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亮小籠包
第4章 胡同深處
子安擡頭仰望着天空,再看天空下的鐘樓,鐘樓前的槐樹,槐樹上的皮鞋。風吹得皮鞋左右晃動——
是啊,起風了,霧霾快要散了嗎?
葵子定定地看着子安,眨了眨眼,“哥們兒,不是……您是啥意思?您要留這兒?”
子安點點頭,笑道:“葵子,我要開一家飯館,你給我找個地兒行不?”
葵子呆了呆,不過很快就應道,“成!這一片兒我熟。但是吶,醜話說前頭,鼓樓大街可不是那麽好混的,您別看那人烏泱烏泱,競争強啊,一年至少倒閉個十家八家的。”
“你是說外頭那條大街?不,我不喜歡那兒。我是想在鐘樓這裏,”子安肩膀轉了半個圈,“這裏面的四合院開店。”
“嘿呦,”葵子誇張地笑了一聲,“哥們兒,您是錢多得沒處使啊。這胡同裏,也不是沒有做買賣的,您瞧那兒——”他指着左邊的小胡同,“裏頭有家咖啡館,裝修得倍兒牛逼,前兩天店主跑路了,開了不到半年!這生意是不怎樣,一下子來了四五個妞兒,都說是老板的情兒,說不到兩三句就打起來啊。”
子安興奮道:“那這店現在沒人租吧,帶我去看看!”
葵子一愣,沒想到遇到個軸的。他跟子安相處了幾天,畢竟是有點情誼的,又覺得是自己把子安诓過來,多少有點責任,一邊領路,一邊繼續游說:“這犄角旮旯兒,誰願意來?再說,那兒的房主,特事兒,不是——”
“大葵子!”一個洪亮的聲音叫住了他們。
子安轉頭一看,是個臉色紅潤的大爺,細長眼,寬闊的臉盤,戴着一頂幹淨得晃眼的白色回回帽,坐在門墩兒前的一張板凳上,手指一下下有節奏地扣着膝蓋,說話也是昂揚頓挫的,“見天不回來,哪兒耍去了?”
“喲,瞧您說得,我這不是幹活兒嗎?”葵子奉承着:“馬大爺,我帶個人回來看看。這哥兒們,可是世界頂級大廚哦。嘿,說起來,您倆還是同行。”
剛進來鐘樓廣場時,子安就注意到這包子鋪了。店內簡樸,但桌子是桌子,凳子是凳子,距離合宜,地板潔淨,子安是行家,一眼就知道這包子鋪經營得不壞。
馬大爺頭頭腳腳地打量了子安,膝上的手指停下來了。這就跟音樂霎時停止般,會有一種讓人緊張的空白。老爺子不接話,拿起了手邊的花生,啪地擠開了一瓣。
葵子帶着子安往裏走,悄聲道:“這包子鋪,比我歲數還大一輪呢,馬大爺是咱這一片兒的大元老,用他的話說,你們這些小崽子,哪個不是打小偷吃我包子長大的……”他學着老爺子的口氣,唯妙唯俏。子安被逗樂了,轉頭看,那馬大爺确實像個門神似的,蹲守在這靜谧的胡同口,哪個不長眼的小崽子敢過來,就賞他滿頭滿臉的花生殼兒。
不到50米就走到盡頭了,胡同變得更窄,斜斜的延伸出去,前面看似是無窮無盡的民居。這小胡同一邊是灰牆,一邊是家黑乎乎的小店。子安往裏張望,吓了一跳,問葵子:“裏面被搶劫了嗎?”說被搶是輕的了,簡直像臺風過境。
葵子又是羨慕又是不屑:“咖啡館老板颠兒了,他那五個情兒在裏面掐了一天一夜,沒把屋瓦給拆了,算是走大運。最牛逼的是,五個妞兒打完了,肩搭肩,手牽手走出來,就差結拜金蘭了。我操,搞得我們一晚沒合眼啊。”
子安從窗口往裏看,空間不大,可以放個六七桌,再加上一吧臺,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正好,”子安自言自語,“砸了也不是壞事,省得我動手了。”
葵子微微一驚,看來這上海哥們兒鐵了心要租這房了。“您再琢磨琢磨,這裏的房東可不是什麽善茬。”
子安卻跟沒聽見似的,一邊詳細查看房子的格局,一邊道:“這麽說你認識房東,帶我——”還沒說完,店門從裏面打開了,冷不丁走出了一個大媽。
子安差點被門撞倒,趕緊退後了兩步,給葵子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眼色。卻見葵子也是一副見鬼的樣子。
大媽開口了:“讨債的?送貨的?都不是?喲,你不會也跟那孫子有一腿吧!”
子安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大媽敢情以為他跟咖啡店有什麽瓜葛。正要辯解時,葵子說話了:“孔姨,這小哥不是讨債的,是要給您送錢吶。這房子您租不?”
大媽眼睛又睜圓了一點,不過一秒,立即換了一副臉色。她笑吟吟地看着子安,“喲,要租房吶。咱這一片鬧中帶靜,又靠着地鐵,要租房的多了去了,來晚了就沒了。您要租多久?”
子安心想,原來她就是葵子警示他的那個房東啊。他打量這小門臉,越看越順眼,答道:“五年。”
大媽臉現為難之色,“五年?這就不好說了。這地兒緊俏着呢,房價房租,一年翻一翻,您要租五年,這合約可怎麽簽好?”
