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開春後,随着京城裏各家來往走動頻繁,流言也甚嚣塵上。

這天虞桃氣沖沖地從外面回來,門還沒關嚴實就罵道:“一個個吃飽了撐的,整天在背後嚼人舌根!”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潤過嗓子接着說,“方才我出了錦花巷,拐個彎就看見幾個白府的丫鬟小厮圍在後門說悄悄話,湊上去一聽,果然在談論你。”

“談論我什麽?”虞小滿問。

“還不是那些子虛烏有的……”虞桃沖動上頭,這會兒才意識到不妥,擺手道,“嗐,反正都是胡說八道閑扯淡,聽了徒惹心煩,就不說與你聽了。”

就算虞桃不說,虞小滿也能猜到,無非是陸家不滿意新媳婦兒,陸将軍本人也厭惡得很,不在房裏留宿不說,上回還摔了他送來的飯菜。

虞小滿垂了眼,啞聲道:“事實就是如此,他們也沒亂說。”

——只不過摔的是糖人,不是什麽飯菜。

少年人身上有股天然的傲氣,因為覺得丢臉不想叫更多人看笑話,餘下半句虞小滿藏在心裏沒向任何人吐露。

虞桃跟他混熟了,不消說也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們聽風就是雨罷了,我瞧着大少爺待你挺好,吃的用的從來沒短了咱們的,上回還特地叫人送熱水給你沐浴……”

不提這些還好,稍一提起虞小滿就想到先前陸戟的細心和溫柔,為他梳頭時的沉穩呼吸仿佛猶在耳畔,虞小滿鼻尖抽了兩下,眼圈霎時紅了。

虞桃慌了:“欸欸欸,怎的又要下毛毛雨了?”

上回在門口等到夜裏,回來也是這樣垮着臉,被誰欺負了似的,沒說兩句眼淚先順着臉頰滑下來了。

這回到底是沒哭,怕丢人。

手背揩了下眼角,虞小滿虛張聲勢道:“沒下雨……我又不是那些個垂髫小兒,動不動就哭。”

“好好好,沒哭。”虞桃放了心,把買來的針線放到床邊的竹簍裏,“他不來也好,正好那個叫雲蘿的心也不在這兒,咱倆做做繡活兒唠唠嗑,過咱們的安逸日子。”

說來輕松,然陸府也算京中大戶人家,進出拜訪者絡繹不絕,幾乎沒個空閑時候。

還沒出正月,上回來給陸钺相看的劉家姑娘又被領上門來,一口一個“嫂”地叫着,弄得頂包貨虞小滿誠惶誠恐,很是受不起。

十五六歲的姑娘,嘴巴抹了蜜,專揀人喜歡聽的說:“嫂嫂生得這樣美,大少爺定歡喜得緊,舍不得叫你受委屈。”

虞小滿心道怎的一個兩個都拿相貌當免死金牌?若是真有用,糖人怎會掉地上摔個稀爛?

嘴上倒是客氣,把官家女眷那套學了個七八成:“妹妹才是出水芙蓉,想必二弟對這門親事也滿意非常,你們二人當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這話是從話本裏學來的,為顯真誠連陸钺那個浪蕩子都誇了,虞小滿自覺無甚纰漏,誰想一不留神戳到了劉家姑娘的傷心處。

“嫂嫂說笑了。”姑娘帕子一捏秀鼻翕動,眼淚掉得比下雨還快,“只怕二少爺嫌我無趣,還未過門就急着要納妾了。”

時過正午,虞小滿接了太夫人布置的任務,帶着劉家姑娘去街上玩。

因着把人家惹哭了,為了彌補過失虞小滿格外殷勤,糖果糕點流水一樣地買了塞人家懷裏,見她朝着天上的風筝多看幾眼,忙不疊在路邊買了個。

橫豎都是太夫人付賬,用不着縮手縮腳省着花。

最後三人手上大包小包,碩大一只燕子風筝成了累贅,只得讓虞小滿舉在手裏,進茶樓的時候燕子頭刮了下門梁,進去之後還撞了人。

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下樓時正跟人閑聊,扭頭便對上燕子銅鈴大的兩只眼睛,驚詫之下險些一腳踩空。

被拿着風筝的虞小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沈寒雲活到這把年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一只風筝吓到,還在危急時刻被一位“姑娘”救了。待瞧見從風筝後面探出來的一張白嫩漂亮的面孔,他張着嘴巴,再度怔住。

