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日子流水般地過,進入孟夏,京城的降雨也多了起來,想着此時正當農忙,饒是以漁業為生的虞家村也得騰出幾日收割麥子,待在深宅大院裏的虞小滿難得生出了幾分對故土的思念。

更多的是期待,節氣小滿将至,轉眼為陸戟所救已有八個年頭,虞小滿時常忘記自己的生辰,卻對這個日子在意得緊,最近但凡有空就忙着編織绡紗,還打了幾條絡子。

挂在劍柄上的那條梅花絡子的地位自是不可撼動,汗巾、腰帶、扇子什麽的,總能肖想一下吧?

于是虞小滿手上的動作又加快了些,打算不同顏色不同造型的多做幾條,堅信總有那麽一條陸戟會喜歡。

許是入了夏各處都忙,陸戟好些天沒在晚餐前歸家,夜裏也極少來屋裏睡,去書房找人,攔在門口的段衡就一句:“将軍有公事要處理,不得打擾。”

吃了幾回閉門羹,說不失落肯定是假的。

好在虞小滿還有別處可去,白日裏去池塘找那兩條鯉魚唠嗑,托它們給璧月姐姐傳話,再閑扯點旁的,幾個時辰便過去了。

今日的話題是如何化身為人,虞小滿半個身子沒入水中,碧色尾鳍甩起水花一串:“十三歲之前,我都是魚形,待化出上半人身又過去幾年,才化出雙腿。”

鯉魚們顯然對他半人半魚的狀态懷有更多好奇,問他是不是與故事裏講的那樣,鲛人稱霸海洋,與人族戰鬥頻發,虞小滿聽了面露嫌棄:“這都多少年前的故事了?自打我記事起就不興講這個啦。”

在求知若渴的小鯉魚的追問下,虞小滿清清嗓子:“現下海底的同族們都愛聽報恩的故事,譬如八年前……”

陸家大公子将擱淺在海灘的小魚送回水裏的故事,兩條鯉魚已經聽虞小滿講了無數遍,耳朵都起繭子了,便游來游去拍着水表示不滿,讓虞小滿講別的。

不一定是被救的,救人的也行,原話是:畢竟我們魚類叱咤水域無敵手,總有些光輝事跡留下吧?

回憶半晌,虞小滿“啊”了一聲,道:“大約四年前,我剛自魚身化為人魚不久,有回想見恩人,可沒有腿走不了地上的路,就沿着海岸線向北游,沒想恩人沒見到,倒是順手救了個從船上落水的青年。”

關于那個被救的青年,虞小滿印象并不深。

一來當時風浪大,天又黑,他沒瞧清楚那人長什麽樣;二來他把人推到岸邊已費盡力氣,加之沒有雙腿無法上岸,确定那人暫且安全後便,虞小滿便回大海裏去了。

只隐約記得那溺水的人似乎稱他為恩人,還吊着一口氣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虞小滿聽多了璧月姐姐說人類的兇殘,生怕被捉走吊起來肢解,哪敢告訴他自己是誰,救了人便頭也不回地縱身躍入海中。

現下想來,虞小滿頗為羞赧,那人只是真心感激他,就像他感激陸戟一樣,沒安壞心的。

經過這些日子的陸地生活,虞小滿深刻了解到無論人還是鲛人,都是有好有壞,好的比如陸戟、虞桃、太夫人,壞的比如馮曼瑩、陸钺……還有那位總想看他出洋相的雲蘿姑娘。

上回沖突後,雲蘿受到太夫人責罵,又被安排去洗衣房受罰,月餘後回來院子倒是收斂了許多,明裏的挑釁不怎麽見了,暗裏的譏诮偶爾能察覺一些。

比如這會兒虞小滿進到屋裏,雲蘿遞來一封信箋:“沈府送來的,夫人若是看不懂,小的念給您聽。”

虞小滿近來除了做編織,書也念了不少,因而這會兒有點底氣,進到裏屋自己拆開。

原以為是那位目中無人的沈小姐送來的,拆的時候心裏直打鼓,展開讀了兩行才知道是沈寒雲沈公子。

內容倒是沒什麽特別之處,說上回在馬場就認出虞小滿是那天在天香樓的救命恩人,接着表達了謝意,并詢問虞小滿何時有空閑,邀請他再來馬場游玩,承諾這回定當全程護駕,絕不讓他再遇險。

虞小滿看完直撓頭,覺得這位沈公子未免太客氣,臺階上扶一把也算得救命恩人。姑且算是的話,上回在馬場自己也為他所救,這恩情也早該抵消了呀。

這聲恩公受之有愧,虞小滿提筆回信,學着恭維了幾句,沈公子不必如此客氣、在下才該感謝你之類,待墨幹了疊好塞進信封,剛要拜托虞桃幫忙送出去,就見虞桃快步走進屋,拉起他就往外跑。

“走走走,給劉家姑娘選嫁妝去!”

