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過五關斬六将

子安沒想到,事情的進展會那麽順利。孔姨雷厲風行,簽完約、打完錢後,她介紹的施工隊就浩浩蕩蕩來了。工頭是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話不多,卻是經驗老道,這老房子,哪兒能動,哪兒觸犯政策,門兒清。

子安差不多就住在店裏了。進入十二月,氣溫一天比一天冷,偏偏屋裏沒暖氣,也無法開空調,子安躲在三個“小太陽”的包圍圈裏,縮着脖子跟包工頭讨論方案。熱風把他的臉吹得紅彤彤、幹巴巴的,就算一天都在喝水,也覺得嗓子眼裏進了一噸灰。

這一天,水電煤都鋪設完畢了,垃圾也都清理好了,子安松了口氣,去後院的水池邊,徹徹底底地洗了把臉。冷水碰到皮膚上,辣辣地疼。他脫下軍大衣,在院子裏抖摟抖摟,霎時間塵灰四揚。子安抹了一把鼻子,罵道:“靠,臉白洗了。”

穿上大衣時,他聽見東房有動靜,愣了愣:“孔姨的兒子在家?”

他有心去打個招呼,走了兩步,卻聽見裏面靜了下來。子安又想,不會在睡覺吧?

葵子跟他說過孔姨家的狀況,兩老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嫁到國外了,小兒子還陪在他們身邊,“孔姨最疼他了,哪兒都不讓去,連外地女朋友都不讓交。高考完了,成績比我的還cei,送去海跑念了兩年,學的是啥來着?英語、德語還是緬甸語,我忘了,反正他說起來和說中文一個樣兒,跟嘴巴打了蠟似的。畢業了,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幹點零活兒,家裏不愁喝不愁穿,也沒指望他掙錢。”

“孔姨把他當寶,怎麽讓他在外面住?”

“也不算在外頭住吧,良哥作息不穩定,有時早起,有時回來天都亮了,幹脆就連軸轉。他要是回來得晚,孔姨就得陪着熬大鷹,一夜不帶合眼的。你知道,孔姨嘴又碎,在耳邊叨逼叨的,誰受得了?沒事他就在朋友家湊合湊合呗。”

“天亮才回來?他去哪兒了?”

“南鑼您知道吧,裏頭有一兵馬司胡同,公廁對面,有一家髒亂差的酒吧,名字倒是挺逗的——姥姥吧。良哥見天在那兒混,提他的名兒,紮啤五折,還送爆米花。”

子安心中了然,原來是一胡同混子,不學無術,工作不着調,夜店倒是混得挺熟。他腦補了一下“良哥”的形象:松松垮垮,一天到晚沒睡醒的樣子,熬夜喝酒臉色蒼白,腦海裏自動浮現出了最正宗的葛優癱……

子安看着東房的棉簾,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多此一舉。他對“良哥”并沒有多大興趣,人生觀不合,估計也沒什麽好聊的。

而且,現在他整個心思都撲在了餐廳上,什麽都分不了他的心了。

子安走回店面。收拾整齊後,店面顯得寬敞不少,浮誇的桌子椅子都被他清出去了,看上去一窮二白的,倒是彌漫着“正要起始”的朝氣。

他從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了破報紙,貼在了牆上。他的照片被印在了相當打眼的位置,甚至比喬思還要醒目,對他的報道篇幅也比喬思更多。這張報紙,子安看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理解編輯的用意——或許,失敗者的故事更吸引人?

子安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覺得陌生了起來。還不到一個月,他的人生已經調了個頭,往另一方向駛去了。

他退後幾步,轉頭看向門外藍天,只覺神清氣爽,有一種重生為人的感覺。

他走到門外,坐在臺階上。胡同靜悄悄的,連馬大爺都回去眯覺了吧?子安看着筆直的灰牆,自得其樂地唱了起來:

日行夜宿哪得安。

過黃河斬秦琪路遇文遠,

一路來斬六将闖出五關。

當嘚隆當東當東锵

青龍刀斜跨在馬鞍橋。

曹孟德雖待我恩高義好,

上馬金下馬銀美酒紅袍。

官封到漢壽亭侯……

“關二哥,好唱口啊。”有人在後面說了一句話,子安一句唱詞生生被掐斷了。他回頭一看,孔姨帶着人,從她家後門穿過院子和店面,走了過來。

“喝,您不是說他上海人嗎,這《千裏走單騎》唱得是有板有眼啊。哥們兒,學過京劇?”

