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秋去冬來,雪融春草生,燕子從南方飛來,飛進屋檐下築巢。從第二年春起,無人居多了些寄居的“小客人”,月綢還給它們各自起了名字。

一恍眼半年過去,這半年來月綢長高了不少,如今個頭到我腋下,長得愈發亭亭玉立。

季洌三天兩頭來讨池臨罵,他樂在其中,池臨不理他他便纏着,池臨冷言冷語,他更開心的黏上去,池臨甩袖走人,他一臉滿足的回後院砍柴。

入宮成家常便飯,一個月三四回,每回半個時辰甚至更久,二王爺并不曾幹涉我在宮裏多久遇到何人,只不過每次出宮他站在馬車旁等我一起回府,借肩膀給我,為我輕揉彈累的手指。我閉着眼靠在他的肩膀想,他也能柔情待一個人,可惜他遇到的人是我。

二王爺從來不與我談他的奪位大計,他同樣是我看不懂的人,眼眸深處藏匿一股暗流,仿佛每說的一句話都在算計什麽。這些個月來表面上風平浪靜,內裏暗潮湧動,這些我不可能感覺不到,之後二王爺不再在老地方等我,我抱琴出殿,入目花下美人的背影極其養眼。大約注意到異樣,他轉過身來,我從容收回目光。

去他的美人,分明是身形颀長的二王爺。他在等人,三五花瓣落在他的肩頭未拂走,他似乎站了很久。

見到我,朝我伸出手。

…………

時間看似循着正常的軌跡行走,直到出現了變故。

我睡的淺,牆外一有動靜我就醒了。

天還沒亮,外頭一片漆黑,我啞着嗓子喊:“池臨。”

他提着燈來見。

我問他幾時了?

他護着燭光不滅,道:“還未到卯時。”

我問他,“外面怎麽這麽吵?”

他扭頭往外看了一眼,“不知為何,我出去看看。”他讓我繼續睡,王爺府外多人喧嘩,和我僅一牆之隔,我想睡也被吵的毫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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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池臨回來,又有人提燈匆忙趕來,我從她被燈籠照亮的臉辨認出是月綢。

“公子,王爺來了。”

我還沒起身相迎,二王爺已大步越過月綢,有句話怎麽說來着……行如風坐如松。他走路帶着一股勁風,穩穩的坐到床沿。

我還能笑着問他道,“有事找我?”

月綢點亮燭臺。

他緊緊盯着我,“皇上命你即刻入宮。”

我愣了一下,“這麽早?”卯時皇上會上早朝,之前最早也只是比卯時晚一個時辰進宮,他這麽早讓我進宮,和王府外的喧嘩有沒有關系?

二王爺卻突然捧着我的臉,異常認真道,“進宮後,你看到的所有東西,聽到的任何話都不要信,知道嗎?”

他今天怎麽那麽奇怪?

我勉強笑道,“為何?宮裏有大事發生?還是……”

“聽我的!”他态度強硬,掰正我的臉面朝他。我被他這一聲低吼震得有點回不過神。

他好像從未這麽失态過,本來聲音就難聽,這一吼更嘶啞的不像話。

他是真發怒了。不問因由,讓人摸不着頭腦。

他生氣的樣子真可怕,還是別惹他方為上策。

洗漱,更衣,出門見到的竟然是宋副将。

十來只火把刺眼,宋副将全副武裝,盔甲在身,身形頓時偉岸不少。

他這樣,真像來捉拿亂臣賊子回宮複命。

…………

我跪在禦書房,頂着重重壓力。

這情景似曾相識。

恍如昨日,歷歷在目。

不用擡頭,都能察覺到皇上視線中的盛怒如細針穿刺周身。

宋副将和曹弘士站得同兩根木頭一樣。

我腦海裏對種種往事過了一遍,應該沒有小把柄暴露才是。

沉默一直持續到被押進來人直挺挺跪下,離我不過兩三人的位置。

鎖鏈随他的動作發出叮叮當當的沉重響聲。

我側眼偷瞧,在那人稍顯蓬亂的發中辨認出一張和我差不離的臉。

我明白了,我是沒有小把柄,但我有的是大把柄。我回頭,內心悲鳴。

可是奇怪,為什麽柯大人會以此種方式登場?只有罪犯才會被施加鎖鏈,柯大人好歹也是三品官員,今日落得如此慘狀,啧啧,此一時彼一時,老天果然公平,風水總會輪流轉。

但他犯的是什麽罪,總不會以柯墨延的身份把□□擄掠都幹遍了吧?

我這頭心疼我這原本就狼藉的名聲,另一頭皇上他終于開口了。

“通敵叛國,愛卿好本事。”幾封信箋被他摔到地上,皇上譏笑道,“這些都是從你府中搜出來,與大理來往的信,愛卿是否該向朕解釋下是怎麽一回事。”

柯大人始終一語不發,背脊挺拔的跪着,眸光黯淡,已經被旁邊兩根木頭同化成斷了線的木偶人。

皇上一句話足以讓我頭暈目眩。

通敵叛國,這罪不是一般的重,依我朝律法,凡通敵叛國、弑君、謀逆者,沒得商量,都是死刑。他不想活了!?竟幹這種龌蹉事!

