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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我的手,言之鑿鑿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
宋副将瞄了眼我二人的袖口,直挺挺的移開眼珠。
冷靜下來後,方将整件事在心裏捋了一遍。
不僅疑點重重,柯大人面對生死顯得漠然。但一個人怎麽可能不怕死?
況且他披肩散發,後頸遮住的地方大姐如何篤定有痣?難道他們之前已經見過面,大姐相信他才是我,所以才會冒死懇求皇上留他全屍,讓柯氏不至于顏面盡失?
不對,柯大人被捕本身就蹊跷,勾結大理賣國?那是他一個禮部侍郎幹得了的事嗎?若不是背後有更大的勢力撐腰,小小侍郎單槍匹馬實在難以撼動國之根基。大理一向和我朝井水不犯河水,想靠三無——無權無錢無家底的“柯墨延”攻打進城,連我都覺得那是天方夜譚。
沉下心來之後,種種疑惑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意圖。他明明可以撿回一條命,卻沒有這麽做。欲成大事者,狠不下心犧牲他人,這點足以讓他萬劫不複。
柯大人被打進天牢。衆臣喧嘩。
皇上不上早朝了,一天都在審問柯大人,問不出個因由,皇上下令擇日再審。
我又再次撿回小命,回到無人居後,遙望池臨臉色如霜打的茄子站在大門口迎我。
他一定認為我這一去歸期遙遙無期,直接把自己葬送在皇宮。
然我安全無恙的回來了。
他臉上寫滿為什麽,我疲于從頭說一遍。連累不到我,這種結果對我固然是好事,但為何頻頻心有不安。
後來我從池臨口中得知,柯大人的府邸與無人居僅僅隔了一條死胡同。
那晚的動靜是從那裏發出。
而如今侍郎府已經被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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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锒铛入獄,自身難保了。
我不知朝廷上有誰為他說情,禮部同僚,亦或老爹的舊識。不過這鐵板上釘釘,鐵上加鐵的事,估計一如五年前一樣,尴尬的令人求不出口。
衆人皆說柯丞相家風水不好。老子造反,兒子賣國。一家上下盡數被殺,以為留下個獨苗能為這家子正名,結果還是難逃一死。左死右死都是一個死,只不過死法不同而已。
皇上的寝殿依舊笙歌不斷,日常去彈曲子時,曹弘士居然建議彈些清淡點的曲兒。我料想皇上失了愛卿心情必然十分低落,今兒個又是柯大人問斬的日子,曲風宜雅淡,忌油膩。
不過我低估了皇上,他能随着琴音拍打節調,我這頭納悶了,到底是心情好呢,還是受刺激大了。
曹弘士不在禦前伺候,這會兒蹤影不見。我如今不指望曹弘士給我指點迷津,畢竟他站這兒就是根木頭,只是木頭有木頭的好處,有第三人在至少能圖個安心。
午時未到一刻,皇上擡了擡眼皮,往大殿外看了一眼,“愛卿比朕想的還要倔,寧死也不肯說出同黨。”他呵了聲,滿臉鄙夷,“不過就算他不說,朕也心中有數他背後的人是誰。”
我撫琴的手慢了幾個調子,他喝道:“不準停。”
他不讓我停,那我即便彈爛手指頭也萬萬不敢停。他似乎沒打算讓我回話,目光停在琴上:“其實朕還挺中意愛卿,可惜……”他拉長聲音,視線移到我身上,惋惜笑了,“真遺憾,愛卿是‘他’的人,朕的江山豈容他人觊觎,所以只好委屈愛卿了。”
我心中一陣陣發寒,自古帝王多薄情,果真不假。
“皮相蠱人心,久了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你的運氣不錯,總有人替你化險為夷。”
我暗暗附和,我也覺得我運氣非同常人,怎麽都死不了。
“株幽啊,你知道當朝最殘酷的刑罰是什麽嗎?”
我搖頭,他說,“吊着人半條命,在人還活着的時候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肉骨分離,骨頭扔給野狗啃食,其餘烹成肉泥,粉色腐臭的肉泥,做成一道佳肴,讓他的至親吃下。”我擡臉見他笑的殘忍。
铮——
餘音在寬闊的大殿內回響,經久不絕。
“皇上,弦斷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他從精美奢華的龍座站起,“愛卿午時三刻行刑,你随朕同去。”
我強忍胃酸倒逆,聽到他說:“不必帶琴了,趕明兒朕賞新的給你。”
我感恩戴德的謝過。
…………
柯大人的身份特殊,犯的又是大罪,當處以極刑,由刑部尚書監斬。
得知皇上要來一游,刑部尚書忙讓出位子,皇上身邊的小太監們又忙于在椅子上鋪上金燦燦的墊子,皇上舒舒服服的坐上去,環視刑場,命小太監也給刑部尚書拉把椅子,好一陣忙活,才将目光定在柯大人身上。
刑場上柯大人铐着木枷,脖子雙手雙腳各自被繩索綁得結實,繩索的另一邊連着五匹馬,由小太監牽着,在令萬物焦躁的天氣裏嘶鳴踢腿。
刑場周圍圍着文武百官還有普通老百姓,或是來看熱鬧,或是一時新奇擠進來看看那人犯了什麽罪,未及一年,這裏将再次染上鮮血。
時辰差不多了,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發酸。刑部尚書向皇上詢問,“皇上,時辰将近,是否要先給柯大……咳,罪犯柯墨延填飽肚子,好上路?”
