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見

第五章 初見

醉閑認識許多人,妖魔鬼怪七神八佛。許多是仇人,許多是路人,唯有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的是他的朋友,裏面還要加上逝夢與盤燎。

而在他認識的人裏,只有一個是唯一的。親人,他有心兒和婉姨,朋友就算上逝夢與盤燎吧。可只有那一個,只有那一個人是他數十萬年的人生裏唯一擁有的全部。那個人告訴他何謂委屈。

那個小和尚,明明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就可以板着臉告誡他“莫要胡鬧”,那個和尚,長成了二十出頭的年紀便可以拍拍他說“你乖些 ”。那個和尚伸出一雙白瓷般的手,一只曲臂上舉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一只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都向外對着他,口中低聲念着“願你避免一切地水火風空刀兵星變饑馑牢獄,免瘋魔服毒善忘等病及一千八十四種災難。一切所求,無不如願成就。”

那時候醉閑便定定的盯着那玉面和尚清俊的面容,待那一本正經的和尚幹完了正事兒,才笑嘻嘻的問他,“和尚,你這是在做什麽?為我祈福麽?”

而那個和尚會用着那一雙宛若九天佛陀般深幽無波卻又帶着無邊溫潤悲憫的眸瞧着他說,“你可知大白傘蓋佛母?大白傘蓋佛母是諸佛事業的化身佛,其化相亦有多種,包括千手、十臂、六臂......”

醉閑豔麗的眼在那和尚不溫不火的話語中暈乎成了一圈圈的環香,然後快準狠的一把捂住了那和尚的嘴,嚴肅道:“和尚,你放過我吧。”

這時那和尚便會露出難得的無奈的笑來,溫和而又出塵,如同一株莊重清雅的白蓮,帶着最可親的姿态,用那如墨染畫的一汪泉水般的眼妥協了似的看着他。被他這樣看着的時候醉閑總是覺得極歡喜,一顆心整個人都安定平和下來,宛若......有了歸處。

那樣的一個和尚,不論醉閑說什麽要什麽,那個叫淨離的和尚總是用那一雙眼睛看着他,任他放縱肆意,任他予取予求。他說他心疼他......

這整個人世間,唯有哪一個和尚說,他心疼他。可到了最後那個和尚卻讓他再也找不到了。

“啪”醉閑一把打落不知落在他額上的手,他胸口劇烈的起伏着似乎是氣急又似乎是喘不過氣來。他死死的盯着面前高潔莊重的和尚。死死的盯着那一雙如出一轍的溫潤的帶着悲憫和憐惜的眸,他看到那和尚一閃而逝的無措,而後低垂,似乎是不願與他對視。許久許久,時間長到醉閑覺得整顆心被硬生生的撕扯成了兩半又自己結痂長好。

“不過是些陳年舊事,也沒有什麽好遮掩,只要一打聽就能聽得到。十多萬年多去,早就不在意了。無需你擔心,不論你剛剛施了什麽佛法都收回去。”醉閑的聲音那樣平靜,平靜的讓不知的胸口突然像是被什麽東西扯了一下。

不知不回答醉閑的話,只是低聲問他,“方才施主怎麽了?可是貧僧突然冒犯,唐突了施主。”

“禪師,我現在還不想和你翻臉。”醉閑笑着看着他,那個笑容冷的如同一塊冰。

不知一震,緘口不再言語。

外頭喊殺聲已經漸漸平息,只是血腥味越發濃重。醉閑不想再待下去,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不知默默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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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兩步,散發這藍色光芒的時光之門便出現眼前。這鏡門來的可還真是準時。

醉閑看也不看,一腳踏了進去,不知默默的跟上。

不知望着魔頭潇灑的背影,腦海中卻不由閃現他棄劍而逃的畫面。這只魔頭總是還逞強,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在逞強在假裝不在乎而已。

“放下也是一種得到。施主......”

“閉嘴。禿驢你煩是不煩......”醉閑猛然回轉過身,卻在看見不知依舊蒼白的面容時,咬緊了牙,扶住了明顯虛弱下來的佛。

“......抱歉。”醉閑的嗓子略啞,“你說你欠我因果。那麽幫我找到空心柳就當是一切清還。你是佛,我是魔,自古不兩立。我不知道你剛剛做了什麽,但是我勸你收回去,不然小心我倒打一耙。”

不知對着醉閑微微一笑,和熙若春風。“這,也是一種因果。”

醉閑一愣後,放開了不知,“那,随你。”

說完,他率先朝前走去,不知落後他半步。

長長的鏡門內,一瞬寂靜下來。

這一次兩人出現在一條小巷之中,一下到地面耳邊便确實熱熱鬧鬧的小販的叫賣聲,兒童的嬉笑聲,婦人的閑談聲。

兩步三步一走,眼前果然是一處熱鬧集市。

醉閑辨別了下方向,還未開口便被一陣妖風呼了滿面,差點一個沒站穩,倒退了一步被不知一扶在穩住。

衣袍翻卷飛舞烈烈作響,妖異的大火糾纏這雪白的僧衣。兩人貼着小巷的矮牆穩住身體,醉閑眯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縫,一看外頭的大街上該怎麽樣還怎麽,半絲風不起。搞什麽?風難不成還看人吹的?

