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晨起,虞小滿撐着胳膊坐起來時還有些迷糊,待衾被滑至腰際,露出胸前斑斑點點的紅痕,他瞬間清醒過來,忙掀了被捂身體,動作太大牽到下處的疼痛,霎時倒抽一口氣。

換好衣裳的陸戟自屏風後出來,行至床前,問:“可有哪裏不适?”

不适定然是有的,只是難以啓齒。昨夜種種如開了閘的洪水湧入腦海,虞小滿咬唇,半張臉縮回被子裏,悶聲答:“沒、沒有。”

淨面後,虞小滿坐于鏡前,虞桃在身後為他梳頭,邊梳邊打量鏡子裏頭的人,抿唇偷笑。

問她笑什麽,她又一臉正色不肯說,弄得虞小滿心裏直突突,以為昨夜動靜太大,聲音傳到別的房去了,回頭一傳十十傳百,他還要不要在陸府混了?

這邊正糾結着,那邊陸戟上前接過虞桃手中的梳篦,撈起虞小滿身後的一捧拖曳青絲,梳齒沒入黑發,自頭頂緩慢滑至發梢,淡淡的皂角清香彌散開來。

虞小滿挺直脊背,呼吸都不敢大聲。分明最親密的事都做過兩回了,他還是會為陸戟給他的溫柔心動、心慌。

從鏡子裏看去,陸戟梳得跟認真,沉着目光落在他的頭發上,随着梳篦的上下移動時而擡眼,時而垂眸。虞小滿還發現陸戟的睫毛很長,襯得瞳色愈發深邃,高挺的鼻梁下是形狀恰好的薄唇,整張臉褪去了少年時的圓潤,多了些棱角,越發英俊耐看了。

怪不得那麽多姑娘喜歡他。

想起昨日出門早,先在宿橋附近的茶樓門口站了會兒,裏頭在說書,講的便是陸戟當年一馬當先奮勇殺敵的飒爽英姿,又說陸将軍豐神俊朗曾是京城所有名門貴女争嫁的對象,連天家的公主都芳心暗許了他。

臺下有人不知打哪兒聽的,跟遠在虞家村的虞夢柳聽過的傳聞出奇一致,說陸戟相貌醜陋,賴說書的胡編亂造。當時虞小滿只在心裏暗嗤這幫人聽信謠言,不辨是非,這會兒将重點放到說書人的講述上,才覺悵惘。

水精梳滑參差墜,陸戟梳完最後一縷發,擡頭時,恰好在鏡中與虞小滿視線交彙。

如墨點漆的眼中含着幾分依戀癡迷,幾分難言的低落,陸戟問:“可是嫌我梳得不好?我把虞桃叫進來。”

虞小滿忙阻止他,手一偏,将将捉住挂在四輪車邊的蛋絡子。

瞅一眼佩劍上的梅花絡子,虞小滿垂了腦袋撥弄自己編的綿密流蘇:“聽聞,有許多姑娘想……想為你做絡子。”

沒擡頭,看不到陸戟的表情,只聽他平靜地回答:“沒有。”頓了頓,又說,“我已娶妻。”

“可是,”虞小滿聲音小了下去,“可是我也不是你的……妻啊。”

外面的人都以為他是虞夢柳,他也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稍有逾越便膽戰心驚。

誰想陸戟的一個動作就化解了他的不安。

虞小滿平日裏不施粉黛,只在昨個兒聽了虞桃的勸打扮了下,是以陸戟伸手拿起妝臺上的玉簪時,他還有點懵,渾然忘了自己昨夜是什麽樣子。

将素淨玉簪輕輕插在挽起的發上,再撥高衣領擋住脖頸上突兀的紅痕,陸戟反問:“那我方才為誰梳的頭?”

天已仲秋,氣爽風涼。

趕上秋日征兵,陸戟被皇上派去協助兵部理事,這些天便早出晚歸有些忙。虞小滿倒是格外空閑,平日裏除了去池塘邊和小甲小乙玩,就是往太夫人那兒跑。

太夫人年逾古稀,正是缺陪伴的時候,可女兒外嫁,兩個兒子一個入仕途一個行商坐賈,天天不着家,這會兒有孫媳陪着,才覺得舒坦了些。

今日又吩咐廚房給虞小滿炖了養生湯,隐晦地問肚皮可有動靜,虞小滿紅着臉搖頭,太夫人又問:“可是啓之又犯渾不願與你同床?”