子安道:“沒有,唱着玩兒的。您是?”

孔姨笑吟吟介紹道:“這位是李哥,咱老鄰居,發了大財,剛搬到樓房去了。”

“瞧您說得,咱鐘鼓樓這一片,誰不知道,您才是大財主啊。我就是沾沾光,從您手裏撿點食,您吃大肉,我喝口湯就成了。”

孔姨掩不住的一臉得意:“咱誰也別客套,這兒風水寶地,要掙錢還不容易?”

子安聽話鋒不對,問道:“李哥也想在這胡同裏做生意?”

孔姨立即親切應道:“可不是嗎。您這門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尋思,分一小半出來開個彩票站,正好!”

言下之意,竟是讓子安把部分店面讓給這“李哥”開彩票站!子安立即站了起來,想都不想道:“不行!”

孔姨和李哥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孔姨和顏悅色:“彩票站用不了多大地兒,您看,飯店前頭不都有一收銀臺嗎,您這兒總共幾張桌子,收銀臺用不着排隊,我尋思,就分一半出去,賣體彩、雙色球,可不是一舉兩得?”

“我的餐館前頭沒有收銀臺。”子安臉都綠了。

“呦,那就更好了,前頭可以整個兒租出去,我租金收便宜點,一年減兩萬,成不?”孔姨覺得自己在割肉了。

“不成!孔姨,我們合約怎麽簽的,多大的面積,多長的期限,都是白紙黑字,一清二楚的。您這是要毀約嗎?”

孔姨立即踏前一步,一副受了窦娥冤的樣子,“您這話說得,約是簽了,面積也寫了,但這裏邊兒不包括前頭的三平米。這四合院的平米數,是幾十年前寫進房契裏的,國家有登記;不過這店面呢,是後來擴建的,平米數嘛,我算術不太靈,大概齊湊了個整數。”

大概齊?!子安目瞪口呆,沒想到還能這麽玩的!他知道四合院開餐飲觸及到很多法律盲區,因此也沒有逐條條約去細細斟酌,結果被孔姨擺了一道。這找誰說理去?

子安覺得“小太陽”在他身上積存的火力,一下子蹭蹭地燃燒起來。這事兒,他絕不能妥協!

“我不同意!這個店,要不就完全歸我,要不就誰也別想要!”

子安寒着臉,不再跟他們争論,轉頭往胡同口走去。子安平時說話溫文和善,發起飙來卻也鬼畜得很,孔姨和李哥面面相觑,不知道該怎麽收尾。

子安走到胡同口,卻看到半天不見人影的馬大爺,原來正在牆根邊上跟人對弈呢。他的對手,子安也認識,是孔姨的老伴兒由大成。

這位由大爺說是一家之主,平時卻啥事兒不管,不是遛鳥鬥蟋蟀,就是喝茶下棋。人倒是樂呵呵的,對誰都好聲好氣,相貌是不壞的,脾氣也是頂頂的好,就是無論長相和個性,都沒什麽特點,整個人就如這片四合院的背景,因為融合得太不着痕跡了,存在不存在,并沒有多大區別。他平時稍帶手給子安帶個包子,扔扔垃圾,也算是相處融洽。

由大爺:“安子,吃了嗎?”,

子安正在氣頭上,這氣還是他們由家惹起的,當下就不想理他。後來他想了想,停住腳步,對他道:“我還以為這裏的人,跟胡同一樣筆直筆直的呢,誰知道後面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我租你們家房子,從簽約開始,該給的錢給了,該負的責任負了,你們轉手就租給別人,有這個道理嗎?”