妖風來的快去的也快,不一會兒就消失沒了蹤影

醉閑穩住了身體,攏了攏被吹散了的發,問道:“和尚剛剛過去的是怎麽回事?你曉不曉得?”

不知沉默了片刻後,回答:“是為念力,抑或可稱為執念,人死之後遺留人間之物。”

“執念?真是夠厲害的。人界有那麽多的凡人,誰沒點執念,每人來一次豈不是比風神還有用。”醉閑玩笑道,唇角勾起,眉宇彎彎。似乎前一刻的情緒失常只是不知的錯覺。

他或許根本就不想笑,卻還是要笑成這副歡喜的模樣。不知心中嘆息,率先擡腳走去,“執念大小與人魂魄強弱執念深淺有關,并非所有都是一個模樣的。”

“如此。”

不知在想從前的淨離是如何勸慰這魔頭不想笑便不用笑,不想說話也可以不說話,想生氣想難過甚至覺得喘不過氣來也可以大方的展現。而不必硬逼着自己去笑,去迎合的。可惜,他想不起來了。

更可笑的是他如今這樣只是因為利益相關。不知知道這魔頭現在心裏指不定多不舒服,百感交集,可還要裝作沒事人。他幫他找空心柳,于是他要與他維持表面的平和。

和尚薄唇近乎抿成一線,只能埋頭往前走,直到到了地方才開口:“施主,前頭便是了。”

“什麽?”

“前頭便是空心柳所在。”

醉閑一愣,他一出那巷子便隐隐覺得這地方熟悉,橫貫整座城鎮的清河,十分古舊,暗暗的墨青色的石板路。淡淡的煙,淡淡的景,潤濕的氣息中,夾雜着淡淡的香。

石板路邊生着不少青苔,躲藏在背光的小小角落。安靜的小路唯有幾個行人,安靜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寂寞,那是江南的煙雨朦胧中獨有的溫潤安閑,如一幅潑墨山水,不輕不重濃淡适宜,不讓人覺得太過熱鬧也不會讓人覺得太過寂寥。

而醉閑所站之處,只需一擡頭便能瞧見一株巨大的榕樹,似乎已經屹立在哪裏千百年。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栖......”醉閑不知覺的從腦海裏找出這一句卻忘了下一句是什麽。頓了一頓時聽見耳邊那晦澀喑啞的嗓音輕聲接下。

“忽此榕林中,跨空飛栱枅。”

......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栖。忽此榕林中,跨空飛栱枅......”

“和尚,你在念叨什麽呢?一顆樹罷了,可有我好看?”

白衣的僧人,黑衣的魔頭。

在細雨斜風裏的二十四骨的油紙傘下,眉目豔麗的魅魔硬是笑出了十二分的好看,他擋住僧人看向路旁榕樹的目光,巧笑嫣然。

淨離微微擡高油紙傘,擋住紛紛揚揚往那魔頭身上落的雨絲,卻不答。

寧靜的石板路,細碎的流水聲,還有一只如白玉柔和的手。

和尚拍了拍魔頭的頭,揚起唇角,面目俊秀,“天晚了,回吧。”

“哼。”魔頭一撅嘴,似乎是不高興那和尚不遂他意,大步的向前走去。少時的他可比現在跳脫多了。

而那和尚,那和尚......那和尚一定是一步一步護着他,怕他沒有傘會淋到雨,怕他走太快會摔跟鬥,怕他不注意踩到滑動的石板濺髒了衣鞋。

是了是了,他第一次見他也是在這裏,在這石板小路上,在這高大榕樹旁。

那一日當正是陽光明媚,春光無限。

......

