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

林子兮還是第一次見到的神經病,不免生出一絲無奈。她有些挫敗地捂住自己額頭,以自己良好的教養,和對方柔聲解釋:“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死啊。”

蛇精病果然是蛇精病,不然怎麽會有活人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葉粲瞪大了眼睛,提高音量道:“不可能,孤明明已經死了。”

“匕首上的毒是孤親自抹的,孤來地獄時,胸口上的傷仍舊流着血。”葉粲說着,忙伸手捂住自己胸口,只摸到一片光滑的肌膚。

她低頭,掀開自己身上的衣物,看着滿眼驚訝:“這不可能,孤明明自刎于殿中,這一定是地獄的陰謀,麻痹孤,讓孤以為自己還沒死。”

對的,一定是這樣的,這一定是下地獄的考驗。

林子兮覺得自己快被她打敗了,她不由地解釋道:“很遺憾,這的确不是什麽地獄。雖然它不夠好,但也确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間。”

“你看屋外的晨光,看看你面前站着的我,再摸一摸你的心跳,有哪一樣是屬于地獄的東西。”

葉粲聞言擡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胸口上。

從指尖傳來的,是堅定有力的鮮活跳動。那是活着的象征,是生者存在于世的唯一證明。

這與此前在黑暗中沉靜全然不同,這是生命裏最美的悸動。

葉粲小心壓着自己心口,眉頭緊皺。她擡頭,看着林子兮,像是要确認什麽一樣問道:“你是說,孤還活着?”

林子兮點頭,肯定道:“你還活着。”

她臉上含笑,用最溫柔的語氣說道:“雖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才會有自己已經死去的想法。但此刻,你無疑還活着。在人間,在陽光下,很好的活着。”

葉粲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

上天在和她開什麽玩笑。人死不能複生,江水不能逆流,這些難道不都是常識嘛!為何如今會發生此等颠覆她認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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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麽還活着,憑什麽還活着?若這是活着,那她此前存在的地方又算什麽?

葉粲的語氣開始變得急切:“你說這不是地獄,那此間是何地?”

林子兮眼神溫柔:“我說了,這是人間,真實的人間。”

葉粲想,若這是真實,那曾經身為王的她又算是什麽。話本裏有說過借屍還魂,可沒提到這種死後重生新世界的情況啊。

葉粲覺得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她一把掀開了被子,扯掉針頭,跳下床就往窗邊跑。

她這一系列動作,讓林子兮看呆了。林子兮忙追上去,看到葉粲一把推開半合的窗,探頭往下看,緊張問道:“你要做什麽?”

葉粲看着遠方得如山岳般的重重高樓,眺望着遠處奔流不息的車道,垂頭看向了距離自己很遙遠的地面,冷聲道:“孤要去死。”

她一定是還沒死夠,才會發生這麽荒唐的事情。

林子兮聞言臉色大變,她忙伸手去拽葉粲。葉粲一手撐住窗臺,扭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縱身一躍,朝高樓下墜去。

凄厲的晨風刮過臉頰,葉粲睜着眼睛,任由自己的身體在大地的牽引下直直墜落。

伴随着一聲尖叫,她的腦袋就好像一只磕到堅硬石頭的雞蛋,在碰的一聲中,咔嚓碎裂。

鮮血和腦漿像是被打碎的蛋清一樣,從她的腦袋底下滲出來。葉粲仰頭,看着上空明媚的太陽,身體緊貼着地面,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逝去的冷。

流逝的鮮血帶走了溫度,僅剩的感覺是無盡的疼痛與寒冷。視線在不斷模糊,處在上空的太陽随着恍惚的眼神,逐漸被點點漆黑侵蝕。

在她的四周,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走,一切的聲音被恍惚的思緒拉得缥缈悠長。

宛如催命的急促鈴聲響起,一遍又一遍警告道:“世界失去聯結……世界正失去聯結……強制退出……強制退出……”

随着這個聲音響起,葉粲眼中的一切景象,好似被狂風吹過的沙堡一樣,漸漸土崩瓦解。

真實在流逝,一切回歸虛妄。葉粲下意識地轉動眼睛,看向了不遠處的醫院正門口。

在土崩瓦解的世界裏,墨發白衣的林子兮,仿佛像是穿越時空一樣,不顧一切地朝她奔來。

葉粲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在劇烈的疼痛中,輕輕顫了顫指尖。

那些死亡的記憶,随着林子兮的靠近,逐漸清晰。葉粲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個陰冷的暮春三月。

她穿着單薄的衣衫,仰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血就像是最豔麗的花朵一樣,鋪滿了她的胸口。

