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是,幾個月前的事。

“好姐姐,那木芙蓉算什麽,替你提鞋也不配。不過是出生好些,哪裏都不如你。可惜,這些玄府的雜碎跟紅頂白,這般奉承。”

少年口中說着替楚玉薇不平的話。

雖是背後嚼舌根,然而他一派天真的模樣,使得他如此言辭也只顯得直率真誠。

楚玉薇摸摸他腦袋:“好了好了,我沒生氣,你生什麽氣。”

賀蘭青學她說話:“好了好了,我也沒生氣,我也跟你一樣打賭。好姐姐,我知道,你只是羨慕她,因為她有一樣讓你羨慕的東西。”

被說中心思,楚玉薇臉紅了紅,輕啐:“你胡說什麽啊。”

她仰慕寧子虛,被這位玄府仙首迷得神魂颠倒,期待成為仙首的神侍,好生侍奉他。楚婉滢竭力掩飾,卻也瞞不住人,更瞞不住賀蘭青。

賀蘭青笑眯眯:“我知道了,你喜歡她那枚靈玉釵,女孩子嘛,都是喜愛漂亮的。”

楚玉薇辯解:“我沒有。”

可那些話,卻言不由衷。她自然很是羨慕木芙蓉,羨慕她的家世,羨慕她能侍奉寧子虛,羨慕她佩戴高檔法器。這麽木家姑娘那樣子一站,自己也是黯然無色。這些話兒,楚玉薇沒有說出口,賀蘭青卻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就為好姐姐幹活兒了。

他與木芙蓉同行時候,将一些能引來森林深處兇殘高級玄獸的粉末撒在了木芙蓉的身上,再借故走開。

然後他躲在一側,聽着木芙蓉的慘叫,一邊咯咯笑着狠狠咬自己的手指頭。

這個活兒,他其實幹得很幹淨。事後玄府之人檢驗,木芙蓉也必定死于獸口。就連木芙蓉自己,那也是個糊塗鬼。

那一刻,他內心忽而流淌一抹痛快。就如他那個親娘,享受着狩獵的快感。只不過他狩獵的不是什麽低智的獸類,而是修為不俗的高階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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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亡母,木芙蓉那血淋淋的屍首就是他給死去親媽交的第一份作品。

奇怪的是,他內心之中并沒有什麽悲痛和恐懼。仿佛他的心,生來就是這樣兒冷冰冰,又殘忍又冷酷。誰也不知道,木芙蓉是他第一個弄死的獵物。

等玄獸離去,他順溜過去。那時看着血肉模糊的屍首,也沒什麽不适。從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如今被野獸啃個稀巴爛。那發釵卻也還在死去女人頭皮上,閃爍着光輝。

就是那枚靈玉釵,木芙蓉活着時候,就戴着這枚釵,這樣兒的炫耀,得意洋洋。

那時候他的玉薇姐姐,也盯着那釵,微微一怔。

一種奇異的情緒攥緊了賀蘭青,讓他生出沖動,想要撿一件戰利品。

然後他一伸手,就将那枚發釵捏在了手中。人類的獵戶殺了虎,也會留下虎牙或者虎皮,作為勇敢的紀念。

釵已斷,上面兩顆珠子猶自灼灼生輝,賀蘭青就将這兩顆珠子摘了下來。

他取了絲線,打了絡子,将兩顆珠子編上去。賀蘭青手指頭提起來瞧瞧,覺得真不錯。

然後,他就拿着絡子給楚玉薇瞧。就好像小孩子做了什麽得意事情,拿給大人炫耀一樣。

楚玉薇什麽都不知道,她吃驚木芙蓉的死,還沒消化掉這個消息。

那枚絡子在她面前滴溜溜的轉,明珠閃爍光輝,楚玉薇面色變得十分奇異。

“好姐姐,你喜歡不喜歡啊?”

楚玉薇手指一松,那絡子頓時輕輕的落在了地上,明珠染上了灰塵。

然後這一切一切,終究無可避免。

道魔大戰之後,人族修士千年間風平浪靜。若說有什麽極血腥之事,除開百裏聶,便是妖修姬彩一手締造的血案。

十數載光陰匆匆掠去,對于長命的修士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那麽那時節玄府的噩夢,也并沒有因此消散。

賀蘭青是姬彩之子,賀蘭青也将花眠肢體斬去,殺人法子和姬彩如出一轍。

那麽一切大局已定,賀蘭青之死已然是定局。他連殺丁柔、木芙蓉、花眠,私底下還不知有多少血案沒爆出來。如若容忍這個小畜生活着,那麽他一定一定,會殺更多的人。

誰都不能說他配活着。

誰敢讓他活着,那便成為衆矢之的。

賀蘭青被壓出牢時,也不覺微微恍惚。既然證據确鑿,那麽行刑也是刻不容緩。他不必被壓去魁都,各地宗門皆設斬仙臺,由魁都一位靈主監督行刑即可。

所謂修士,身負異能,能飛天遁地。對于普通人而言,修士已然是仙。故而斬殺修士之所,自然也是斬仙臺。

賀蘭青俊秀的臉頰失去了血色,他還太年輕了,自然也是畏死的。

他眼眶幹澀發疼,臉頰蒼白出奇,唇瓣卻是紅紅的。此刻他沒有掩飾自己兇色,使得他平時的俊秀讨喜蕩然無存。

因為懼死,賀蘭青的心底也是充滿了濃濃的悔意。

他使木芙蓉死于玄獸口中,将丁柔推入水中。本來他一直小心謹慎,活兒也幹得漂亮。

可那一天,他殺花眠時候,就沒那麽冷靜了。也許前兩次的成功,使得賀蘭青沾沾自喜,不免有些膨脹。也許,他被楚玉薇的醋吻給刺激壞了,全失了冷靜。

那一天,他的好姐姐被寧子虛作踐。寧子虛那個僞君子,在老婆那裏受了委屈,轉頭尋玉薇姐姐發作。

楚玉薇再怎麽口硬,心裏是有寧子虛的。

他滿含嫉意,看着楚玉薇遍體發軟,魂不守舍連劍都拿不穩的樣兒。他,都要氣瘋了。

這個世上,原本并不存在什麽無怨無悔付出卻并不求回報的。

那時賀蘭青氣得血發熱,身發抖,內心叫嚣,好想好想要殺人。

可殺誰呢?他舍不得動楚玉薇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寧子虛這個仙尊,更連楚婉滢一片衣服角也沾不上。