幹就幹了,他要叛國關我什麽事,通俗點說,他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也不能硬把他從茅坑裏揪出來。如果因為我才是正宗的柯墨延,可通敵的是他,寫信的也是他,為此把我抓來陪他跪一跪,我也挺委屈的。

長久的沉默,皇上不甘心,繼續問道,“是誰指使你?”

“……”

“你以為不說話,朕就奈何不了你?”

他狠笑,朝我這邊道,“假作真時真亦假,古有□□識鼎,今有兩個長相無二的人。你們兩個,誰才是柯墨延?”

很久很久以前□□游玩于市井,為人辨認出真假青銅鼎,故有這麽一說,此暫不表。我聽他一言,幹脆也裝作木頭好了。

“愛卿,若你指認他才是柯墨延,朕可看在往日情誼網開一面,留你一命。”

柯大人:“……”

我開始冒冷汗了。皇上為了這個假的柯墨延費盡心力,竟然是打算棄我保他了?

只要柯大人承認我才是柯墨延,以他和皇上那點小交情,難保皇上不會把通敵叛國的罪加到我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這是要給人當替罪羔羊啊……

柯大人還是不說話,對皇上的話無動于衷,我警惕的偷眼瞧他,看他這副毫無生機的軀殼忍不住皺眉,皇上是不是該叫個禦醫來給他把把脈才是,萬一是真聾了,不管說再多的話,他也不會有所反應。

“不指認是嗎?很好,曹弘士,把人帶上來。”

曹弘士遵命。

領進來的人邁着謹慎的步伐在我二人中間跪拜,“民婦柯雲衾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雙手一顫,不可置信的望向她。

大姐……

當時丞相府除了我,幸存下來的人只有已嫁入王氏的她,這些年我不敢打聽她的消息,不敢與她相認,不過是怕從她眼裏看到不恥與失望。

怕什麽來什麽。沒想到,今兒個還是見面了。

大姐比起少女時體态更豐腴,面容更成熟,初見大姐的震驚到最後變成感嘆,不知我到底當了舅舅沒?大姐雖不是我的胞姐,但我只剩下她一個親人,就算不相認,知道她子女承歡膝下就好……

皇上叫她來自然不是讓我們姐弟相認其樂融融這麽簡單。他對大姐道,“柯雲衾,你知道朕找你來所為何事?”

“民婦愚鈍,還望皇上明示。”

皇上笑了一聲,似有所指,“你自小在柯府長大,朕聞你們素來姐弟情深,你一定能一眼認出他來。在你的左右兩邊各有一人,朕如今讓你指出誰是柯墨延,想好了,再回答。”

大姐一愣,擡起眼先看向我,眼裏複雜,驚訝,最後化為欣喜,我一激動,差點要大喊大姐,她卻一狠心,轉頭到另一邊去。

柯大人突然動了,他緩緩回頭,和大姐相望,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大姐的嘴唇顫了顫,終究沒有出聲。

“想好了嗎?是左邊……”他指着我,又指向柯大人,“還是右邊?”

大姐彎腰一拜,我沒有看到的是她眼裏的負疚,“皇上,他就是墨延。”她再擡頭,看的人是柯大人。

而我卻以為大姐沒有認出我,并為她沒有認出感到不忿。

皇上拖沓着聲音,“口說無憑,你如何證明?”

大姐不語。

柯大人臉色唰的一下更蒼白了。

寂靜的禦書房裏,大姐一字一句道,“回皇上,墨延的後頸有一顆痣,皇上若不信,可斂起他的頭發查看,看看是不是如民婦所說。”

皇上的臉嚯的青了。

他沒有讓曹弘士上前翻柯大人的頭發,他冷着臉盯着柯大人。

柯大人一直在笑,認了命又釋然的笑。

他死到臨頭還不為自己辯解一句——一句話都沒有。

“柯墨延罪惡滔天,但朕言而有信,不會遷怒其柯氏族人。柯雲衾,你既選了他,你就該明白,往後再無柯墨延此人,他的名聲會随着他的死被徹底抹黑,你可懂?”

“民婦明白……”

“行了,你退下吧。”

大姐沒有離開。

皇上道,“怎麽還不退下?”

大姐猛然附身深深叩了一個頭,“民婦鬥膽進言,縱然墨延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懇請皇上看在墨延父親的份上,留墨延……一條全屍……”

皇上不屑的笑了,“你可知通敵叛國是多大的罪?”

“民婦明白……可……”

“別拿柯丞相來壓朕。”

“……民婦不敢。”

“這就對了。”皇上道,“曹弘士,送王夫人出宮。”

“你也一并出去。”他這回是和我說。

我慢吞吞站起,想不通假柯墨延為什麽要這麽做。以為這麽做,我便會對他感激涕零嗎?那不可能。

宋副将自覺的跟在我後頭出來。

曹弘士行色匆匆,不給我和大姐說話的空隙,我只能望着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一扭身,二王爺早在殿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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