陸家與劉家的親事早在上個月就拍板定下,可直到昨個兒,虞小滿還聽見馮曼瑩長籲短嘆嫌棄新媳婦兒家無權無勢,也稱不上富可敵國,仿佛她兒子是個香饽饽,公主才配得上。

陸钺那德行,劉家姑娘配他都是暴殄天物——最近學了不少成語的虞小滿如是想。

不過婚姻大事終歸得聽從父母安排,虞小滿也插不上嘴,只好想着以後若是陸钺敢欺負劉家姑娘,他定幫着欺負回去。

待嫁的姑娘總是懷着些少女春情,三人到了街上,劉家姑娘左瞧右瞧,一會兒覺得這只荷包不如自己做的好,一會兒又認為那只鴛鴦不及自己繡的一半強,思來想去,竟是要把嫁妝裏的繡活兒自己全包攬了去。

“二爺是個懂行的,我可不能拿家裏丫鬟嬷嬷繡的敷衍他。”劉家姑娘紅着臉說。

虞桃聽了直搖頭,老氣橫秋地嘆息要嫁人的姑娘真真不争氣,滿腦子只有自家夫君。

虞小滿想的卻是,幸好她管陸钺叫二爺,而非陸郎。

逛了一下午,臨分別的時候,劉家姑娘羞答答地将虞小滿拉到角落裏,咬着唇支支吾吾半天,從懷裏摸出本小冊子,別開臉遞過來,聲如蚊讷道:“不知嫂嫂成親前可曾看過這個?”

瞧着她的面色,虞小滿就猜測這東西不一般,接過翻開,果真不一般,小冊子裏頭畫的都是成雙成對相擁于塌上的人,且都一絲不挂赤裸相對!

虞小滿整條魚都不好了,再多待一會兒說不定會成為史上第一條自燃而亡的魚。偏生還得在小姑娘面前當見過世面的長輩,他輕咳一聲,道:“看過,怎麽的?”

“成親後每夜都要做這事嗎?”劉家姑娘見嫂嫂鎮定如斯,也沒那麽羞澀了,搓着裙擺湊過來看,“家裏的嬷嬷不肯告訴我……我瞧着上頭這些人的表情,似是痛極了,這事當真很痛苦嗎?”

虞小滿作為毫無經驗的過來人,委實不知該如何作答。

思來想去,尋了個折中的:“這表情也不見得是痛,與心上人行這事,任是再痛也變成快活了吧。”

這套理論純屬信口胡謅,回到陸府沒多久,虞小滿就将這事忘到了腦後。

天熱了,是時候給陸戟置辦幾身夏裳,鲛绡質地輕薄觸手涼爽,是縫制夏裝的上佳布料,正愁自己織的布無處可用的虞小滿找到方向,馬不停蹄地縫了起來。

為了成品漂亮,绡紗裏也摻有細碎的鱗片,加上要拔鱗為陸戟治腿,這些日子虞小滿身上總帶着傷,經常這處沒長好,那處又被撕出了血。

幸好傷在腿上無人看見,陸戟不留宿的夜裏,虞小滿就闩緊房門,拉起床帳,坐在裏頭自己上傷藥,疼也不敢叫出聲,紅着眼咬牙想,衣裳做好了陸戟若是不肯穿,我定讓他把先前喝下肚的鱗都全吐出來!

不過是痛狠了的時候胡思亂想,等衣裳真做好了,虞小滿又興奮得沒了邊,怎麽看這件凝聚了他畢生繡技的衣裳怎麽順眼,哪怕陸戟真嫌棄不肯穿,他也有信心改到他肯穿為止。

這日正值小滿,聽聞陸戟散值早,虞小滿忙疊了衣服,連同剛磨好的鱗粉一起抱在懷裏,腳步輕快地往書房跑去。

穿過青瓦白牆,九曲回廊,仰面瞧見天邊翻起層疊暖色,虞小滿心情大好,在路邊采了枝芳香馥郁的茉莉花,聞着聞着,就到了書房跟前。

幾乎是立刻,虞小滿就察覺到古怪。

往日他過來,老遠就能看見段衡抱着他的刀守在通往書房的拱門前,而今日進到院子裏頭都沒瞧見他半個人影。

酉時已過,屋裏也沒點燈,虞小滿伸長脖子張望,窗戶那頭黑壓壓的,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懷揣着疑惑剛要走,忽聞瓷器摔到地上的碎裂聲,虞小滿心頭一驚,再顧不上別的,沖上前擡手便去推門。

書房裏頭自是有人的。

偌大的陸府,處處都在馮曼瑩的管制下,唯有這處偏僻的書房鮮有人來,是陸戟在這個家裏唯一能安心待着的地方。

然此刻的他全然沒了平日裏的鎮定自若,只見他雙手緊捏四輪車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似在忍耐着什麽,細看整個人都在微微哆嗦,再往上,冷峻的面頰浮起一片不自然的紅,額頭也接連滲出豆大的汗。

