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驟冷的晚風中飄散着濃烈的血腥味, 一點點刺激着白稚的神經。
她回憶着季月身上冷冽而柔和的氣息, 暴動的嗜血欲慢慢平息了下來。
還好,還好白天的時候飽餐了一頓。
白稚緩緩握緊手中的長刀, 聲音平靜:“你不是走了嗎?”
姜霰雪雙眸緊盯着她:“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她什麽?不放心她會殺人嗎?
白稚心頭湧起莫名的憤怒,甚至有種被戲耍與背叛的感覺。
她相信了姜霰雪, 但姜霰雪沒有相信她。
“那你看了多久?”白稚掃了一眼腳邊的屍體, 軀體破碎的男子雙目圓睜,表情定格在了哀求的一瞬間, 讓人不忍多看。
“應該看到全程了吧?”
姜霰雪神色不變:“是, 我看到了你殺他的全程。”
白稚無力地嘆息一聲。
看樣子, 他并沒有看到自己是怎樣救人的,只看到了她是怎樣殺掉這個男子的。估計他也沒有聽到她和這個男子的對話吧, 畢竟他不是羅剎, 聽覺不如她和季月敏銳。
“如果我說,你誤會了。”白稚向旁邊移動一步, 露出屍體的全貌,“是這個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才求我殺掉他……你會信嗎?”
姜霰雪淡淡地看了那具屍體一眼, 目光重新落到白稚的臉上:“你覺得我會信嗎?”
白稚搖了搖頭:“不會。”
“……是麽?”
姜霰雪垂下眼睫,聲音夾雜在風中, 聽起來有些缥缈,“那我也問你。”
“什麽?”
“如果站在這裏的是季月……”姜霰雪的神色隐在黑暗中, 叫人看不真切, “你覺得他會信你嗎?”
“當然。”
白稚回答得毫不猶豫, “我說什麽他都會信的。”
才不會像你一樣,嘴上說着離開,卻還要偷偷回來監視我。
白稚在心裏默默補充道,臉上仍然不動聲色。
“……我和他不一樣。”
姜霰雪擡起眼眸,直直地看着白稚,聲音輕而堅定:“我不能再放任你待在這裏了,你必須跟我走。”
白稚皺眉:“我又沒有亂殺人,憑什麽跟你走?”
姜霰雪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向着白稚走來:“我不會再信你了。就算你真的沒有亂殺人,對于這些百姓來說,你的存在也過于危險。”
白稚剛要反駁,姜霰雪忽然又道:“我已經聽說了,你威脅了客棧的掌櫃吧?”
白稚頓時語塞。
沒想到姜霰雪連這件事都打聽到了,某些時候他真的認真到有些可怕。
“我又沒有真的對他做什麽,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白稚自知理虧,語氣也弱了不少。
姜霰雪目光灼灼:“那凝香館裏的那幾個人又怎麽解釋呢?”
白稚:“………”
這次她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花魁半煙是殷念容殺的,兩個從暗道裏追出來的大漢是季月殺的。雖然白稚沒有動手,但這兩人都是與她站在一邊的。
這口黑鍋由她來背倒也不算太冤。
“白稚,你說過你曾經也是人,只是被迫變成羅剎。”
姜霰雪在白稚的身前站定,微微垂首注視着她。
“可是你對生命的漠視,卻與羅剎不相上下。”
“——現在的你,究竟是人,還是羅剎?”
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每個字都仿佛敲在白稚的心上。
白稚忽然被姜霰雪問住了。她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耳邊仍然充斥着混亂的哭嚎與吼叫,然而這些聲音似乎突然之間距離她很遙遠。
她怔怔地思考着這個問題,姜霰雪安靜地等着她回答。倏然,一道迅疾的黑影猛地撲向白稚的後背,姜霰雪目光一凜,一把将白稚拉至身後,手中劍刃淩厲地揮斬而下——
“嗷——!”偷襲的羅剎甚至還未來得及落地,便已慘叫着屍首異處。
“你的警惕心呢?”姜霰雪微微側首,左臂仍然護在白稚的身前。
回過神來的白稚第一反應便是向後退,迅速拉開與姜霰雪的距離。
“我的警惕心都用在你身上了。”她緊緊盯着姜霰雪,說。
姜霰雪聞言,驀地發出一聲低笑。
“聽起來……也不錯。”
白稚:“?”
“總之上次放走你,是我的判斷失誤。我低估了你的危險性,也高估了你的人性。”姜霰雪忽然握住白稚提刀的那只手,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這次我必須帶走你。”
你說帶走就帶走?誰會乖乖跟你走啊!
白稚一翻手腕,刀柄在手中轉了個方向,随即被她用力地抛向另一只手——
“別在我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
姜霰雪淡淡道,無比精準地攔截了白稚抛出去的刀。
——呸!
白稚恨恨地咬了咬唇,倏地靠近,擡手便向姜霰雪的眼睛襲去。姜霰雪扔掉長刀,一把扣住白稚的手腕,順勢收緊雙臂,牢牢地将她鉗制在了自己的身前。
“既然認定了我很危險,又何必多此一舉将我帶走?”
白稚惡狠狠地瞪着姜霰雪,身體還在用力掙紮,“直接讓剛才那只羅剎殺了我不就好了?”