一襲青僧袍,一雙白僧鞋,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什麽線香、佛香、蠟燭的一堆。

醉閑對佛界一向不感冒,可誰想,他躲在這樹上睡個覺無意間瞟了一眼就放不開目光了。

最近六界有點不太平,魔界的內亂剛剛平定,安定下來才幾千年,妖族內部就又打上了。如今魔族百廢待興,三大巨頭案頭的文書一個賽一個的多。醉閑可受不了那些繁瑣政務,剛回去坐了沒多久就又出來望風了。可誰想到這一躲,躲出個極品來。

醉閑在不過碗口粗的樹枝上輕輕巧巧的翻了個身,趴在樹枝上透過不甚茂密的樹葉,樂悠悠的瞧着幾個小妖精偷偷摸摸的跟在那小和尚身後,“嘶嘶”的吸哈喇子。不用說定是偷偷跑出來打野食的,那和尚光聞着,醉閑也覺得香想嘗嘗那血的滋味。魔妖鬼三族本就有不少好血的,他年少,性子也還沒定下來,又被嗜血咒認了主,對着美味的血總想嘗嘗鮮。

那小和尚身上渾身都是金燦燦的佛氣,可見味道是絕對錯不了的。但......醉閑摸了摸下巴,後頭的幾個小東西礙眼的很,他看上的東西,哪又這些牲畜分一杯羹的道理。

醉閑隐了身形,看看那小和尚又瞧瞧跟了小和尚一屁股的小妖精。那些小妖精修為不夠連小和尚的身都近不了,可難保他們不會找些饞嘴的大妖來。雖說六界多年前就定下約定不得霍亂人界,要知道人界生靈乃六界之根本,佛界與天界多少人都是在人界飛升上去的,而鬼界與妖界更是與人界密不可分,就是與人界聯系最不緊密的魔界,手下還有些不小的魔自人界入魔。但是,難保不會來個不怕死的想吃人想瘋了,跑過來搶人。畢竟仙界與佛界總不至于為了一個人不計代價的去殺一只大妖啊,得不償失不是。

眼見着小和尚三轉兩轉,就要到寺門口了,後頭的小妖精急的抓耳撓腮。寺廟裏可是随處可見各路菩薩的金身寶相,就他們的幾百年修為進門,那妥妥的就是不要命啊。

醉閑笑了,手一揮,瞬間将那些還在着急的妖精扔到天邊去了。“這個和尚本尊看上了,敢打本尊東西的主意便是妖王來了也保不住你們的魂魄。”

曬太陽暖和的酥了骨頭的魅魔懶懶的開口,不用刻意便自有一股媚人味道,可那話語中的戾氣讓還在蒙圈的小妖們瞬間打了個寒顫。

乖乖,“本尊”啊!這六界中這麽自稱的除了幾尊大仙就是魔界的那三位了。還在空中做自由落體運動的小妖精瞬間啥也不敢想了。會這麽強盜的除了魔界沒別人了。這麽些年,魔界三巨頭的兇名早就傳遍六界了好麽。三個大魔頭哪一個手上不是血海屍山,就連年紀最小的左首,都是戰場上殺伐出來的。五千年前沖入鬼界屠了整整一萬的鬼兵,萬年前魔界與妖界的那次大戰又殺了多少妖族,還有一萬五千年前多少天兵死在他的手裏,不可勝數啊。不不不,應該說就是這位左首才吓人呢。殺父弑母啊,這哪裏是一般人能做的,那一身的修為可都是在血海裏殺出來的。若真是那位......小妖精一個接一個下餃子死的狠狠的砸在了地上,不多時這座不知道哪裏的荒山上就多了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大坑。

趕走了人好一通無聲的威風的醉閑,背着手打量着依山而建的禪寺。只見高高挂起的牌匾上書金光閃閃的三個大字“河海寺”。

遠目望去雖是午後卻別有一番深遠脫俗,紅牆黑瓦焰焰明燈,珊珊寶幡,襯得寶殿越發莊嚴。香客來來往往,可見這座寺廟香火不錯。醉閑穿梭于信徒和尚之間,卻無人看得見這混世的魔頭左觀右看最後吐出一句“真小。”

得,這位大爺還嫌寺廟太小,入不了這尊大魔的眼。

醉閑盤腿坐在寺廟後院的蓮花池邊的護欄上,打量着來時的石板路,深吸一口氣,“唔,這些樹倒是不錯。”他瞧着道路兩旁的參天古樟樹自顧自的說着,然後一皺眉:“這叫什麽名字來着?啧,這些樹精怎麽長得都一個模樣,出門也不怕被認錯,沒特點。”

直到天色暗淡,醉閑覺得餓了才不慌不忙邊喝着昨晚弄來的血邊去找那一進寺門就放着不管了的小和尚。結果,小和尚們,沒錯,是們!一堆的光頭坐在最大的寶殿裏做晚課!醉閑只聽了半刻就躺平在了橫梁上......睡着了......