腳邊砸碎的茶壺昭示着他的暴漲的憤怒,又或是因為太過難捱失手打碎的,畢竟眼下的怒火更像是由身體不适引發。

段衡也在屋內,他将書房一角用來放置藥物的抽屜全拉了出來,瓶瓶罐罐散落一地。他的手也在發抖,再三确認後不由得露出絕望的神情:“将軍,沒有那種藥,沒有能壓這藥性的藥。”

到底是見多了風浪,陸戟瞧着竟比段衡還要冷靜幾分。他啓唇,盡量穩住嗓音:“出去,守着門。”

“可是……”

“讓你出去!”陸戟粗聲道,“我的命令也不聽了嗎!”

段衡跟着陸戟在外征戰兩年,又當了三年守衛,服從的天性終是戰勝了旁的,他站起來,顫抖着應了聲“是”,垂頭咬牙往外沖。

正撞上要推門進來的虞小滿。

“發生什麽事了?”虞小滿問。

見到他,段衡險些哭出來,忙不疊推他進屋:“蒼天有眼,這下将軍有救了,您快進去,快進去吧!”

虞小滿向來是被擋在這書房之外的,頭次踏進門,瞧着眼前的淩亂,尚未弄明白怎麽回事:“我可以進來嗎?我、我該做點什麽?”

“将軍被人下了藥,眼下只有夫人您能救他了!”

其實陸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直依稀捕捉到一句“行夫妻之實”。

聽到這裏他下意識想拒絕,想說不,可張開嘴發不出聲音,也許發出了聲音,自己已然聽不見了。

母親去世後的幾年裏,這并非他第一次受人坑害,後宅的龌龊小動作他能躲便躲,不願放在心上也無暇同他們計較。

戰場上生死有命他也只當自己時運不濟一刀就廢了雙腿,有些是無力追究,更多的是無法追究,他早在這些磋磨中學會了忍耐,還有認命。

認命二字說來容易,卻與陸戟的天性完全相悖,光是收斂脾性掩藏鋒芒,就令他受盡折磨。每當他以為足夠了,已然瀕臨極限了,仍會有新的磨難等着他,誓要将他的一身傲骨碾得粉碎,壓着他的脖頸讓他毫無尊嚴地匍匐于地,直至再也擡不起頭。

今日這春 藥更是荒唐,想他當年馳騁沙場統帥三軍,皇帝尚且要讓他三分薄面,眼下回到家中,竟被後宅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當真是場荒誕無稽的笑話。

陸戟啞聲悶笑着,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參透,于他來說足以毀滅一生的事,說不定也只是老天開的一場玩笑而已。

怒發沖冠有何用?将所有東西都砸爛又能改變什麽?

無非是他一廂情願的發洩,旁人見了只會嘲笑或憐憫,更顯他昏聩無能,猶如不舞之鶴。

身體裏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将他吞噬,他繃着最後一絲理智,深吸一口氣,擡手去摸桌上的茶盞,盼着半杯涼水入腹緩解這灼人心肺的欲 望。

幾近麻無知覺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陣,觸到一片溫熱柔軟時,下意識往回抽手,沒想對方更快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日暮戊時,京城的天已然黑透,明月自東山而出,悄悄爬上枝頭。

屋裏阒暗無聲,視線仿佛因此清明,借着傾瀉而下的月光勾勒出面前人的模樣時,陸戟産生了一瞬身處夢境的錯覺。

他曉得虞小滿生得美,卻是頭一回細看他的面容。眼前的人濃睫如墨,不沾絲毫脂粉味的面頰因泛紅氲出一股秾麗,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恍惚竟像從畫中走出的仙人,舉手投足都帶着幾分撩人媚态。

隆隆心跳聲中,陸戟看着畫中人輕解羅裳,緩緩走近,擡了腿坐在他身上,白而細的手臂搭于他肩頭,理智回籠的下一刻,陸戟便擡手推他,急喘着道:“不——”

誰想伸手正觸到他一截柔韌細腰,只隔了虛虛搭着的一層亵衣,一團比火焰更甚的炙熱剎那間自掌心蹿上心扉,陸戟喉結狠狠一滾,動作也随之僵住。

陸戟的拒絕全在虞小滿的預料之中。

他的陸郎最是正經不過,未曾識穿他時便回避着不看他的身子,識穿後許是因為嫌棄,同床共枕都克己守禮,無半分逾越,反弄得他慌亂不已,還以為真如璧月姐姐所說,兩人躺在一張床上便成了夫妻。

思及那日看到的小冊子,虞小滿耳根發燙,越發忸怩不安。終是救人于水火的急切占了上風,他又往前挪了挪,大腿貼着陸戟的胯,察覺到什麽,面上又添一層紅暈。

“陸郎,”虞小滿傾身貼到陸戟耳邊,軟聲喚道,“陸郎……別拒絕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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