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沒想這回長久些,沈暮雪離開好一陣子,兩人的手還交握着。
虞小滿是怕丢臉光顧着憋淚,陸戟卻不知怎麽的,全然沒有松開的意思,到了帳外選馬他也耐着性子跟着,虞小滿瞧見一匹毛色漂亮的白馬,想擡胳膊指一下,才發覺手還在別人手裏。
急急往回抽手,還慣性地往後倒退兩步,以為是自己無意識抓着人家不放,這下不光眼睛紅,臉也紅成熟透的蝦。
“喜歡這匹?”陸戟看了看那馬,“瞧着溫順,體型也不大,叫人牽出來給你試試。”
等到馬從廄裏出來,在小厮的引導下踩着馬镫戰戰兢兢地上馬時,虞小滿才意識到陸戟考量馬的體型,是因為他腿短可能爬不上去。
到底少年人心性,虞小滿不願被小瞧了去,聽小厮講了一遍騎馬要領,便握着缰繩一夾馬肚,沿着馬場外圈慢悠悠地走了起來。
陸戟坐在場邊的一棵樹下,目光落在走遠的虞小滿身上,見他安然無恙地騎了半圈,那小厮也寸步不離地跟着,稍稍放了心。
此時沈寒雲走過來,順着陸戟的視線望過去,笑着誇道:“騎得不錯啊,一點兒也不像初學。”
陸戟“嗯”了一聲,似在表示認可。
“說實話,昨兒個邀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又會拒絕。”沈寒雲雙臂環抱背倚樹幹,不知從哪兒抽了根馬尾草叼嘴裏,“沒想到非但來了,還帶了夫人。”
陸戟說:“正好有空閑,他來找我,就一起過來了。”
“原來你們夫妻感情這般好。”沈寒雲幹笑幾聲,“倒是我亂操閑心了。”
猶自沉默了會兒,陸戟忽然道:“令妹的事,失禮了。”
沈寒雲吐了馬尾草:“你這個人……這有什麽好再三賠禮的,你也是受害者。”
陸戟不語。
沈寒雲從他面色中瞧不出什麽,直截了當地問:“就是不知,你現在對暮雪可還有情?若是還有的話,我這般阻攔倒有棒打鴛鴦之嫌。”
“都是過去的事了。”陸戟說。
拿不準他話裏的意思,沈寒雲幹脆換了個話頭:“從小我就羨慕你為人幹脆,拿得起放得下,我就不行,一件事放心裏惦記好幾年。”
“還在找那人?”陸戟問。
沈寒雲眯起眼睛望向遠處的一人一馬:“原先挖地三尺找不到人,還以為那是個夢,結果你猜怎麽着,最近又見到他了,就在京城。”
似是猜到了什麽,陸戟扭頭望向沈寒雲。
沈寒雲毫不露怯地與他對視,表情三分玩笑三分正經:“就是不知陸公子對他情深幾許,是不是舍得放人了。”
這邊的聊天還在繼續,那邊虞小滿的騎馬之旅也在進行中。
其實騎了兩圈,虞小滿就有些累了。他的下半身原是魚尾,化了腿用作行走還好,長時間岔開坐着便頗有些不适,加上馬鞍在颠簸下磨得屁股疼,又走了半圈終于乏了,停在馬場西頭的一處茅草亭裏歇腳。
今日馬場裏人不少,打雜的下人也有好幾個,許是這會兒無事可做,三五成群地湊在涼亭一角唠嗑說閑話,來了個人也沒在意。
“方才還見着二小姐在這兒,怎的這麽快就走了?”
“還不是因為陸家大少爺,一個已娶一個待嫁,避嫌呢吧。”
“唉,說來也可惜,好好的一對兒就這麽散了。”
“我聽在這邊待了幾年的一個老奴說,從前陸大少爺但凡沒在外打仗,就和我們小姐就出雙入對,那匹單獨圈養的棗紅赤兔馬,就是當年陸大少爺親自為小姐挑的,馴好了才交給她,生怕那馬性子烈傷了小姐。”
“啧,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啊。”
“可不是,眼下陸大少爺就算落了殘疾,也不至配那樣一個村婦。”
“聽說這陸夫人非但不會騎馬,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
“欸你們小點聲,別以為這地方寬敞就沒人聽見。”
……
幾人刻意收斂嗓門,按說的确不會被人聽見。
然虞小滿是鲛人,魚類的聽覺比人類敏銳數倍,在水底幾公裏外同伴的呼喚都能捕捉到,傳遞通道改為空氣也只下降些許,因而這些話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
虞小滿滿腹委屈,又覺得這委屈來得不講道理,想上前同他們理論,又覺得自己壓根不具備任何立場。
他現在是陸戟的誰呢?發妻,朋友,還是一門心思想着報恩、對方卻避之不及的跳梁小醜?