漸漸朦胧的視線裏,白衣墨發的女人捧着一株山茶,朝她走來。

女人将茶花放在了她的胸口,将溫暖的身軀壓在了她的身上。那似乎是葉粲有記憶以來,得到的第一份溫暖。

葉粲滿足地閉上了雙眼,放縱着自己長眠于黑暗中。一切的聲音都随着風消散,在荒蕪的黑夜裏,唯有女人的聲音在低嘆:“來生不要在冬夜裏相會……”

“太冷。”

黑暗之中,葉粲輕聲低喃着這句話,從死亡的劇烈疼痛中清醒。

她緩緩睜開眼,黑夜中挂着的那一輪圓月安靜地倒映在她眼中。片刻後,她察覺到疼痛在腦後蔓延,就慢慢坐起身,擡手捂住了自己後腦勺。

指尖觸摸到一片潮濕的粘稠,葉粲輕嘶一聲,将手挪到自己的眼前,仔細端詳了一番。

月色的映照下,鮮紅粘稠的液體彰顯着後腦勺傷口的慘烈。葉粲想,就傷口這個殘酷程度,她這次總算是死透了吧。

死亡應該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長眠,葉粲想。

就在這時,一陣風從東方吹了過來。葉粲扭頭,看向了黑暗深處。

四周濃稠的黑暗,好似一湖死氣沉沉的水,被這陣風吹開。一股有別于黑夜的異樣氣息,讓葉粲皺起了眉頭。

細微的氣流刮過葉粲的耳畔,世界漸漸生動,一切鮮活了起來。

一只幼小的飛蛾撲棱着翅膀從黑暗中飛出,它煽動着雙翼,朝着天上明亮的月撲去。

葉粲似有所悟,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撲向月亮的飛蛾。不明亮的光線照射下,她的視線逐漸渙散。

就在這時,她的耳邊響起了一道極其溫柔的女聲。

那是神明在說話:“看起來,你仍舊不知自己的罪孽。”

罪孽?她能有什麽罪孽?

燕國早在她登基前就已經不堪,她是被架上去的無用的王,難道無能是她的罪?

神明否定了她的想法:“不是,那是你的命運。”

既然是命運,那她何罪之有?難道是因為抛棄自己的生命,所以是罪嗎?可她若不死,那将會有無數人因她而死。

神明嘆息:“那是你的抉擇。”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她罪在何處?

神明給予指點:“是那朵白茶。”

白茶?葉粲想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在她死後跟着死去的女人。她琢磨了一下,只覺得好笑十分:“就因她為孤殉情?”

“可她愛死不死,與孤何幹?”

月色下的神明,悲憫地說道:“看來你還是不明白。葉粲,判入無間地獄,百年。”

随着神明的聲音落下,周圍的黑暗開始坍塌。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在葉粲身後推了一把,将她推出了濃密的黑霧。

葉粲踉跄了幾步,剛從黑暗中出來,忽然就感覺到身後有兩道強光打了過來。

她扭頭,看到了一只閃爍着璀璨亮光的龐然大物朝她直直地撲了過來。

葉粲下意識地舉起手臂,但那龐然大物卻呼嘯着朝她的身體沖來。只剎那間,風馳電掣地貫穿她的身體,朝着不遠處的山體直直撞過去。

伴随着嘭的一聲,龐然大物撞擊着山壁,猛地停住。

葉粲震驚地看着自己的身體,然後扭頭看向了不遠處那個撞上山壁四分五裂的鋼鐵大物。

寒風拂面,将濃厚的血腥味吹了過來。葉粲心有所感,朝着路邊的龐然大物一步步走去。

還沒走近,她就聽到女人哀泣的呼喚:“救……救命……誰來救救我……”

透過窗口,葉粲看到了趴在龐然大物裏的林子兮。物體的碎屑割破了她的臉,弄得滿臉鮮血。最致命的傷在脖頸處,一塊尖銳的玻璃紮穿了她的脖子,使得鮮血如注噴湧。

渾身浴血的女人趴着求救,奄奄一息。

劇烈的撞擊毀壞了她精致的妝容,鮮血作為她最後的明亮色彩點綴了凄冷的寒夜。

一股錐心的疼痛在葉粲的胸口湧起,她隔着一扇窗,看着正在死去的女人,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葉粲看着從女人指尖滴落的鮮血,耳邊響起她微弱的呼救聲,下意識地伸手,去觸碰女人的指尖。可葉粲虛無的身體穿過對方的指尖,這讓葉粲一陣驚懼。

她眼睜睜地看着女人的呼吸聲越來越輕,在冰冷的寒夜中,慢慢死去。葉粲最終無力地跪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心髒。

很疼,比死之前,用刀紮自己還要疼。

原來,這就是她死後應該承受的罪罰,這就是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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