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世,子衿

第十八章 人世,子衿

從濟和堂回到河海寺需要穿過一條在這小小城鎮中已經算得上繁華的街道。

雖然已經是黃昏,但街道兩旁的各色店鋪中還有不少客人。其中之最就是醉閑右手邊的一家糕點鋪子,都是晚間回家吃飯的時辰,竟然還有不少人排着隊買。

醉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耳邊淨離清冷的音色便響起了,“可要去看看?”

醉閑頭也不回的道:“小崽子與姑娘家才吃的東西,我去看什麽。”

“那可否陪貧僧去看一看?”淨離聞言,拉住了醉閑的手,道。

醉閑回頭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一愣,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跟着淨離站到了糕點鋪子的最前面。

淨離:“覺得那個順你心意?”

醉閑:“......你買你的問我有什麽用。”

那一刻,霞光滿天,淨離的目光只是輕輕淺淺的落在他的身上,可醉閑卻好像在那一雙墨色的眼中看到了燈火繁華勝過紅霞的燦爛。還有,還有那一勾既止的唇角。

那小和尚是不是笑了?那小和尚會笑?

“寺裏的小弟子甚是喜歡此處的點心,平日路過亦會帶上一些。”淨離緩緩解釋着,不溫不火的味道像是如黛遠山上的晴岚。

醉閑呆愣愣的聽着這小和尚道,“此處的雲片糕是一絕,可要嘗嘗?”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門的時候腦袋被門擠了,千伶百俐心思活絡的魔頭,此時竟然就點頭了。眼看着淨離招呼老板打包了兩份馬蹄糕與桃花酥後再叫了兩份雲片糕。

那老板顯然與淨離也是老相識了,快手快腳的包好了馬蹄糕與桃花酥,正要偷偷的給第一份雲片糕裏再加點分量的時候醉閑突然開口,“等等。”

淨離垂眼看他,“怎麽?可是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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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閑撇了一眼停下手也疑惑的看過來的老板。眼眸流轉間,他雙手背在身後,仰臉盯着對淨離道:“我的東西不喜歡同別人一樣,既是給我的就沒有給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要就必須是全部。”

不得不說,這魔頭當真對得起任性二字。老板是個最淳樸老實的人,聽了就忍不住說兩句,“喲,這位公子,你放心吧。我老李家的東西保管夠吃。這吃東西就是要和人分着吃才香呢。”

醉閑一聽正要反唇相譏,那人家要分你老婆你給不給!

還好淨離先開了口将醉閑這混賬話給按了回去。

“便一份吧,勞煩施主再包一份馬蹄糕了。”淨離和緩道。

李家老板連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禪師哪裏的話。”

說着沒一會兒六包糕點都上齊了,醉閑只管提起自己的那一包,轉身就走。淨離付了銀子,道了聲謝。李家老板本想推辭,但淨離已經經驗十足的擡腳追醉閑去了。

醉閑發現在這小鎮裏的老百姓大多對待淨離言行舉動中都十分敬重。他慢悠悠的晃着步子等淨離快要跟上來時又快走了兩步,此時日頭将下,家家戶戶也都将飯菜擺上了桌。街道上的小販收攤回家,兩邊的鋪子也準備先關上門,等待夜市時分。

誰想這個街上人聲漸散的時候一個不知道從那裏竄出來的小丫頭,一頭撞在了醉閑身上。恰好這時淨離追了上來,只見醉閑眉峰一抖,擡手扶穩了那個将自己撞得頭暈眼花的小姑娘。

“一個小丫頭怎麽同個小子似的,胡亂蹿什麽。”醉閑将手中的吃的塞到淨離手裏,自己則彎下身從地上撿起小姑娘撞掉了的油紙包遞給那個手足無措埋着頭一副要哭又死憋着的小姑娘。

見小丫頭不接,醉閑好笑道:“喂,我又不喜歡吃你這樣瘦的只剩下骨頭的小東西,你......你可別哭啊。吃的拿好,別再掉了。小姑娘家家的別亂跑回家去。”

說道後來也不知道小丫頭那瘦瘦小小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讓他想起了誰,話語道是越來越和軟。

小丫頭癟了嘴,終于擡起頭看了醉閑一眼,結果一看到人她就傻兮兮的盯了好一會兒。再醉閑都要被盯得不自在了的時候,突然将醉閑一直遞在自己面前額油紙包往醉閑的方向一推,“給......給你。”話說完,她紅着臉又快速的把頭埋到了胸前。

那怯怯的模樣像極了受驚的兔子。她的聲音像是蚊子哼哼,若不是醉閑耳力好都聽不見她究竟說了什麽。

醉閑疑惑的擡頭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邊不語的淨離,“小和尚,這丫頭什麽毛病你給診診?”