皇上把玩翡綠色的玉扳指:“你說的在理。曹弘士。”
“奴才在。”
曹弘士不愧是皇上的左右手,皇上需要他的時候他總能及時出現。
他捧了個镂空木雕食盒,表情肅穆。
皇上慢慢轉着扳指,頭也不擡的說:“株幽,你去喂柯墨延,死後做個飽死鬼也不錯。”
他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人群裏爆出竊竊私語,都在揣測我與柯大人是什麽關系,為什麽長得如此相像。
“刑場之地禁止喧嘩。”尚書大人中氣十足,人群聒噪聲漸低。
我從曹弘士手中接過食盒,挺沉。他什麽都沒有說,回到皇上身後站着。
短短幾日,柯大人消瘦了一圈,臉頰枯瘠。他見有人接近他,仰起臉有點懵然。
我蹲在他面前,邊打開食盒邊道:“皇上讓我來送送你。”我頓了頓,扛下了他發直的視線,繼續道:“想不到是我吧?最後和你說話的人。”
“不過你一直不與我說話,你不說話我就把你當啞巴算了。”我将食盒裏的食物盡數取出,皇上還算有點良心,給的确實是美味佳肴,不是粗糙的牢飯。有百花糕、清風飯、山珍刺龍芽、燒茨菰,還有一整只燒雞,另外還有一壺清水,一個空碗。
“吃飽了好上路。”我往空碗裏倒滿水,放在一邊,拿起筷子問他:“想吃什麽?”
他這才轉了轉眼珠,定在碗那裏。
“你想喝水?”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我端起碗,将碗口移到他嘴邊,他真的很渴,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之後他愣了一下,盯着碗怔怔的看,我問,“怎麽了,水有問題?”說着要移過來鼻子聞一下是不是有什麽異味,他忽然艱難的搖頭。那比手指還粗的麻繩綁在他脂如白玉的脖子上想必很不好受,很快就多了一圈紅痕。
他盯着我手裏的碗,又眨了眼睛,示意還要喝,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我最後與他竟是以這種方式接觸,一時心裏頗些感慨。
“你不應該假扮成柯墨延。”
我看着他的臉,脫口道。
他眼睛瞥向我,又一次與我對視。那雙眼睛幽幽然,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可他卻只是忽然咧嘴一笑,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帶着些機敏狡黠,應該說,在我的臉上從來不會出現這樣的笑容。我的心咯噔一下,猝不及防的,撥斷了根弦。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我再也淡定不了,狠狠的瞪着他,如果能因此把他看穿更好。我心急如焚想知道,□□下的人是不是曾在我身邊的人,才能那麽熟練的用着‘柯墨延’的言談舉止。可即便猜着是丞相府的人,心中卻已然有了懷疑的對象。
但這不可能。
我心中不斷的否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是他!
柯大人又恢複了原來的淡雅之姿,蒼白的臉上盡是無畏的笑,我聽到小太監亮着嗓子高喊,午時三刻到,行刑——
聽到皇上慵懶無情的命我離開,聽到馬兒騷動不安的鳴聲,聽到将我拉起來那人盔甲哧哧的厚重聲,聽到柯大人緩緩開口,用屬于自己的聲音說,“對不起,要好好活着。”
我的耳邊轟轟作響,仿佛一切聲音都離我遠去。我癱跪在地上任憑身後的人将我拉扯,腦子裏驀地什麽都思考不了了,有太多的話想問他,最後只剩反複幾句話,為什麽是你?是誰都好,為什麽偏偏是你?
他脖子上的木枷被拆,馬哼哧的喘着粗氣,五匹馬被牽向不同的方向,随着馬的走動崩緊繩子,他的身體淩空撐起來,像等待被肢解的鼯鼠。起先他還能笑,慢慢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嘴角滲出鮮血。他毫無招架之力,身體分別被五個方向拉扯,繩索已經崩得很直。
我猛的回神,使勁掙脫身後那人禁锢我的手,蒼白無力又語無倫次的争辯,“不……不可以……別殺他,肯定是誤判,他怎麽可能勾結大理……”
五年來與我朝夕相處,雖然相看兩相厭,止不住各自譏諷對方幾句,可他卻是那段黑暗的日子裏,上天派遣給我唯一的一道光明。
是啊,他到哪都是一道光景,明亮歡愉狡黠靈動,他是與我在南風館并排頭牌的——
靈歌!
靈歌困難的擡起頭,越來越緊的繩索已經把他的臉憋成難看的紫紅色,可他還是仰起頭,努力的搜尋我的身影,在他迷離快要渙散的眼神裏,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清我,只記得,他沖我揚嘴一笑,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無聲的動了動唇。
他說,你別害怕呀,閉上眼睛就不怕了。
我怔怔而立,忘了掙紮,脖頸被熟悉的力道劈下,黑暗中我聽到了人群中發出的尖叫聲,似乎聞到了梨花的味道,在血腥中散開。
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來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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