“你沒事吧?”虞小滿擡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對不住,風筝擋了眼睛沒瞧見前頭有人。”

待回過神來,沈寒雲面上立刻帶了笑,拱手道:“是我沒留心腳下,幸得姑娘相救。”

虞小滿一行三人逛累了來這兒歇腳,誰想這家生意如此興隆,樓上樓下一張空桌也無。

眼看要等上至少半個時辰,劉家姑娘和虞桃都腿酸腳軟走不動了,虞小滿站在櫃臺前正發愁,方才被他撞到的那位公子走上前來:“沈某在樓上有個雅間空着,若三位姑娘不嫌棄,可移步上樓小坐。”

有的坐就謝天謝地了,哪會嫌棄。

跟着他去到樓上,見這雅間內如此奢華精致,虞小滿心慌得緊,把兩位妹妹送到裏面,返回門口壓低聲音問:“這得按時辰計費吧?”

沈寒雲愣了下,旋即笑了:“和樓下的桌一樣,只算酒菜錢。”

虞小滿就怕兜裏的錢不夠付被扣在這兒刷盤洗碗,歪着腦袋将信将疑:“真的?”

“當然。”沈寒雲半開玩笑地說,“沈某豈敢欺騙救命恩人。”

既來之則安之,等借雅間的人走了,虞小滿做主點了幾個小菜,還要了壺酒,叫虞桃也坐下,三人邊吃邊聊。

姑娘家的話題,說來說去無非那些,劉家姑娘說起從旁人口中聽說過的關于陸钺的風流韻事,帕子就沒離過手,哭得好不可憐。

“在家母親勸過我許多回,這門親也是我們家高攀,讓我忍着點,好歹進了門就是正妻,沒人能欺負到我頭上。可到了這兒聽說二少爺非但風流成性,還在外頭租了私宅養着個舞娘,我就……就……”

見她把帕子都哭濕了,虞桃把自己的遞上去,不忍道:“我娘也說,這世上的男子都吃着碗裏瞧着鍋裏,姑娘也不必太難過,說不定等成了親,二少爺就收心了呢?”

劉家姑娘哭得更厲害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本性便是如此,又不像大少爺,自幼在軍中習武,秉性純良,沒那些花花腸子。”

虞小滿正伸長脖子聽樓下的老頭說書,被虞桃碰了下胳膊,才回過神來繼續扮演知心大嫂,謙虛道:“也沒那麽好,他不愛說話,猜他的心思能累死人。”

猜不準還傷死人。

虞小滿按了按左邊胸口,這塊兒到現在還在隐隐作痛。

虞桃長嘆一口氣:“難道這世上就沒有既專情又體貼的好男兒了嗎?”

“有啊。”虞小滿努嘴指樓下,“故事裏在講的這位。”

一聽便是半個下午。

晚些時候送客出門,虞桃還挽着劉家姑娘的手,兩人邊聊下午聽來的故事邊哭天抹淚。

“那雪姑娘是個好女子,骠騎将軍也是真英雄。”

“為了心愛之人的幸福,甘願舍棄自己,這樣的男子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

“想到骠騎将軍即将目送雪姑娘出嫁,我就心痛難當,若換做我,定當毀了婚約與将軍私奔了。”

“我們尚且不甘至此,他該多難過啊。”

……

虞小滿默默聽她倆聊,把人送走回去的路上,發着呆沒看路,腳踩到石板路外面,一個屁蹲坐在泥地上,險些滑進水塘裏。

虞桃攙着他往回走,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一手攥着裙擺髒了的那塊,腳步踉踉跄跄,魂摔沒了似的。

回屋剛要把髒衣裳換下,聽得外頭雲蘿操着尖細的嗓子嚷道:“大少爺今晚怕是也不會來,衣裳明天再換吧。”

換做平時虞小滿定告訴她不用她洗,他自己來,可今兒個他心情低落不想開口,便沒理會。

雲蘿等不到回複,以為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耍脾氣,拔高嗓門道:“好是不好至少說句話吧,進府這麽久規矩都沒學會嗎?”