直至半夜他才一個激靈,餓醒了。

“篤,篤,篤......”規律的木魚聲模糊的念經聲差點讓剛緩過來的又一頭栽倒。

“閉嘴!”醉閑自橫梁飛身而下。

淨離的手一頓,緩緩睜開的雙眼平靜深幽中帶着了悟透徹的悲憫。那簡直不該是一雙小小僧人該有的眼睛,那是一雙比之坐上高大佛陀還要遠離塵世的眼睛。他明明好端端的坐在蒲團上,可你會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觸及到他,他與你身處在兩個世界。他明明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可你就是覺得這個人如同站在高高的聖潔的雲端俯視着萬事萬物,帶着悲憫與慈悲。

這哪裏是個和尚!這分明是佛!

這是醉閑與淨離的第一次相見......

“噗哈哈......”醉閑笑得直打跌,他面對着淨離坐下,兩腿随意的曲起,一手撐着地,另一只手......另一只手揉捏着淨離的臉頰,邊笑邊道:“好俊俏的小和尚,這麽俊俏的小臉這麽就不知道笑一笑,用你那一雙死人眼看人,再好看的臉都是浪費!诶诶,那句話這麽說來着‘一條臭魚弄的滿鍋腥’,你這是一雙死眼壞了絕世貌。哈呵呵。”

淨離默默的放下木魚,“施主,天色已晚,可是要往禪房休息?”他直接将醉閑的話當作一通胡言亂語,所謂一切皆是虛幻。

醉閑見他模樣有些無趣的放下手,“本尊可看不上你們這禪房。”一句話未說完,醉閑又對那張半邊面皮泛紅卻始終鎮靜,不,應該說始終面癱的臉來了興趣,笑眯眯的湊近淨離的耳邊,“本尊是看上了你,為了你本尊可睡了一夜的房梁啊。我是為了,你,而來。”

呵氣如蘭,聲音潺潺綿綿如溪水流過沙地,說不盡的缱绻纏綿蠱惑人心。魅魔天生勾心的手段,而以醉閑的姿貌,便是不刻意造作也是個中翹楚。

淨離面龐白淨如玉,嗯。

“真燙。”魔頭漫不經心的收回摸了一把耳朵的手,滿意的瞧着撩起火的耳尖。

老成的小和尚不過是個才十五六歲的小小少年,縱然心理素質過硬,也擋不住羞澀不懂應對這般局面的事實。這不,被耳朵給出賣了。

“施主自重。”淨離雙手合十“蹭”的站起來,一雙耳朵紅的滴血。好在遠比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多出三分清冽的聲音還算穩得住。

醉閑站起身拍拍衣擺,他眉眼略長笑起來彎彎的很是一番引誘味道,“自重什麽?小和尚你可知道這世界上樂事許多,我此番來可是與你做交易的,我這還沒有開始你就羞成這樣,那我要動真格了,你還不得,轟,燒起來呀,嗯。”尾音如千萬絲線層層裹裹,百轉千回。

淨離心中暗暗叫苦。他自知體質特殊,近年人間又不大太平,妖異多起,日日出門去他雖看不見但也有所察覺身邊妖物衆多。只是他身上佛門寶物衆多,也有些降妖之力,不想突然出現了個大剌剌出入佛門寶殿的大妖。醉閑這一雙紅瞳,又一口一個“本尊”再加上與常人完全不同的舉止,一看就不是凡人。淨離第一眼看到那人便知他是連金身佛光都不懼的,也難為他鎮定如斯。

“不知施主口中交易為何?”淨離本就是泰山崩與面前而不改色的人,此時也只是如此問。

醉閑心中又道了聲沒意思,也不再作弄淨離。“這佛家講究身入紅塵而心靜,入花花世界而看破,我如今便送你一場看破。”

他一語做下決定,才不管淨離願不願意,輕輕一吹。淨離便覺得頭重腳輕,眼前幻影重重。

“且......且慢......”淨離口中話都還未說清,人已經迷迷糊糊的倒下了。

醉閑抱着他,早急不可耐的要下嘴了,見那人還磨磨蹭蹭的不肯睡死,又加了兩分力道,“成成,若是你還有什麽要求我一并許了。”

說完,一口咬上那一看就味道不錯的脖子。溫熱的鮮血流入口中滑過喉嚨,說不出的甜美暢快,近乎令人上瘾。

佛殿中如來高坐,手施無畏印。滿座菩薩羅漢卻無一人看見那放肆來去的妖魔。

好一場春夢了無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醉閑:“和尚你說,到底是我好看還是它好看!”提着冥鴻對準了樹根。

不知:“......你。”

得意的點點頭,收了劍。“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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