子安管理過一個大餐館的廚房,跟許多人打過交道,一聽這話,就知道大媽精明得很,在鋪墊着漫天要價,于是不動聲色道:“您說怎麽簽?”
“您看這樣成不,咱一年一簽,一年30萬,您先給兩年的租金。您要明年不租了,錢退您,絕不讓您吃虧。”
子安心想,這還不虧,簡直虧大了。可能大媽見咖啡館渣男說跑就跑,留下一個爛攤子,所以能多要就多要。他跟大媽默默對視,沒有接話。
大媽也是個見過世面的,雖然摸不出這男人底細,卻是寸步不讓,頂着一張雷打不動的笑臉,等子安回應。
子安看了一眼被摧殘得體無完膚的咖啡館,淡淡道:“電線切斷了,牆壁砸了個洞,地板的那個坑,放上水都能當浴缸使了,這地兒要收拾好,得花不少錢。”
“就是!”葵子在旁邊插口,“這兒老鼠找過來都要迷路,誰會來吃飯啊?我說——”
大媽打了他一下:“葵子,你作死啊。這兒沒你的事,少裹亂!”
子安接道:“葵子的話在理。那就算了吧,聽說北京胡同千百條的,葵子,帶我去轉轉?”
“得嘞!”
孔姨瞪了葵子一眼,趕緊穩住子安道:“租金一分錢都不能少,您要不方便,也不是不能商量,咱就實打實,簽一年,交一年錢。”
子安笑道:“這房子損壞得夠徹底的,您先修好了,再簽約。”
孔姨當然不幹,眉毛一揚:“不成!那孫子還欠我倆月房租呢,又把房子砸爛了,我出錢修,豈不是倒貼?”
“嗯,也對。”子安點點頭,“葵子,走不?”
葵子還沒應,孔姨就攔在兩人之間,咧嘴笑道:“小哥,我看您挺喜歡這兒的,這樣吧,咱一人一半,水電牆,橫着的我給您修,地板天花板,底下的雜碎兒,豎着的歸您收拾。成不?”
“成!”子安爽快答應,“就這麽說定了。”
孔姨立即給了他一個大笑臉,這次是真笑了,擡頭紋眼尾紋都擠成了深溝。
她把子安引進房子裏去。裏面的家具和雜物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簡直沒處下腳。最離奇的是木地板砸了個坑,雖然沒有子安說得那麽誇張,卻也有籃球大小。子安伸腳試探了一下,沒想到邊上的龍骨脆弱極了,被子安的重量一壓,又塌了一塊。
孔姨趕緊說:“您悠着點兒,仔細崴了腳。”
葵子在旁邊道:“小心個啥啊,他早掉坑裏了。”
孔姨推了他一把,“胳膊肘朝外拐!”葵子嘻嘻一笑,親昵地搭着孔姨的肩膀,“哪能,我胳膊肘溜溜兒直,您感受一下。”
子安看着周圍的垃圾,心裏滿足極了。他豈不知道自己吃了虧——哪有房客自己修房子的道理?但他實在喜歡這兒,心想孔姨這麽精打細算,就算答應重新裝修,大概也是馬馬虎虎的。這咖啡館只有一個簡便的廚房,要是改成餐館,水電暖煤都得重新鋪設,哪一樣他都不放心交給旁人。現在孔姨答應掏一半錢,他就知足了。
子安打開廚房後門,裏頭是個小院,三面是住房,門口垂着厚重的棉簾子;院子堆着自行車、啤酒瓶、紙殼兒、雞蛋托、白菜和蜂窩煤,中間是一棵不太偉岸的棗樹,樹底下幾個板凳,一個矮幾。矮幾上是收拾得齊整的象棋。
這個景象,子安在雜志、畫冊、屏幕裏見過,真的身處四合院裏,他才突然有了“真的來到北京”的感覺。
——外頭傳來了叫喊聲:《北京晚報》、《中國電視報》,這期是春晚吶……
不但來了,而且未來的幾年,他都會在這裏生活。一個星期前,他還在靜安寺的公寓裏玩任天堂呢。真不是他一腳踩掉了井蓋,然後墜落到另一個平行世界嗎?
子安出神地想着時,孔姨也跟着來了,“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子安吓了一大跳,汗毛都豎了起來。孔姨一邊笑,一邊用不可迕逆的語氣道:“我和老頭住這兒,您有事就言語。先說好了,這裏頭是私家地,您的家夥什、貨物可不能堆放的院子裏。”
子安正琢磨着,前面空間做廳堂是夠了,廚房卻是太小。“跟您商量個事兒,能不能再給我十平米?”他指着咖啡館相連着的東房,“我把這兒也租了?”
孔姨立馬擺擺手,斬釘截鐵道:“不租不租,這房間有人住。”
葵子倚在門邊,插口道:“良哥不是很少回來嗎,您這屋,空着也空着,不如都租出去,能宰多少是多少。”
“給我閉嘴。租出去了,他回來睡你家?”
葵子趕緊道:“這有什麽不行的。良哥啥時候回來,我鋪好床等他。我好幾天沒見他了,惦記得緊。”
子安道:“我要一半就行,另一半還可以做卧室。”
孔姨看也不看他們,“不成,飯店煙熏火燎,又鬧騰,你讓我兒子怎麽睡覺。一會兒我們簽個約,這事兒就齊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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