這話一出口也不知道碰到了小丫頭那根神經,她突然擡起頭大聲說:“我沒有生病。”

淨離與醉閑齊齊轉過眼來瞧她。她雙頰通紅,氣勢又瞬間下來了。雙手絞着自己的衣擺,嗫嚅着就是說不出話來。

醉閑心說這丫頭什麽毛病。淨離望了一眼了然道:“可是你母親要你來的?”

小丫頭點了點頭。

這下醉閑可想起來了,是那個受傷的獵戶的女兒。

醉閑挑了挑眉,不大痛快的道:“是你爹又出了什麽事情要找這小和尚去?”

鄭雪滿連忙搖頭,“不,不是。是......是......”

醉閑沒了耐性,将東西塞回小丫頭的手裏,站直了身體。這回鄭雪滿急了,跺着腳,眼見醉閑拉住淨離一副擡腳就要走了樣子大聲道:“是,是謝謝你!謝謝禪師和......和漂亮哥哥你們救我爹爹。”

醉閑愣在原處,不願出幾家離得近的人家聽見了動靜,探出頭來看。之間不過八九歲年紀的小姑娘,踮着腳仰着臉,小小的臉蛋紅的能滴出血來。她固執的将東西遞給醉閑,“娘說,是漂亮哥哥和禪師救了爹爹,做人要知恩圖報。我,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做的......送,送給你。”

旁邊的幾乎人家聽了都笑了,又各自轉過身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醉閑的目光突然迷茫了,他接過鄭雪滿的油紙包,突然覺得有些燙。

不過八九歲的小丫頭朝醉閑與淨離行了一個不太标準的禮,學着她母親的樣子行了一個不太标準的禮,“阿彌托佛,我佛慈悲。”

不知鄭重回禮,“小施主,嚴重。”

鄭雪滿這回連耳朵也紅了,擺着手就跑了,跑到一半又忍不住回轉過頭。只見在天邊的最後一線光芒消失之時,僧袍勝雪的玉面僧人略略低頭對着身邊的黑衣紅繡的倩麗公子輕聲說着什麽,容色絕豔的公子仰着臉詢問。

小小年紀的她似乎看到了淨離禪師的眼睛裏盛滿了說不盡的溫柔,還有那位無雙公子眼中的信任與依賴。只是那時候的她并不明白那兩種情緒是何等可貴,她只是覺得兩個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并肩站在一起讓她想起了隔壁先生曾說的一個詞,相得益彰。

他們之間站在一起,真是說不出的相稱,說不出的好看。

醉閑望着小小的身影越來越小,突然低喚,“小和尚......”

淨離牽着他往寺廟的方向走,他答應:“嗯。”

“她,為什麽?”醉閑捏着手中的油紙包,小聲的問。

“因為,你救了她父親。”淨離回答。

醉閑擡起眼望着他,聲音微啞,“我不明白。”

淨離望着他,擡手将風吹拂起的發挽到醉閑耳後。

他告訴他:“于你而言,凡人性命彈指一瞬。只是一瞬的時間亦有人重視在乎。你擡手不費吹灰的兩劍,于他人而言卻是一個極看重的人之生死。醉閑,記住此刻的心情,記住那位小施主,可好?”

“我不明白。”醉閑還是道。

夜風習習,春日的風還是有些涼的。淨離将醉閑拉近了些,恰好是人聲稀少的石板路,月色之下潺潺溪水如灑銀。

魔頭抿着唇,突然挑着唇嘲諷似的笑:“我不明白,你救一個人耗費如許心力,人家卻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謝謝,一個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東西。不值得。”

淨離道:“世間從無值不值得,只看請不情願。醉閑,要,聽琴麽?”

醉閑不明所以,想了想還是點頭答應。

兩人回到寺裏,淨離将吃食都分下去之後,從自己的衣櫃下頭抱出了一把古琴。醉閑本以為在外頭的院子裏聽一聽也就是了,不想淨離帶着他爬上了寺院後頭的矮山上。

淨離熟門熟路的找到一處月色甚好的地方,那是山上一條溪流的源頭。淨離在溪水邊的大石塊上坐下後招了招手。

醉閑瞧了冷冷清清的小和尚一眼,坐了過去。

“小和尚,你在給我打什麽啞謎?”溪水泠泠,他這樣問。

淨離将琴擺在膝蓋上,他邊調着弦,邊道:“本便無啞謎,如何打?醉閑,你明白世間性命之重,不在于你我如何看待,而是看待那條性命的人。所謂值不值得,你我得到亦不在眼見表象。醉閑,此刻,你覺安然。心神寧靜,很歡喜。”

醉閑眼眸一顫,定定的望着淨離。

“你怎麽知道我開心不開心?你是我肚子的蛔蟲麽,我怎麽樣你都知道?”