虞小滿心想陸老爺可真是大嘴巴,這種事都告訴親娘,轉念思及這幾日與陸戟的恩愛纏綿,繼續搖頭:“沒有的事,這些天都……睡在一起呢。”

“那你們小兩口可得加把勁。”太夫人得了滿意的回答又笑起來,呷了口茶,思緒飄回從前,“想當初婉兒進門不到半年便有了,生啓之那日天比這會兒還冷呢,夜裏地上結了一層厚的霜,待到霜退盡,太陽自東邊出來,啓之也出生了,那哭聲響的,半個京城都能聽見。”

虞小滿最愛聽關于陸戟的事,纏着老人家講。太夫人便從陸戟小時候說起,盡揀那些鮮有人知的說,什麽四歲爬樹掏鳥蛋險些摔斷腿,六歲偷懶不想念書翻牆出逃被陸老爺逮個正着,到總角懂事了些,聽父母的話每日勤練武功,詩書禮易也不曾落下,是衆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也是整個陸家的驕傲。

“誰想到了十五歲,這小子又叛逆起來,家裏讓考武舉他偏不,說混在那些個官宦子弟中得不到磨煉。半夜裹了包袱牽了馬兒往東邊參軍去了,待他爹找到他,他已經自個兒報了名要上戰場,誰勸都不肯回來。”

講這些時,太夫人語氣中隐有遺憾,畢竟走家人安排的路到底順遂些,小小年紀獨自在外不知得吃多少苦。

可虞小滿卻覺得陸戟選的對,不靠家世,不依父母,他的陸郎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而且,若不是陸戟當年一意孤行非要往東邊跑,他們倆也不可能遇見。

眼前浮現少年鮮衣怒馬英姿煥發的場景,仿佛陸戟是為他而來,馬蹄趁催月明歸,一聲聲叩在虞小滿滾燙的心上。

“事到如今,也不知當初讓他上戰場是對是錯。”說起往事,老太太不免惆悵,“若是讓他晚幾年從軍,或許便能避開這些災禍,又或許,他便不會錯過與婉兒的最後一面。”

在先前幾次閑聊中,虞小滿得知婉兒是陸戟親生母親的閨名。他總在猜想陸戟的母親是什麽樣子,名喚婉兒,定是溫婉賢淑,陸戟又生得那樣好,他的母親也必也是個美人。

被問到陸戟的生母因何病去世,太夫人罕見地有了隐瞞的意思,說:“她生下啓之後身體便不大好,左右不過那些婦人病,拖着拖着便藥石罔效了。”

虞小滿求知心切,又欲問點什麽,太夫人先他一步道:“說來明日便是婉兒的忌日,啓之定會早早歸家祭拜母親。每年這日他都很是低落,你可得好好安慰他。”

得了提點,次日一早虞小滿就和虞桃一起上街去,香火紙錢糕品瓜果買了個齊全。

回到家中進了祠堂,照着問來的規矩将購置物品逐一擺放好,虞小滿先雙手合十對着陸家列祖列宗拜了一拜,起身時忽聞外頭人聲嘈雜,不多久虞桃慌慌張張進門,道:“快往堂屋去一趟吧,那邊鬧起來了!”

匆忙趕到前院,沒進門就聽見陸老爺洪亮的吼罵聲:“成天不學好,跟着那些個纨绔喝酒鬥蛐蛐也就罷了,眼下媳婦兒還沒娶進門,外頭養的就反了天,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

擡腳進去,裏頭亂作一團——陸钺抱頭鼠竄,險些鑽到桌子底下,陸老爺拔刀追着砍,太夫人和大夫人一邊一個拉着不讓他傷陸钺,旁邊幾個下人也吓傻了,手忙腳亂地上前拉架,椅子都碰倒兩張,哭叫哀嚎聲不絕于耳。

混亂中,唯有剛散值歸家的陸戟鎮定自若,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冷眼旁觀這場鬧劇。

虞小滿去到他身邊,俯身問他發生了什麽事,陸戟只豎了手指在唇中央,擡下巴指人群方向,示意他看着就好。

虞小滿便稀裏糊塗地看戲,順便從你一言我一語的争辯中理清了事情經過。

原是陸钺犯渾,在外頭花天酒地也就罷了,竟還在城西租了院子養了個從天香樓贖回來的舞娘,算來已有半年時間,如今眼看陸钺要娶親,這事不知怎的傳到劉家去了。

劉家怎麽說也是詩禮簪纓的清貴人家,得知此事如同驚聞噩耗,據說待嫁的劉晚晴哭了整整一宿,劉家老爺雖想高攀陸家,可到底愛女心切,方才想清楚了,差了人把陸钺的庚帖送回,說要退親。

“退親合該只有男方退女方的,他們憑什麽退我钺兒的親?”馮曼瑩還在強詞奪理,“我還嫌那劉家門戶小上不得臺面,呵,果不其然,連個外室都容不得。”

陸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哪有正房還沒進門就讓外室生下長子的道理?”

虞小滿驚,居然連孩子都有了?