陸戟的院子處在府上正中,她這麽一叫喚,旁的院子裏的人都能聽見。

正是晚膳後的休息時間,好幾個丫鬟小厮聞聲跑來看熱鬧,因着對這位出身低微的大少奶奶本就無尊敬可言,有幾個膽大的幹脆進了院子幫腔。

馮曼瑩那邊的申嬷嬷便是其中一個,擺着府上老仆的架子道:“大少爺好歹有個官銜擺在那兒呢,大少奶奶這樣不守規矩可不成。”

有人撐腰,雲蘿來了勁:“可不是,成天不是往外跑就是擺弄針線,縫的也不知道是帕子還是鋪蓋,別家夫人都忙着給夫君制披風納鞋底,她倒好,例銀都拿去瞎霍霍了。”

只聽屋內一陣乒乓亂響,緊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門忽地打開,人總算被逼出來了。

沒在屋裏找到他編織一半的鲛绡,虞小滿慌了神:“雲蘿姐姐可是看到我放在枕頭下面的……布了?”

雲蘿從口袋裏掏出一團絲綢般的布料:“這個?”

虞小滿眼睛一亮,伸手要拿,被雲蘿閃身躲開了。

“不就是普通的綢緞嘛。”雲蘿拎起來打量,“這東西府上要多少有多少,我還當什麽寶貝。”

虞小滿忙到:“的确不是什麽寶貝,還請雲蘿姐姐歸還于我。”

雲蘿早就看他不順眼,恨不能借此機會将胸口惡氣一股腦發洩了:“這會兒一口一個姐姐叫得親熱,方才怎的叫好幾聲都不見搭理?”

虞桃聽不下去,從屋裏跑出來:“平日裏使喚你不也沒見你應嗎,你可是奴才,我們家小姐才是主子。”

申嬷嬷冷笑:“嚯,大少奶奶好大的威風,奴才就不是人,就活該被輕賤?”

虞小滿狠狠咬了下嘴唇。

他自然知道雲蘿和這位申嬷嬷在找茬,只是沒想到偌大的陸府,除了虞桃,竟沒有一個站在他這邊的。

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服軟,可一旦想到陸戟或許也受過此等刁難,因為他在戰場上殘了腿,成了衆人口中的“廢人”,虞小滿就替他不平,壓着怒火道:“這裏是大少爺的院子。”

申嬷嬷果然是不怕的,叉腰笑出聲來:“不必搬大少爺出來壓老奴,先不說大少爺腿腳不便一時半刻走不到這裏,哪怕大少爺此刻就在這兒,我也……啊!”

與尖叫同時迸發的是“锵”的一聲,似利刃出鞘,衆人只見眼前滑過一道白光,待回過神來,一把劍已然豎插在院子正中,申嬷嬷的面前不到兩寸的位置,若稍差點準頭,怕是已将她的天靈蓋紮個對穿。

四輪車壓着石板行至人群中時,被大力擲插在地裏的劍柄還在嗡嗡地顫。

陸戟依舊神色淡漠,細看才能瞧見其中淩冽的鋒芒:“我在這兒了,還請申嬷嬷接着說。”

死裏逃生的申嬷嬷被吓出一身冷汗,抖着嗓子磕巴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

“既然沒有要說的,”頓了頓,陸戟擡下巴沖虞小滿站着的方向一指,“還不跪下,給大少奶奶磕頭賠禮?”

院子裏鴉雀無聲,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被剛才那一劍吓破了膽。

這是三年來陸戟頭回當着衆人的面發脾氣,若不是他拔了劍,府上大部分人都忘了他曾經是聲名赫赫、萬夫莫敵的少年将軍,百姓們在提到他時除了敬仰便是畏懼。

在這其中,唯有虞小滿敢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淩霜傲雪卻孤寂落寞的眉眼,看他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今日才空了的劍鞘。

不由得想起下午在茶館聽到的故事——骠騎大将軍沙場上英勇善戰,脫掉铠甲亦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兒郎,殘了雙腿不想拖累心愛的姑娘,進宮求了皇帝取消婚約,皇帝本就忌憚他功高蓋主,有意拖着不應,他便當場立下辭官隐退,從此不再征戰沙場的誓言。

說書人雖化了名,虞小滿聽到一半便知道這是誰的故事,因而他之後神志恍惚,腦中盡是那日在宮裏的所見所聞。

原來并非情到濃時情轉薄,而是迫不得已。

這柄收起的劍,既是想碰不能碰的克制,也是未曾訴諸于口的保護。

虞小滿擡手按住左邊胸口,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

他該為自己的恩人是這樣一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高興才是,至少七年沒有白等,為來到他身邊付出的努力盡皆值得。

可是為什麽,心比那糖人落地時還要痛上幾分?

作者有話說:

其實換個角度想,陸戟可是為小滿拔了三年都沒拔出來過的劍呢(我發誓沒有ghs的意思

接下來開始好好談戀愛啦(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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