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對不起

林辰一言不發地跟在顧銘維身後，一腳一腳地踩着他的影子前進，顧銘維忐忑了半天，沒頭沒腦的問：“林辰，你學文學理？”

“文！”

顧銘維回頭神色莫名，淡淡地說：“我學理。”

“嗯。”

顧銘維頓了頓腳步，轉身看着林辰，神色依舊晦澀難明，眼睛有些失焦：“你該轉彎了。”

“我去你家住。”見顧銘維臉上不悅，林辰左邊嘴角上揚，挂起明晃晃的諷刺：“怎麽，不歡迎？以前又不是沒住過！”

顧銘維轉頭繼續走，動作和語氣都充滿生硬：“随便你！”顧銘維在心裏安慰自己，他只是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所以肆無忌憚。顧銘維一時想幹脆說出來，将他拉下地獄，一時又害怕兩人相逢陌路，就這樣冰火兩重天地煎熬着。

顧明維是被手機音樂驚醒的，醒來時還以為自己在十幾年前，可是接了電話，立馬就清醒了。是顧笑語，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柔和，“小維，既然你已經回N市了，那我這兩天也回國一趟。”

“你回來幹什麽？”顧明維郁悶的不行，一個林辰已經夠他煩的了，顧笑語也跟來湊熱鬧。

“還不是你!一直不肯來英國看我，Charles都說想你了。”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人附和的聲音。

顧明維嘴一撇，“少來，要不是因為他······算了，到了跟我打電話，我去機場接你。他也跟你一起回來嗎”

那頭遲疑了一下，“你要是不願看見他······”

“跟我有什麽關系！”顧明維已經呈現炸毛狀态，這時候人誰戳他一下，就會被炸得飛起來，幸好出租房裏就一個會喘氣兒的。

“你怎麽回事，上火啦？”顧笑語感到他情緒不太對，顧明維的尿性她了解，油滑的很，再讨厭一個人也不會放到表面上來，更不會情緒失控，除了，對那個人。

顧明維沉吟了下，實話相告，“林辰回來了，他畢業後一直在N市工作。”

果然。顧笑語苦笑了下，其實她一直愧疚，她走時還不知道顧銘維跟林辰的事，過了好幾年顧銘維才跟她說了大概，她還清楚地記得，顧銘維在電話的彼端聲音壓抑而嘶啞，仿佛有野獸要沖喉而出，“姑姑，我撐不下去了，我喜歡林辰，可我讓他滾，他要是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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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維從不會向她展示自己的內心情感，可見他是真的撐不住了，顧笑語無法想象當時還是個孩子的顧銘維怎麽面對自己偏離正途的愛情，怎麽承受自己的不同，怎麽偷偷摸摸維系與林辰的感情，又是怎麽眼睜睜地送走最愛的人。當年的情景顧銘維只輕描淡寫地略過，顧笑語卻總在想如果當時自己也在肯定不會讓那個少年吃那麽多苦，可是沒有如果。

顧笑語閉了閉眼，試探地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有什麽可打算的？”顧銘維瞅着天花板， “等公司事情忙完了，我就回······”

“顧銘維，不要敷衍我。”顧笑語打斷他，加重了語氣，“不要裝作不在意，這些年，你一直放不下他，但我一直都想不通，你為什麽從不去找他，甚至從不刻意去打探他的消息······”

“因為我想忘了他。”

顧笑語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眨了眨眼，深深地呼出口氣，什麽話都說不出。

顧銘維放下手機卻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拉開窗簾，外面雖是深夜，城市的燈火卻照亮了半個天空，還能清楚地聽見附近KTV的拼命嘶吼的唱歌聲。燈紅酒綠，群魔亂舞。

黑夜擁有神奇的魔力，會将人壓抑的某些情緒悄然釋放出來，或許是因為在夜色本身是一種遮掩，所以不會擔心暴露不堪。悲傷的可以毫無顧忌地痛哭一場，快樂的可以酣暢淋漓地癫狂，連那些刻意遺忘的遙遠回憶也格外清晰起來。

那天打完球後林辰非要跟他回家，但是進門後卻發現家裏亂糟糟的一團，杯子、花瓶，能碎的都碎了，沙發上的靠枕被丢棄在地上。而樓上更是傳來怒氣沖天的争吵聲。

顧銘維傻愣愣地戳在了原地，因為他那個說話聲音都比別人低兩分的姑姑此時怒不可遏的大喊：“走！我現在就回英國！”