虞小滿連自己為何傷心都搞不清楚,只不想再聽這些刺人耳朵的話,于是沒等牽馬的小厮幫忙,便自己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出發了。
他着急離開,手上就沒個準頭,揮動缰繩喝了幾聲“駕”,馬兒本就行得快,後面跟上的小厮手上的鞭子一個不留神拍到馬屁股,收到指令的馬兒便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待到場面不受控制,虞小滿再勒缰繩試圖令馬兒減速已然來不及,久未自在奔跑的白馬在偌大的馬場中自在奔騰,快如閃電,貼面而過的風都變得迅疾。
聽得馬場那頭傳來的呼喊聲,陸戟放下聊到一半的話,率先轉過身去。
剛還騎着馬悠閑踱步的虞小滿此刻整個人都趴在馬背上,雙臂緊緊環抱着馬脖子,即便如此仍抵禦不了發了狂的馬兒不受控制肆意狂奔帶來的颠簸。
眼看幾名小厮上前圍堵,馬兒受到驚吓嘶鳴着揚起前蹄轉向,陸戟撐着四輪車扶手就要起身,一旁沈寒雲按住他的肩膀:“你不方便,交給我吧。”
相交多年,陸戟自是知曉沈寒雲擅長騎馬。
自己從前也不遑多讓。
只見他随手牽了匹黑馬騎上,行至虞小滿身邊時甩出手上的鞭子,以最快的速度準确套住馬頸,而後利落地向後一扯。
待得馬兒被逼停腳步再度揚起前蹄,他适時收了手,跳下馬去穩穩接住從馬背上被甩下來的虞小滿,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不多時便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遠遠瞧着都沒受傷。
懸起來的心總算落了回去。
可不知怎的,當收回的目光落在動彈不得的雙腿上,陸戟那剛回歸原位的心口仿佛被施加了旁的重量,它越沉越底,越陷越深,令他連擡頭的力氣都喪失殆盡。
因着這場事故,馬場整個下午都沒得安寧。
回去的時候,虞小滿看見那群小厮還在帳外跪着,不忍道:“他們也不是有心的。”
“正因為不是有心的,才更該罰。”沈寒雲難得收了笑模樣,冷面無私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這次若不是我在,保不齊就鬧出人命了。”
命自然是虞小滿的命,想起方才的驚險一刻,虞小滿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沒摔折的脖子,心道以後再也不騎馬了。
……陸郎帶我來的話另說。
到馬場外,陸戟先被擡上車,虞小滿扭身剛要上去,被跟來的沈寒雲叫住。
“今日多有怠慢,還讓你受了驚,沈某慚愧。”
說着便鞠了一躬。
自打來到京城,虞小滿還是頭回得到如此禮遇,受寵若驚地也跟着鞠躬:“哪裏哪裏,是我騎藝不精,吓着諸位了。”
沈寒雲不知為何笑了起來,直起腰,說:“你還與從前一樣。”
沒等虞小滿問從前是什麽時候,沈寒雲又道:“天色不早了,此處距京中尚有一段距離,快些啓程吧。”
想着陸戟還在等,虞小滿便匆忙道別,擡腳登上馬車。
這一路,陸戟沉默異常。
來時的路上還能說兩句,這會兒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虞小滿起了幾個話頭,陸戟都不曾搭理。
熱臉貼多了冷屁股也沒趣得很,虞小滿撇嘴不說了,趁馬車行至平攤的道路,俯身查看腿上的傷。
下午那一摔雖不算很重,卻誤打誤撞碰了虞小滿拔了鱗的傷處,原以為磕了個淤青,這會兒一看才知道破了皮,絲絲縷縷的血往外滲,看着頗有些瘆人。
陸戟這回倒是主動給了反應,傾身向前,問:“摔傷了?”
虞小滿藏着秘密,生怕被他看出這傷口并非摔跤造成,忙閃身往別處躲:“沒事沒事,就一點小磕碰,方才沈公子給了藥,抹一點就好了。”
說着從懷裏掏出一瓶跌打藥油給陸戟看。
陸戟看了那藥油一眼,似想再說點什麽,猶豫一瞬,終是抿了唇,什麽都沒說。
夜裏,由于白天體力消耗大,虞小滿腹中饑餓,四處找東西吃。
坐在對面的陸戟放下筆,剛擡手撈起衣袖似要取出什麽物件,就見虞小滿起身推門到外頭,不多時捧了個果盤進來,拿起一顆蘋果咔嚓咔嚓啃了起來。
瞧見陸戟看過來的眼神,虞小滿還以為他嫌棄自己能吃,小心翼翼地豎起一根手指,請示道:“就吃一顆,行嗎?”
望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陸戟說不出不行二字。
再晚些時候,虞小滿先行睡下,陸戟行到門邊,推開門,對守衛段衡說:“滅燈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段衡應下,剛要走,又被陸戟叫住。
“這個,”從寬大袖口裏掏出一支用紙包得只露竹簽的糖人,陸戟說,“你拿去吃。”
段衡今年十九,雖未及弱冠,卻也早過了吃糖的年紀。他為難地撓了撓頭:“這不是給夫人的嗎?”
陸戟垂眼看着手中原打算送給虞小滿的糖人,心想原來賠罪也分早晚,若是硬生生拖到對方不需要的時候,再投其所好的東西怕是也失了意義。
遑論突如其來的危急狀況,眨眼之間便天翻地覆,旁人可以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而自己只能在原地遠遠看着,什麽都做不了。
旁人可以救他一命,而自己只能買這無用的東西,妄想求得心安。
“那将它埋了吧。”陸戟還是将糖人遞了過去,沉靜的目光伸向遠處,“就埋在院中那棵槐樹下。”
作者有話說:
小陸:你埋我也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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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小狗血,預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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