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有時會質疑二王爺對我的真心有幾成水分,我私以為他在我的算計之內,沒準被他玩弄在股掌的是我。

月綢說最近老從我臉上看到患得患失的神情,見到人不是走神就是若有所思,飯量更少了。

我何嘗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再這麽下去得皮包骨,在南風館養的肉白長了。

半夜醒來後背全是冷汗,濕透了底下的被褥。回想了一下剛做的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做了什麽夢,只記得滿地的猩紅,如同開了遍地的罂粟花,惹人癫狂。

摸黑點亮燭火,找了件幹淨裏衣換上,坐在床上倦意消磨殆盡,竟精神萬分。

漫漫長夜,獨自坐在床頭,特別容易觸景生情,就想吟詩兩三首,張口無言,還是算了。披衣出門,坐在屋前兩三刻,月亮藏在雲裏見都沒見着。我嘆息,連天都不待見我,還是回去躺着吧。

屋頂有人突然出聲道:“怎麽,你睡不着?”

我給他吓了一跳,仰頭看到季洌枕着雙手躺在屋頂,左腳踩着黑瓦,右腳架在左邊膝蓋上,悠然自得,也不怕摔下來。

我見此問他:“你也睡不着?”

他學我嘆氣,“不是,是身兼重任,夜裏無法安眠。”

“什麽重任,說來聽聽?”

他嘁了一聲,“不說,說了你也聽不懂,還要辜負我一番好意。”

季洌這人雖然聒噪,但有些事他說一就是一,或許是他身為二王爺的親衛深知有所言有所不言,有關任務他守口如瓶,這嘴出奇的硬,怎麽撬都不開。

但他這嘴也就是任務上的牢而已,其他事用激将法對付他特別管用。

“那你還真是口含鹽巴拉家常,閑話這麽多,回去睡覺吧你。”

他不滿道:“我怎麽閑話多了,還有怎麽不是你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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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月黑風高,你躺在我的屋頂上萬一吓到人這筆賬算在誰頭上?我留着是為了提醒別人,以免你鑄成大錯。”

他切了一聲,“大半夜誰會過來。”

“那你怎麽過來了,還只待我屋頂?”

他被我問的結巴,“這……這有關系嗎?你這風景好我才來的,不然就是你求我我還不來呢。”

我沒看他,看着墨色樹影一面明一面暗,“你就別找借口了。池臨走後你就很少來了,你要是老實說是因為他而睡不着,我不會笑話你的。”

他居然很平靜的回答我,“你要這麽想也行。”

我不可思議的擡起頭看他,他也正好望下來,張牙舞爪道,“喂!你這是什麽表情!看不起我嗎?!”

“不是,你只是和我想象的有點不同。”

他息了怒,“哪兒不同?”

“哪哪都不同。”

他終于意識到我在逗他玩,怒從心中起,“你逗我呢!”

“沒錯,這裏就你我二人,我不逗你難道逗鬼?”

他挑了一邊眉毛,語氣平和,“這世上本沒有鬼,只有人心會生出鬼。”

我問他,“你什麽時候悟性這麽高了?”

他哼了一聲,“我一向是這樣。不然你再問我一個問題,看我是不是很有悟性。”

我就等他這句話。

“我問了你要如實回答。”

他道,“問吧問吧。”

“白天二王爺和一群男寵去哪裏了?”

他原本看着天,聽完低下頭看向我,“這是什麽問題?”

“一個極為普通的問題。”

“哪裏普通了!王爺不是普通人,不可一概而論。”他說起二王爺時神采奕奕,眼裏泛光,生怕我亵渎他崇拜的人。

我搖搖頭裝作惋惜,“再金貴他也是個人,也要食五谷生百病,季洌你啊,說到底還是悟性不夠。罷了,跟你說也是對牛彈琴,回屋去了。”

“等等。”他果然上鈎,起身朝四方探了幾眼,确認沒有人了方從屋頂跳下,和我并肩坐着,“告訴你也可以,這又不是什麽秘密。”

我且看他。

他道:“王爺每年都會有那麽幾天和其他院的主子出門,我早就見怪不怪了。”

我道:“既然都是他的男寵,多我一個也不多。”

季洌眼神游離,“可能,是看你體弱多病吧,萬一在外頭出了事怎麽辦?葉大夫又不在。”

也不是不無道理,我現在是公認的弱者,沒有人會拿我當成常人看待。

我問他:“他們都去了哪些地方?”

季洌答道:“我怎麽知道,我又不在場。你別忘了我剛從姑蘇回來。”

“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吧,不懂裝懂。”

“去去去,你才什麽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比你多了去了。主子們整天悶在王爺府,哪像你一會進宮一會踏青的,他們也要出去透透氣。”

我點頭道:“原來王爺只是帶他們出去透透氣。”

他目光在我臉上打探,“不是,你到底是幾個意思?”