另一個聲音是他奶奶，明顯也是氣瘋了：“敗家玩意兒，我怎麽生了你這崽子！”

“你當初就該掐死我！我跟你說，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到你死，我都不會再回來！”

顧銘維聽到這時茫然地看了眼林辰，林辰瞳孔一縮擔憂地扶住他，顧銘維才發現自己身體抖得厲害。

樓上骨碌碌的拉箱子的聲音慢慢在耳畔變成轟然的炸裂聲，将顧銘維平靜的人生炸得粉碎。

顧笑語怒氣沖沖地下樓，見站在門口的兩人明顯是愣了，臉上的怒氣忽然模糊了，巨大的悲傷籠罩下來，顧笑語眼眶泛紅，走過來抱住顧銘維：“小維，照顧好自己，對不起，姑姑不會回來了。”

顧銘維搖了搖頭，喉頭微哽：“我，我前幾天不小心聽見你跟他打電話，就知道了。”有滾燙的液體打濕他的肩頭，可是顧銘維只是茫然。遠在英國的男人打來電話說要跟別人結婚，一面是自己的愛人，一面是母親和侄子，她做出了選擇，而顧銘維連指責她的勇氣都沒有，他沒有資格。父母走了這麽多年來，一直是顧笑語兩地飛地照顧這個支離破碎的家，顧銘維一直将自己視為她最大的拖累，可是他沒有辦法，他的一切都在N市，這片土地是他的根，他的魂，将他連根拔起在別的地方生長只會讓他痛苦，只能裝作不懂她內心的怨，自欺欺人的活在她的庇佑下。

“小維，不是因為嫌你，也不是因為Charles。”顧笑語松開他，看着顧明維一字一句的說：“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為什麽非走不可。”

很多年後，顧明維總會想起顧笑語這時的眼神，那種難以言喻的，飽含痛苦和悲憫，還有某種類似解脫和自由的快樂，然後是平靜後的空茫。

顧銘維總相信是顧笑語受不了自己的拖累才借由男朋友結婚逃回英國，可是，想起她那時的眼神，他突然不信了，并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撥了號過去，那邊顯然奇怪他又打過來，“小維，怎麽了？”

“姑姑，”出聲才發現聲音幹啞異常，“你為什麽離開，不是因為我拖累你，不是因為Charles拿結婚逼你回去，那，究竟是什麽？”

顧笑語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笑了，“小維，你從小做事就有主張，也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思，這讓你交到很多朋友，也永遠不出圈，永遠不過分，但是也讓你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我一直以為你會固執己見，一直到死。”

“對不起。”原諒我遲來的懂事和信任，只有孩子才會永遠固執，對自己的錯誤視而不見。

“小維，林辰變了很多吧？”

“嗯。”顧銘維輕聲一笑，“溫和多了，我都快不認識他了。”那個少年已經學會了如何對待別人的好，珍惜別人的善意。

“可是這些年，你一點也沒變。”只有你一個人留在原地，固守着自己的世界遲遲不肯下向前邁出一步。“那時候你給我打電話說起你跟林辰的事時我以為你終于肯相信我了，可是沒有。而且你知道嗎，你奶奶在世時幾乎一天三遍的叮囑我要我好好上學好好工作，供你上學給你買房，這些事情，她不說我也明白，畢竟你是我哥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但你知道，我說要回英國時她的眼神嗎？那種防備的、恐慌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說着說着，顧笑語已經帶上了哭腔。“她也從來都不信我······”

其實，人這一輩子受到的最大的傷害不是來自信任的朋友，不是親密的戀人，而是朝夕相對的親人。

顧笑語從來都不覺得對顧銘維好有什麽不對，對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可是就算這樣，她的母親也依然覺得顧笑語會随時離開這個家，而顧銘維也依然像對待外人一樣永遠用溫和來将自己困在一方天地，自己走不出去，別人也進不來。

日複一日地待在一個看似和諧實而冷漠的家裏，顧笑語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灼燒殆盡，于是只好借機逃離，如果不離開，她會崩潰甚至發瘋。

沒有人能承受掏心挖肺的付出卻得不到一點回報的痛苦，更何況顧笑語要的只是親人的信任和理解。

電話那端依稀傳來男人輕聲安慰的聲音，顧銘維嗫嚅道：“對不起。”這個道歉，遲了十二年甚至更久，顧銘維只能慶幸沒有更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