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走失的皮鞋
口罩男遞給子安一張大煎餅。子安擡起了手掌,想要拒絕,口罩男卻直接把餅塞進他手裏。
接觸到溫熱的食物,子安的防線崩塌了。他急不可待地蜷起手指,把大煎餅接了過來,大口吃了起來。
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鹹而單一的醬味兒、澀口的蔥、油膩的薄脆,在他嘴裏交錯成一種重口而又膩歪的味道。但是,怎麽能那麽好吃呢?!
子安一口氣吃了整個餅,等他意識回到現實時,手裏就剩下一牛皮袋和幾粒蔥了。這就沒了嗎?子安不禁有點失落。他也顧不上髒了,用手背抹了抹嘴。
太陽照在身上,那光也是混混沌沌的,但子安舒服地眯了眯眼,擡手摸了摸癞皮狗。
口罩男見子安狼吞虎咽的樣子,暗暗笑了一下。他用竹簽挑起一根火腿腸,遞給他。
子安只猶豫了一秒,就接過了腸,咬一口。半截火腿腸掉了下來,落到他的皮鞋上,油膩膩的。
子安也不以為意,他已經有八分飽了,伸手掏錢包,心想要給口罩男付錢。
這時,街道突然騷動了起來。不遠處賣襪子的女人叉着腰、張着腿,站在前面喊道:“城管來啦,快撤!”
人行道就像積木忽地被熊孩子踢了一腳,散開了。攤主們打包的打包、收拾的收拾,三輪的引擎聲響了起來,手腳快的人已經開始跑路。
子安見口罩男也手腳利落地把東西放上電動三輪,趕緊拿出錢包,道:“等等……錢……”
還沒說完,子安的腳突然一緊。他低頭看,原來癞皮狗吃完腸,還不過瘾,過來舔他的皮鞋,舔完了,還是覺得空虛,幹脆一口咬住了他的皮鞋。
子安大驚,跟狗展開了拉鋸戰。
偏偏老乞丐也要逃跑,見狗咬住子安的皮鞋不走,心急如焚,也使盡力氣拉住狗鏈,想把狗拉走。
老丐力氣奇大,子安眼見就要被他拖走了。口罩男從三輪車下來,二話不說,粗暴地把子安的皮鞋脫了下來,用力一掙,鞋子脫離了狗嘴。
狗對他亂叫亂吠,就要撲上來。後面城管也成群結隊跑來了,叫道:“別跑!媽的,都給我站住!”
口罩男見兩面受敵,誰也不管了,随手把手裏的皮鞋扔上自己的三輪,踩着腳踏,飛快地逃走。
子安愣住了,光着一只腳,看着霎時間空空蕩蕩的街頭。
人走了,狗跑了,只剩下他一個,面對浩浩蕩蕩的城管。
等子安兩只腳都妥帖地伸進鞋裏時,已經是中午了。他在酒店洗了個澡,換了身新衣、穿上了新鞋,感覺像是換了張皮。
然後,他把破爛的報紙舉起來,迎向窗口的陽光。報紙變成了半透明,透着光,照片上子安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端詳了一會兒,放下報紙,心下決定,要繼續昨天的旅程。
圓明園離五道口并沒多遠,只有四五站地。但是周圍的區域非常大,他去了原來畫家村所在地,只見平房早拆沒了,變成了一棟棟灰沉沉的板樓。
他百無聊賴,進去圓明園逛了一會兒。冬天林木蕭條,子安坐在殘牆上,心裏一片茫然。
周圍是園林的遺跡,石頭四處傾倒,恍若這就是它原來的模樣。躺了那麽多年,它大概是什麽都懶得表達了吧,游客見到了也只是惘然。說明牌上描述了帝國的輝煌和入侵者的殘暴,但見到這些廢墟時,卻只是覺得人卑微得可怕,當年的那些人,無論是勝利的失敗的,最後也都死了,唯有夾縫裏的野草生生不息地生長……
子安的電話響了。黎小南在那頭咆哮:“馬上滾回來!”
“我在北京。”
“啊?!你去北京幹個球,上訪嗎?安啊,這事兒,我們栽了;我都認了,你有什麽看不開的?米其林每年評一次,我們機會多得是啊。趕緊回來吧,我們商量個策略,去全世界的三星餐廳探一探,摸熟那班評委的口味,憑你的能力,我不信明年還輸給那些法國佬!”
子安聽了這話,更是煩躁。“老黎,我現在回去,別說什麽策略,我連做頓陽春面都辦不到。現在我這樣,進不了廚房。”
黎小南那頭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小聲罵道:“小bi樣,侬拿能吤想呃?”
子安:“老板,我就想請個假,過兩天才回去。”
“明天就回來!”
子安跟他據理力争,最後沒辦法,只好跟他說:“我要找我父親。”
“你要找父親?”黎小南震驚道:“你不是說五歲的時候,你爹就跑了嗎?北京一萬多平方公裏,兩千萬人,你哪裏找去啊?”
子安心裏暗嘆:哪裏找?碰呗。說不準拐角就撞上了。
這話畢竟不敢跟黎小南說。他硬着頭皮道:“我有線索,不過要時間。”
黎小南想了想:“你爹叫什麽?我找人幫忙。”
子安:“霍信德,59歲。”
黎小南嘆了口氣,“我試試。找到了,你就回來?”
“嗯。”子安應道。黎小南人面廣,有他幫忙,肯定成功率大很多,只是……
只是子安也不确定,找到父親後又能怎樣。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想找父親嗎?