我道:“王爺和我以外的人游山玩水,我能不吃醋嗎?”

他鄙夷道:“少來。王爺被你迷得七葷八素的才不介意,可你別想瞞過我這雙眼,我怎麽總覺得你沒把心思放在王爺身上。”

“你這問題犀利,可我要是沒把心思放在他身上,為什麽要問你他的事。”

“這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你。”他翻了個白眼,“你給我的感覺并非無情無義,王爺你也在意,但你真正愛的只有自己。”

“季護衛不止問題犀利,眼光亦獨到。佩服佩服。”

“你拍馬屁也沒用,要是你讓王爺傷心,我頭一個找你算賬。”

我笑道,“季洌,你摸摸你的良心說,二王爺心冷面冷,他傷我心還差不多,我還能傷他?啧啧……”

他想了想有道理,卻又拉不下臉皮,嘴硬道:“那我也不管,你得發誓不會對王爺不利。”

我冷笑,“季童顏,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怔了怔,剛才昂揚的氣勢驟然低沉下去。嘆了口氣,“以前不讓池臨叫我季童顏,我是不是應該随他叫?興許他走之前會有句告別。”

“你還在糾結這事。”

“那是,跟你一樣鐵石心腸?池臨好歹跟了你五年多。”他道,看來對我意見頗大。

“方才誰還說我不無情無義,怎麽轉眼我成了鐵石心腸?”

他說:“池臨走了你不找他回來,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主子。”

我好說好歹嘆道:“他有手有腳,又不是小孩,想走就走了,我難道還要天涯海角的去綁他回來?季洌,離開是池臨的意願,旁人幹涉不得。”雖然是我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不過也算是成全他,以後他不必勉強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家,總有他的立足之地。

“幹涉不了,可以挽留啊。”季洌道,“你連一句話都不說,那就真的什麽都無法改變。”

萬籁俱寂,忽一只烏鴉破樹而上,翅膀由于劇烈拍打卷落幾片新葉,怪叫兩三聲留下一道暗影。

季洌皺眉自言自語道:“大半夜烏鴉叫,不會有什麽不詳的征兆吧?”

我靜下心道:“烏鴉沒那麽不堪,有些地方還把烏鴉奉為神鳥、靈鴉、甚至保護神。”

他驚訝道:“烏鴉長得這麽黑,也可以當保護神?”

我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認為的不可能,只是你沒有親眼所見而已。”

他凝眉打量我,“說話神神叨叨,不會被烏鴉附身了吧?”

“我說的是事實。”

他扭回頭去,“能當上保護神的肯定是白烏鴉吧,但天下烏鴉一般黑,怎麽可能有白色的烏鴉?就算真的有,烏鴉就是烏鴉,在中原民間烏鴉是兇兆,要被驅逐的鳥,我娘就是這麽跟我說的。別說我了,你随便拉個人這麽跟他說,他也很難相信你的話。”

如果是以前,我約莫會和他辯駁,年少有股莫名的沖勁,認為世人能理解我的想法,後來發現這種想法本身天真,回過頭來身處濁世,談何“懂”一字。

年紀愈長愈明白,永遠不要妄圖推翻人們根深蒂固的思想,一旦碰到那禁忌地,成為“怪物”的是被衆人孤立出圈子裏的人。

真正的孤立無援,好心朝他人提醒“居安思危”,依舊被認為一派胡言。

“人一旦認定的事情旁人想要改變真難。”

季洌對我道:“這不是沒事找事?你這話我聽聽就算了,要是傳到皇上耳朵裏,還不治你個蠱惑民心的罪。”

“蠱惑民心?”我自嘲道,“我無能為力,也不值得。”

季洌目光狐疑,“王爺不讓問,我卻很好奇,株幽,你到底是什麽人?”

“一個死過一回的人罷了。”

“死我也經歷過。”他突然興沖沖的指着自己臉上的傷疤,“看到沒有,我這條疤痕就是證明,四年前出任務被人用淬了毒的刀片偷襲,還好有葉大夫,不然我英年早逝,做鬼也不能解恨。”

“我倒覺得這道疤痕多少給你添了點成熟。”我說道,一面心裏來回琢磨葉神醫此人。

我的話說到他心坎裏,他亢奮地連拍我的肩膀,“跟我想的一樣,自從有了這道疤,王府裏偷看我的姐姐們更多了,男人果然有疤更帥。”

我體會到了季洌的話多,他一打開話匣別指望合上,他好像怎麽說都不會累。我和他東扯西扯,扯天扯地,竟然扯到了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胡漢三又活過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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