馮曼瑩道:“這不是還沒生嗎?嫡庶有別,許了她正房夫人的位置,但凡她有點能耐,還能讓旁人爬到她頭上不成?”

這輕飄飄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不稀奇,她自個兒便是由妾擡的夫人,陸钺也是由庶變嫡,可聽在陸老爺耳朵裏便不那麽是滋味了。

念叨幾句“慈母多敗兒”,陸老爺狠狠擲了手中的刀,負手嘆氣道:“收拾收拾,跟我去劉家賠罪。”

陸钺還抱着腦袋縮在地上,聞言小心翼翼地擡頭:“退了就退了呗,去賠什麽罪?”

陸老爺彎腰又要提刀,被太夫人攔了下來:“罷了,還嫌鬧得不夠嗎?明日再說吧。”

“當務之急是把向劉家透露此事的人揪出來才對!” 馮曼瑩憤憤道。

“對!”陸钺忙幫腔,“那家夥定是見不得我好,非要整我一整!”

陸老爺恨鐵不成鋼:“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有臉怪別人?”

說着便要把陸钺從地上拽起來,邊拽邊罵,“我怎麽有你這麽個不成器的兒子,同樣在身邊教養,你怎麽就不及你大哥一分半毫?”

馮曼瑩當場急眼:“我的钺兒哪裏比不上他?”

陸钺也來了氣,偏頭看見陸戟坐在那兒冷眼瞧着他,更是怒從心起:“是你對不對?定是你,嫉恨我手腳健全,想毀我婚事,害我前程!”

說着,他掙開陸老爺便往陸戟這邊沖,速度極快,虞小滿尚且反應不及就被一條臂膀擋開推往四輪車後方。

接着便聽唰的一聲,陸戟的另一只手握劍舉在身前,劍尖剛好抵住張牙舞爪意欲向前的陸钺,令他寸步不能行。

整個過程快到無人看清,腹部傳來的疼痛吓得陸钺嘴張老大,顫顫巍巍低頭,确認劍鞘未脫,才松掉吊在嗓眼的一口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陸戟從始至終神色未變,波瀾不驚得像早就預見到這一天,“我以為在世之人都該知曉這道理。”

一場鬧劇以陸钺被家法伺候暫且告終。

與劉家的婚事自是保不住了,陸戟被父親留下說了幾句話,關于明日如何登門賠罪。作為兄長,換庚帖時陸戟便有出席,鬧掰了他也得跟着收拾爛攤子。

商議完,陸老爺說:“陸钺不成器,這些年……辛苦你這個當大哥的了。”

陸戟不語。

末了,陸老爺嘆息一聲:“今日是你生母忌日,眼下時間還早,用了飯便去祠堂同她說說話吧。”

陸戟沒吃飯,徑直往祠堂去了。

路上他想了許多事,包括父親是否确實對馮曼瑩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以及這個家裏究竟還有多少人是馮曼瑩母子的幫兇。

今日是他計劃開始的第一步,不知是否老天眷顧,竟誤打誤撞選了這麽個日子。

陸戟勾唇冷笑,眼底一片蒼蕪。臨近祠堂時,到底是整肅面容,收拾好心情,準備與暌違一載的母親相見。

卻在門口停了下來。

裏面有人。

堂屋那邊散場後,虞小滿便回到祠堂,搬了塊蒲團到陸戟母親的靈位跟前,端正跪下。

方才略有驚險的一幕仍讓他心神不寧,待在這兒,反倒能平靜一些。

他不曉得陸戟什麽時候來,被陸老爺叫住說話,想來不會很快。于是虞小滿趁四下無人同陸戟的母親說話:“伯母,我暫且稱您為伯母,可以嗎?”

“我是陸戟的……妻子,他親口承認的。”

“不過拖到今日才來見您,是我的錯,待會兒他來了,您千萬不要怪他,怪我就好了。”

“這些糕點瓜果您可還喜歡?比起辛香鹹辣,陸郎格外嗜甜,想着母子同心,您必定也喜歡甜口吧?”

“感謝您的悉心教導,陸郎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說到這裏,虞小滿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帶了些許笑意:“他會在落雨的時候為我撐傘,在起風的時候為我蓋被,在我睡着的時候将我抱上軟塌,教我騎馬,為我梳頭,給我夾喜歡的菜包子,犯了錯會低聲下氣任我懲罰……還會在我惶恐不安的時候牽住我的手。”

“最重要的是,他曾救過我的命。”

“他是個這樣好的人,所以……”

虞小滿凝望着牌位,而後雙掌撐地,躬腰深深磕下頭去。

“所以,若有在天之靈,拜托您求求各路神仙照拂他,護着他,別再讓他受苦。”

“我虞小滿,願以餘下兩百多年壽命換他一世安穩,今後所走之路皆是坦途,所遇困難都可迎刃化解,從此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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