是他。
陸戟恍然明白過來,菲薄的嫁妝、全無女兒家羞澀的言行、不通世故的天真,還有對自己毫不嫌棄的态度……如此這般,一切都說得通了。
陸戟忽然有點想笑,一時分不清是覺得滑稽更多,還是惱羞成怒更甚。三年來他學會了收斂脾氣,學會了冷漠以待,卻仍是對這種把他當猴耍的荒唐欺騙行為無法忍受。
面前的人這會兒才回了魂似的,猛地坐回水中,雙手抱胸,怯怯地看着他:“我,我不是……”
沒等他說下去,陸戟便扶着門框,調轉四輪車的方向,扭身離去。
翌日清晨,虞小滿沒在餐桌上見到陸戟。
這些日子即便不在一間屋休息,早餐兩人也盡量一起吃,為的是扮演相敬如賓,應付陸老爺的突擊檢查。現在陸戟連這都不顧了,虞小滿心裏亂成一團,最喜歡的菜包子也味同嚼蠟。
白日裏向來是見不到陸戟人的,據虞桃打聽,陸戟接了份監督禁軍操練的活兒,每日無論刮風下雨都恪盡職守地前往城外練武場。夜裏回府就徑直往書房去了,根本不給打照面的機會,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這天虞小滿等不住了,抱着盤切好的蘋果送到書房,卻連門都沒能摸着,被段衡攔在外頭:“将軍不見客。”
虞小滿:“我不是客。”
段衡剛正不阿:“不管是不是客,反正任何人都不見。”
虞小滿:“我不是人。”
段衡:“……”
新夫人腦子燒壞了,段衡叫了雲蘿和虞桃來把人扶回去。
虞桃當他真發燒了,一路緊張兮兮:“怎麽回事啊,昨天不還加了床被子嗎?”
雲蘿還是那副誰欠了她銀錢的兇模樣,沒好氣道:“都說了将軍不想見你,還到處亂跑。”
虞小滿被兩人扛回屋,扁着嘴委委屈屈地坐在床邊,切好的蘋果都發了黃,全進了虞桃肚裏。
“前陣子不還好好的嗎,大少爺還帶你一塊兒進宮了。”待雲蘿出去,虞桃便打聽上了,“小夫妻鬧別扭?”
虞小滿慢吞吞地搖頭,悶聲道:“比鬧別扭嚴重。”
虞桃一驚:“怎的,他動手打你?”
陸戟是武将,哪怕坐在那兒身形也比虞小滿大一個號不止,氣勢更是潑天的壓人,坊間傳說這樣的男子多有打老婆的癖好。
虞小滿又搖頭:“沒有。”
虞桃觀察他的表情,覺得不像在撒謊,再一尋思着搬出去住的是陸戟,大驚失色:“難道你打他?”
虞小滿蔫巴巴地垂着腦袋,連搖頭的勁兒都沒有了:“我怎麽舍得。”
從這句的“舍得”二字中咂摸出點別的意思,虞桃挑眉揶揄道:“喲,到底是自家夫君,這就寵上了。”
虞小滿對“寵”這個字一知半解,猜想大約是對誰很好的意思。
陸戟就對他很好,房間讓給他,丫鬟派來照顧他,帶他進宮玩,還特地為他弄來洗澡水,發現他是冒牌貨也不多言語,好幾天過去,陸府上下風平浪靜,一丁點關于新少奶奶的流言都無,無論長輩還是下人看他的眼神都未有異樣。
可見陸戟沒向任何人提起,不然虞小滿這會兒可能已經被拉去午門斬首了。
虞小滿捂着脖子倒回床上,臉朝下悶在被褥裏。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混蛋,當初頂了新娘的身份來到陸戟身邊,打着報恩的名理直氣壯,可站在陸戟的角度思量,這分明是一場騙局。
新娘并非說親時那個名叫虞夢柳的姑娘,是個身體硬邦邦沒胸沒屁股的小夥子,換做誰都受不了。
虞小滿哀嘆一聲,讓恩人傷心了,我可真不是條好魚。
虞桃以為他還在為感情煩惱:“別想那麽多啦,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合,睡一覺就好啦。”
虞小滿埋在被子裏搖頭,陸戟都不肯上床,怎麽睡怎麽合?