子安在北京,不知不覺呆了半個月。他每天四處亂逛,餓了就吃,累了就坐下來,看着北京灰色的天空發呆。
他去了許多游客會去地方,在午門看烏鴉飛過時投下的暗影,在未名湖的邊上見落葉潇湘,在東交民巷的老使館邊上喝老酸奶,去地壇公園愣愣地看着幾只鴛鴦游來游去……他的新鞋每天都落滿了灰土,擦一擦,又是油光锃亮的模樣。但他看着新鞋,就會加倍懷念他的舊鞋。那雙舊鞋他已經穿了十五六年,鞋面上的褶皺每一處都貼合着他的腳,仿佛就是他老了之後會長出的那層滿是故事的皮囊。丢了它,就像把未來的自己丢了似的不帶勁。
那雙鞋是他十八歲時,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資買的,跟着他走遍了世界,從芝加哥、新加坡、哥本哈根、紐約、巴黎、到上海,他穿着這雙鞋一步步奮鬥到今天,眼看就要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但是猝不及防,他踩了個空,才發現他光看着目标,忘了看腳下的路了。而世界上所有的路都狡狯得很,永遠不會平鋪直敘把人帶到終點的。他丢了坐标,也丢了鞋子,在這又大又鬧的城市裏,他甚至覺得把自己都丢失了!
他該去哪裏呢?
對了,他現在在哪兒呢?透過狹隘的窗口,子安看着底下的人流,才想起他身在前門大街的星巴克,周圍都是拖兒帶女的游客,嘈雜不堪。
前門大街的“老房子”都是後來修繕重建的,宏偉光鮮,子安卻覺得興味索然。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見他無聊的模樣,開口道:“哥們兒,這前門啊,是給人看的,前頭是面兒,裏頭翻開來,也是面兒,沒勁得很。你要看咱北京,得去真胡同裏轉轉。”
他是子安從專車App裏找的司機。原先他下載這個App是為了打發那婦女,沒想到真派上用場了。司機自我介紹,叫葵子,是個伶俐活潑的北京人,這幾天就是他帶着子安轉遍了京城。
子安無可無不可道:“好,帶我看看。”
他們去到了一處熱鬧的大街,兩旁都是餐館酒吧,馬路上堵車,人行道上堵人,名副其實的水洩不通。
葵子道:“怎樣,這兒帶勁吧?”
“跟前門沒什麽區別。”
“嘿,瞧您說得,前門只有皮,咱這兒,扒了皮,還有血有肉,五髒六腑,什麽都不缺啊。”說着他把車艱難地拐進一窄胡同裏。
葵子把兩邊的後視鏡掰過來,然後車貼着牆停下。子安随着他走過短短的胡同,到了盡頭,豁然開朗。
裏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兩排的四合院,一路向前彙合,最後止于一座古樓。高聳的古樓擋住了後面的視野,也隔開了外頭的煩嚣,讓這裏自成一個半封閉的場域。幾個孩子在玩兒滑板車,碾過了槐樹投下的陰影,發出輕而流暢的摩擦聲,就如這裏靜止的時間被撓了一下,輕輕笑了。
子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說不出話來。他已經走了很多天,去過很多地方,腳下這雙新鞋子,把他的腳磨出了繭,卻還是止不住地要走下去。但現在,這座古樓擋在身前,他突然就覺得沒路可走了。
他昂頭看着掉了色的牆皮,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道:“這裏是?”
“鐘樓啊!鐘鼓樓,您該知道吧,舊時帝王将相、平頭百姓,四九城裏的吃喝cao睡,都得聽着晨鐘暮鼓。”
“這裏就是鐘鼓樓啊。”子安輕聲道。
他環視這靜谧的空地,在一棵最高大的槐樹前,目光突然就定住了。
手機響了。子安機械地掏出手機,緩慢地按下接聽鍵。
“喂?喂!子安,給我發張你爹的照片。問你姆媽,他走的時候是哪一天?”黎小南雷響般的聲音傳了過來。
子安突然道:“老黎,我找到了。”
“找到什麽啊?呀呀,你找到你那沒良心的爹了!”
“不是,”子安的聲音變得歡快,“我找到我的鞋子了。”
“……”
子安擡眼看着槐樹,他那只走失的皮鞋,正吊在一根強壯的樹枝上,輕輕搖晃。這皮鞋子安穿了十多年,一眼就認了出來。
“老黎,你信不信仙人指路?”
“什麽鬼!子安,你是不是病了?北京霧霾太嚴重,進腦了?”
子安不理他,走向大槐樹,想要看得仔細點。他用盡全力跳了幾下,但鞋子太高,夠不着。
黎小南聽見他氣喘籲籲的聲音,驚道:“安啊,你沒事吧?”
子安喘了幾下,道:“老黎,我要留在這裏。”
“啊?!你說什麽?”
子安對着手機喊道,“我要留在這裏,不回上海了!”
“你發什麽神經?诶,不對,有人挖牆腳——哪個赤佬把你挖去了,剛當了一星主廚,你就想扔下我?”
子安在電話裏說不明白,只好道:“老黎,真對不住啦。我來這裏找我爹,你不是說北京這麽大,這麽多人,哪裏就能遇上呢?可我丢了一只鞋子,隔了半個北京,又被我遇上啦。”
黎小南完全搞不懂中間的邏輯,道:“所以,你的鞋是成精了嗎?”
“不,”子安深吸一口氣,覺得這些日子的躁動,都平息了下來,“這是上天給我的指引,告訴我,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麽,不過我知道在這裏可以找到。老黎,我要留在這裏,開一家我自己的餐廳。”
作者有話要說:
周一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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