淨離回頭目光沉靜,醉閑望着那一雙将他所有包容的眼睛心口又是一跳。

那一雙白瓷般溫潤的手輕輕拂過他落在石頭上的發,他不言不語,醉閑卻覺得他這模樣就是在說知道。就是在表達,他知道醉閑在開心。

他這一生對于魔來說并不長,但一雙手上染的血卻是別的魔手上的十倍百倍。如同淨離所說,救一個人并非是想在別人身上得到什麽,但自己又确确實實的得到了。那背負在身上的血債,就在那個小姑娘一聲謝謝一雙感激的眼睛裏驟然輕了。

他不是愚笨的人,只是沒有人教他,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只是淨離用他自己的方法教他,什麽是良善。

淨離救助他人,于是他人敬重他。因為他們為人所助,所以日後他人有難也願意伸出援手。你救的人或許與你不相幹,但是對于在乎那個人的人來說卻是全然不同的意義。

醉閑明白,但是......

“小和尚,你知道的,我做不到。”

淨離伸手将他的發全數攬過來,握在手中,“怎麽不束發?”

這小和尚怎麽老挑開話題!

醉閑沒好氣道:“我不會。”

淨離聞言竟薄唇微挑,溫聲道:“我幫你。”

醉閑一愣,腦海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只是他還來不及抓住就消失了。佛家講究禪講究悟,說話總是說一半兒留一半兒。可偏偏醉閑不是個會猜的人。他只是覺得,這小和尚好像突然和以前不一樣了許多,只是他很喜歡。

“小和尚,你笑了是不是?”

淨離頓了一下後将醉閑的發理順,他從袖子裏掏出醉閑掉在床上的不知道是石頭還是玉的發扣扣上。

而後低聲問他:“想聽什麽?”

醉閑雙手撐着下巴看月亮,“我問你是不是笑了,你問我要聽什麽。真是......算了算了,你彈什麽我就聽什麽呗,我又不知道有什麽曲子。”

他話說完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回過頭掃了一眼淨離,又像是被針紮了似的回過頭去。“我,我沒聽過什麽曲子,你随便吧。”

淨離低垂了眼,“那,你可有會唱的曲子?”

醉閑覺得這和尚的話問的很是奇怪,他曲子都沒聽過幾首,來來回回都是逝夢那些打架的時候吹的煩人玩意兒,哪裏會什麽歌。

想到此處,他猛然記起,“小時候聽過......一個長輩唱過一首歌。那是許久之前了,她只唱這一首,我才勉勉強強記了兩句。她,也是個凡人,唱的也是你們的曲子。只是時間太長,我記不清了。”

“無妨,你且唱。”淨離雙手搭上琴弦,如是道。

醉閑笑了,雙目微微眯着:“那行啊,我唱,你彈着,我唱什麽調子,你就跟着彈什麽調子怎麽樣?”

山間靜谧,唯有流水潺潺,月色溶溶。風過處,樹影斑駁,飒飒作響。

長長的發絲飛揚而起,掃過淨離的衣袂落在白雪般的僧衣上。

淨離點頭,“好。”

“我不知道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只是婉姨說,不好亂唱的......”

下一刻,纏綿的語調緩緩從他口中吐出,他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

綿綿沙啞的聲音唱着人世間最長的思念最深的等待,最纏綿的情長。

他學着當初梅婉吟的調子,磕磕絆絆的唱着。淨離愣了片刻後起弦,醉閑偏着頭瞧他,竟然跟着唱順溜了。也不知道是淨離在跟着他彈,還是他跟這淨離唱。

缱绻纏綿的歌聲和着泠泠淙淙的琴聲,霎時天地遙遠。風靜了,水止了,萬物迢迢便只剩下他們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首唱完,醉閑突然将臉湊近了淨離,他試探似的将頭慢慢的靠在了淨離的肩頭。忍不住勾着唇角笑,“我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麽意思,你可曉得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淨離輕聲回答:“《子衿》。”

“那說的,是什麽意思?”

“......”

“你說呀。別一不想回答就不說話,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婉姨說,如果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告訴他的。如果你對一個人好也一定要告訴他。不然到了最後你後悔,他遺憾。小和尚,你說這首歌在唱什麽?我唱的好不好聽,這可是我第一次就給你聽了。你回答我呀。”

......

那個小和尚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醉閑依稀記得自己似乎是忍不住了仰頭就啃了上去。他的腦海中總回蕩着那個小和尚看着自己的眼神,還有那抹笑,讓他忍不住想要......碰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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