“瞧瞧外頭,難得天晴。”虞桃又撺掇他,“不如出去溜達一圈,心情也好啦。”
悶在屋裏也不是個事,虞小滿還是跟虞桃一塊兒出門了。
主要想着去街上看看有沒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說賠禮要誠心,拿人家府上的蘋果送給人家吃,算什麽誠意?
雖然兜裏揣的錢也是陸府發的例銀,掏出來換東西的時候虞小滿還是心虛得緊,買了串冰糖葫蘆就舍不得再花了。
誰知這東西是山楂做的,舔着甜絲絲,一口咬下去酸味彌漫。虞小滿悔不當初,心想人類果真可怕,用魚油點燈已經夠狠的了,還吃這麽酸的東西,不怕把牙齒酸掉嗎?
有這錢還不如買個糖人。
在虞家村的時候,虞小滿拿貝殼跟那幫小孩交換過一支兔子形狀的糖人,既好看又香甜可口。當時都沒舍得一口氣吃完,舔了一半藏在珊瑚礁裏,結果被路過的一條石斑魚瞧見拖走,等虞小滿找到小偷,糖人已經被舔得只剩一根竹棍。
想到這事就生氣,虞小滿立馬找了個走街串巷的糖人師傅,豪邁道:“來一個!”
等師傅問他要個什麽樣的,他又躊躇起來,哼唧半天,說:“要個……原本在生氣的人看了立馬消氣的。”
吹糖人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聽了這話面露難色:“頭次聽說這樣的要求,可難倒老頭子我了。”
虞小滿猜不到陸戟會喜歡什麽樣的,糖人師傅便問:“送給誰的呀?”
“送給……給……”
這回輪到虞小滿犯難了,說朋友吧他倆還沒親近到那份上,說主仆吧他倆似乎也不是這關系,連成親都是假的。虞小滿思來想去,覺得什麽稱呼都不合适。
最後是虞桃看不過去,替他拍板做了決定:“給他相公的!”
陸府對後宅看管不嚴,外出的話知會一聲,門禁前回來即可。
即便如此,虞小滿還是心急火燎,街沒逛完就趕着回府,左手捧糖人右手護着擋塵,走路也不看腳下光盯手裏的東西,若不是有虞桃領路,指不定一腳踩溝裏去。
到陸府正值暮色四合,虞小滿站在門口擺擺手讓虞桃先走:“你回院子去吧,我在這兒等他。”
近日京城倒春寒,天還沒黑冷風就刮起來了。虞桃縮着脖子往手心裏呵氣,一步三回頭地勸道:“進去等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虞小滿搖頭,視線還是紋絲不動落在糖人上,“不在這兒等着,就見不到他了。”
虞桃勸不動,只好随他去。
酉時三刻,陸府挂起了燈籠。
虞小滿站在門內廊下,聽見動靜就探頭探腦地張望,陸老爺當差回來了,大夫人也串門歸家了,連陸钺這個喝得爛醉的纨绔子弟也被人扶進門,卻遲遲瞧不見陸戟的身影。
過了一陣,在陸老爺的呵斥下淨過面醒完酒的陸钺閑着沒事路過回廊,忍不住逗弄:“大嫂這是在等大哥呢?何不派人通傳一聲,叫他早些回來?”