每一次,每一次。
每一次都是這樣。
既要救她,又不肯放了她。與他比起來,連陰險狠毒的殷念容都顯得簡單易懂。
白稚從內心深處無法理解姜霰雪這個人。
冷風瑟瑟,周圍百姓們的哭嚎不止何時已經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羅剎的慘叫,此起彼伏,伴随着重物跌落在地的沉悶聲響。
還有鳥翅撲棱的聲音。
白稚順着聲音向上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在空中盤旋的巨大青鳥。
遮天蔽日,每一次振翅都灑下無數細密的粉末,這些細密的粉末像花粉一樣夾在風裏,飄得到處都是。
是香蝕草。
怪不得周圍的羅剎會突然沒了聲息。
白稚頓時慌亂起來,下意識想要找尋可以躲避的地方。姜霰雪垂眸看着少女恐懼的臉龐,默默擡起胳膊,将她完整地護在自己的懷裏。
“你不用這樣抗拒我。”他低聲緩緩道,“我并不想殺你。”
他只是無法放任她潛藏在人類社會中,無法放任她潛藏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
她是危險的,狡猾的,沒有道德與善惡的,虛假的人類。
所以他必須看管好她。
白稚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我會信你才有鬼!你快放開我,再不放我就要變羅剎了!”
說是這樣說,她也只是恐吓一下對方而已。她無法自由操控自己的形态,這也是目前為止她這具身體最大的弊端。
只能喊季月來救她了嗎?可是青鳥就在這裏,雲陰會不會也正埋伏在這周圍,就等着季月出現?
白稚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
她情願自己身處險境,也不願讓季月承擔任何可能會有的風險。
“小白,你不要再抵抗了,姜兄他不會害你的!”青鳥降落至白稚的身旁,蘇木瑤從鳥背上探出身子,一臉焦急地看着白稚,“快跟我們一起走吧,難道你想任由自己變成真正的羅剎嗎?”
白稚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裏的瓷瓶,不由冷笑一聲:“原來你們早就把毒做出來了,還讓天師過來接你們了?”
一聲不吭地做出了毒藥,一聲不吭地聯系上了雲陰天師。只有她這個蠢貨,還傻乎乎地替他們安排交通工具,像個上趕子跪舔的小醜。
如果季月在這裏,一定會毫不客氣地嘲笑她。
蘇木瑤偷偷瞥向姜霰雪,小聲嗫嚅道:“我們也沒想到天師真的會派青鳥過來……”
“有什麽話待會兒再說,現在該走了。”
姜霰雪直截了當地打斷她們,冰冷的目光掃視着空曠的街道。
臨走前他将魏離做好的毒藥送給邑州的官府,那些人雖然對此半信半疑,但還是收下了毒藥。至此,魏離手上便只剩下最後一瓶,本打算在回谷的途中使用,沒想到還未離開邑州,居然出現了這麽大的變故。
羅剎的突襲太過詭異,加上蘇木瑤和白稚所遇到的那件驚人的事情……
他們必須盡快回到石蓮谷,借助師父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制出更多的香蝕草毒才行。
至于這背後的牽扯與蹊跷,僅憑他們幾個人,已經查不出什麽了。他在白稚睡着的這段時間,将暗道裏的死人都調查了一遍,然而詭異的是,他根本查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這些人之間沒有任何關聯,他們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們整天在暗地裏做着什麽樣的事情。那些暗道裏的羅剎在死後便化成了血水,如果不是蘇木瑤親眼目睹暗道中有羅剎,連姜霰雪都無法相信,居然會有人用羅剎與人類進行雜交。
但即便他們相信蘇木瑤說的話,邑州的百姓和官府也不信。畢竟現場沒有留下羅剎的痕跡,而那些被拐走的女子又都被藥物變得呆呆傻傻,只有蘇木瑤一個人是清醒的——事實上,在官府的眼裏,能夠說出“人類操控羅剎強_奸女子”這種話的蘇木瑤,也并不比其他女子清醒多少。
所有線索與證據都斷了,連凝香館也在一夜之間大換血。幕後主使撤離的十分幹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們只能從羅剎這一方下手。
姜霰雪和蘇木瑤不再多言,拉起白稚便要爬上鳥背。白稚眼見着這次糊弄不過這兩人了,幹脆猛地一低頭,狠狠一口咬上姜霰雪的手背——
“……你是小狗麽。”
耳邊響起姜霰雪淡淡的聲音,下一秒,白稚的眼前忽然一黑——
草,姜霰雪你個狗哔居然陰我!
她再次暈了過去。
***
夜露深重,鮮血彌漫,街道上除了殘缺的屍體,沒有一個活人。僥幸逃脫的百姓紛紛躲在街道兩側的店鋪裏,驚恐地看着外面。
他們不知道今夜是否還會有羅剎出現,又會在什麽時候再次出現。
陰風陣陣,空氣中揚起腥臭的血肉味。
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在夜色中顯現出來,一步步向前走近。
“阿稚?”少年疑惑的聲音輕輕響起,清冽而空靈。
他已經在客棧裏等得太久了。久到他屢次想要殺掉那些哭喊的人類,又想起白稚的警告,只能生生壓抑住殺人的欲望。
但是即便這樣,白稚也一直沒有回來。
阿稚是丢下他了嗎?不,不會的。
阿稚說過的,不會再丢下他。
難道阿稚遇到危險了?
季月終于按捺不住了。他一邊告訴自己,他只是出去找阿稚,不是出去殺人,阿稚不會因此而生他氣的。但他又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血液沸騰,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外面很寂靜,卻又很嘈雜。
他從來,從來沒有像這樣,瘋狂地壓抑着自己。只有快點見到阿稚,才能平靜下來。
他這樣想着,一步步在空曠而又狼藉的街道上尋找白稚的身影。
然後他就聽到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夜空,如同噩夢深處的尖嘯。
“……阿稚?”他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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