由大爺一聽,眼睛睜得滴溜兒圓,像是把所有力氣都用來表示吃驚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子安本來就是要洩洩憤的,見由大成這模樣,倒像是自己在欺負老實人了。他嘆了口氣,打算給由大成留個憤怒的背影,找別地兒撒氣去。

卻聽馬大爺涼涼道:“咱們這胡同,就是筆直筆直的,要不你能随便進來撒野?小子,我告兒你,外頭有外頭的法,這胡同有胡同的理兒,別以為懂法就上天了,在咱們這兒,還得懂理兒。”

子安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他也不想反駁,心裏只是憤怒。

這馬大爺對他一直沒好臉兒,雖說同行如敵國,但進來這胡同吃包子的,斷斷不會改吃法餐,巴巴尋來吃法餐的,也不會跑進他的包子鋪,兩家競争個毛啊?

或許跟自己做的事情無關,馬大爺只是純粹的瞧不上外地人,就像這胡同的所有人那樣,表面和和氣氣的,其實就跟這兒的格局似的,門戶小,中間還要豎個照壁,街門一關,就團團把自個兒圍起來,其實是誰也不接受的。

各種憤世嫉俗的怒氣湧了上來,子安只覺全身煙熏火燎的,難受得不得了。他懶得跟馬大爺吵,大踏步走去了鐘樓後的廣場。

兩周前,他就是在這裏找到了平靜,現在他希望還能在大槐樹下找到點安慰,幫他降降火。

他望見了那棵槐樹,擡頭一看,忍不住叫了出來。

鞋子沒了?!

那只帶着神靈指示的破鞋,不見了?!

子安全身發涼,繞着槐樹走了一圈,再看,鞋子還在呢,好端端地置放在了樹幹頂端的一個木平臺上。

子安松了一口氣,但心裏卻更加疑惑:這鞋子真成精了嗎,蕩秋千蕩累了,爬到樹上眯一覺?

子安也琢磨過,他的鞋子為什麽會出現在鐘鼓樓。一開始他想,把鞋子帶走的口罩男應該就住在這一帶,但子安留意了很久,也沒見到口罩男和煎餅攤的蹤跡。而且住在二環裏頭的人跑四環外擺攤兒,想想也是不太可能的。或許是口罩男順手把鞋子扔了,被什麽人撿了回來,又順手挂在槐樹上?

子安有心要爬上去,看看這木平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但他摩拳擦掌了半天,最後在樹下蹲了下來。

他有畏高症。

子安蹲了下來,氣兒也消差不多了。他想,該怎麽應對目前的爛局面?錢花了,心思也花了,而且他喜歡那店面,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拱手讓人的。

要是彩票站也堅持不讓呢?子安有見過高級餐館賣紅酒、賣松露、賣甜點,可從來沒聽說過賣雙色球的啊!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種網紅體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行的話,用錢砸吧。

想到這裏,子安就覺得豁然開朗。對啊,孔姨要什麽?她當然不是為了方便買雙色球,說到底,就是變相的坐地起價。這些年來,他是很有一些積蓄的,不夠的話,去找朋友湊湊,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子安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直到現在,他才驚覺,自己下了多大的一個賭注。這件事,他傾其所有,是一定要做成的。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想到這裏,那股子平息下去的心火,又熊熊燒了起來。他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心裏嘟嘟地冒着泡似的。這股子火無法排遣,子安突然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後退幾步,朝鞋子扔了過去!

鞋子被石頭一撞,滑到了平板的邊緣,失了支撐,反轉着掉了下來。系着鞋子的繩子猶如被驚擾的草蛇,在空中扭轉了幾圈,終于被鞋子的重量抻直了。一篷又細又輕的東西撲到了子安的臉上。

子安眨了眨眼,鼻子縮了縮,頓時呆住了。他終于知道,鞋子為什麽會被系在這裏。

撲在他臉上的,是灰燼。

原來,這神隐的鞋子,是一只煙灰缸啊。

作者有話要說:

cei,北京話裏無比爛的意思

海跑,北京城市學院,這個院校水平,可以上網搜搜,自己感受一下。

在北京多年,感覺北京人并不排外。但因為文化個性很強,外地人可能覺得不太容易融入。裏面寫的是子安一時委屈下的想法,不是作者的本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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