虞小滿懶得搭理,陸钺兀自笑開了:“早說了我這位大哥為人古板,不解風情,我就不一樣了,哎喲——”
話說一半,被不知道從哪裏飛出來的小石子打中膝蓋,陸钺腿一軟差點跪下,扶着柱子啐罵了句最近真倒黴,到底是怕摔跟頭丢臉,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下清淨了,虞小滿捧着他精心挑選的糖人,立在門口一門心思地等。
都以為陸戟有意晚歸,實則他今日諸事纏身,臨散值還被許久未見的朋友堵在練武場,說什麽都不讓他回家,馬鞭一揚把他連人帶車拖到了天香樓。
店名聽着旖旎,其實做的是正經飯店生意,最多有幾名舞姬在樓下歌舞助興。因此在一衆男食客垂涎欲滴目不轉睛盯着臺上的眼神中,陸戟的冷漠淡然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無人碰杯,沈寒雲孤單地自斟自酌,一杯酒飲下,見陸戟仍靜靜坐着,對周遭喧嚣漠不關心,玩笑道:“聽聞陸将軍的新夫人花容月貌,皇上都贊不絕口,怎的,家有嬌妻就瞧不上這些個庸脂俗粉了?”
陸戟抿唇不語,不多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沈寒雲與他自小一起長大,見狀便知他心裏有事。要問什麽事,說來說去無非那些陰差陽錯,于是長嘆一口氣:“天意難測,你與家妹有緣無分,如今你已娶妻,她也即将嫁人,與其哀怨沉湎,倒不如想開些,快活一天是一天。”
陸戟沒告訴他自己同沈暮雪說過差不多的話。
這樣的開導他從許多人口中聽過,起先還有些感觸,聽多了便麻木了。
從天香樓出來,馬車一路疾行後停在陸府門口。
被沈寒雲和段衡一人一邊從車上擡下來時,陸戟還與平日裏一樣無動于衷,等到沈寒雲返回身去棄車騎馬,揚鞭一揮,呵了一聲“駕”,他才像被驟然喚醒,擡眼目送好友策馬遠去,直至馬蹄聲消失在濃稠夜色中。
剛進門,就被跳到面前的人攔住去路。
“你回來了。”
虞小滿的聲音偏清亮,先前沒留意,現下聽來便能察覺一絲男孩子的粗粝,語速拖拉猶豫的時候尤其明顯。
比如眼下,他垂着腦袋似在不好意思,屬于少年獨有的嗓音也變得青澀羞赧,他舉起手中的東西,送到陸戟面前:“這個給你,我在街上看到的,料想你該……喜歡。”
檐下挂着燈籠,光線恰好夠看清楚眼前物——細長的竹簽上串着個糖人,形似奔騰的駿馬。
下午在街上,虞小滿挑了好久才選定這個,師傅做的時候他仔細盯着,不厭其煩地叮囑,讓務必将這馬做得飒沓如流星,好配得上要送的那個人。
當時師傅還笑說“情人眼裏出西施”,虞小滿紅着臉道:“他就是很好啊。”
因此虞小滿不由自主地在這份禮物上寄托了期待,盼着陸戟喜歡,盼着他接受自己的道歉。
可惜天色昏暗,虞小滿沒留意陸戟進門時就低迷壓抑的狀态,亦沒有瞧見陸戟看到糖人時驟然深暗的眼神。
“對不起,上回,我不是有心的。”虞小滿說,“我不是虞夢柳,但我真心想待在你身邊,想幫你把腿……”
陸戟無意聽下去,調轉方向要走。
好不容易堵到人,虞小滿哪能讓陸戟就這麽走了?
他疾步追上去,遞上糖人:“這是馬,能吃的馬,你嘗嘗很甜的。我知道你不想坐着,想騎馬,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定讓你……”
讓你站起來,讓你跟從前一樣鮮衣怒馬,萬裏揚名。
——未說完的話消失在陸戟揮臂的動作中,只聽咚的一聲,被虞小滿護在手上幾個時辰、丁點灰塵都沒沾的糖人掉在地上,奔馳的駿馬裹了滿身塵土,腿也斷了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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