正在這時候,花眠從他面前經過。花眠冷冷看了楚玉薇一眼,倒也沒說什麽譏諷之詞。她雖然比較兇悍,可楚婉滢的話終究能聽進去幾分。所以花眠将準備開的嘲諷憋了回去,只斜斜一瞥,眼角眉梢盡數是不屑之色,旋即揚長而去。

那樣子的眼神,便深深的烙印在賀蘭青的心裏,讓他內心的殺意頓時也是有了一個落腳的皈依之處。

楚玉薇猶自心虛恍惚,并沒察覺到賀蘭青的異樣。

寧子虛之前給賀蘭青洗白,編排了之前花眠便曾與楚玉薇發生沖突。

其實沒有,那時候花眠雖然路過無妄城稍作歇息,可滿心都是楚婉滢的生死,哪裏有什麽心情幹起老本行打小三。

那一日,那一刻,還是賀蘭青第一次近距離瞧見花眠,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花眠鼻孔朝天,那樣子看人,自大狂傲,十分看不起人的樣子。而且她還是楚婉滢的心腹婢女,頭牌走狗。

他殺木芙蓉,是因為木芙蓉要壞楚玉薇名聲。他殺丁柔,是因為丁柔出語諷刺。最後到了花眠,居然是區區一個眼神罷了。

一個人愛上了嗜血的滋味,一開始的理由已然并不是很重要。

他實在不該那樣子的不冷靜,做出這樣兒的糊塗事。

花眠已然結丹且開兩識,這女人實是兇悍,縱然自己暗算在前,居然也是負隅頑抗。倒是讓她,惹出老大的動靜。

玉薇姐姐看見了,而後無妄城的弟子也趕過來。

本來他圍觀現場後,準備在魁都之人驗屍之前溜之大吉的。可偏生楚婉滢那個女人,居然尋出半個殘鈴,使得他當場被擒,再無法脫身。

賀蘭青是後悔,卻是後悔自己不夠冷靜,後悔活沒做得幹淨,後悔自己居然讓人抓住不能脫身。如若從來一次,他反省的絕不會是那嗜血之性。

他的腳好似灌了鉛已然動不得了,也實不想再邁出步子。只不過押送他的魁都修士卻沒什麽體恤之心,鐵鏈扯動,賀蘭青身軀輕輕一晃,險些被扯着栽倒。

饒是如此,賀蘭青也不覺頗為狼狽。他聽着耳邊押送自己的魁都修士涼絲絲的嗓音:“事已至此,走吧。”

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卻掩不住對賀蘭青的嫌惡。

“就是這個小畜生,四處殺人,跟他親娘一樣。”

“早知道,當年這個孽障,也一刀抹去了事。”

他聽着這麽些個嫌惡言語,四面八方,鋪面而來。然而這繁雜吵嚷的聲音裏,卻也是掩不住一聲飽含擔切的嬌柔輕呼!

是,玉薇姐姐?

賀蘭青迫不及待的擡起頭,入目一道清麗婀娜身影,雙眸含愁,這般凝視自己。

昨個兒晚上,楚玉薇來見過他,也這般神色複雜瞧着自己,帶着絲絲哀怨,帶着戀戀不舍。

他想要潇灑一些,卻也是掩不住心中慌亂恐懼,只勉強笑了笑。

而楚玉薇,則覺得自己仿若已然站不穩當,淚水滾滾。

此刻,她如此送別,知曉必定是成為衆矢之的,必被種種污言穢語诋毀。

可她,無悔。

楚婉滢到來時候,就正好将這遙遙相看淚眼的一幕窺在眼裏。

賀蘭青是殺人妖修之子,已然讓人族修士十分厭惡,此刻楚玉薇現身相送,更增衆人之怒。

圍觀群衆已然升起一絲躁動,甚至有人想給楚玉薇一個教訓。

今日誅殺妖孽,這小女修哭哭啼啼嚎喪,無疑是不順民意,不給這些修士留臉。若不是此刻諸位修士界的大佬聯袂而來,只怕還會生出什麽亂子。

不過如今,修士界大能到此,這些修士個個也不敢造次,一時場面為之一靜。

楚婉滢手指輕輕拂過了華麗的衣擺,側頭瞧瞧一旁的寧子虛。

想來寧子虛這位仙首,此刻心情自然也是糟糕透了。

看到楚玉薇瞬間,寧子虛确實倍感屈辱。他拍着胸口跟楚玉薇保證,以賀蘭青的生死逼迫楚玉薇依順自己,讓楚玉薇留在自己身邊。他在楚玉薇面前展露自己的魔力,展露身為玄府仙首的權勢,教教楚玉薇何謂權力鬥争。

可之前裝的逼,就是現在打的臉,他到底沒搞贏自己老婆。

寧子虛的臉都快被抽腫了。

他不但在楚玉薇面前丢臉,還在別人面前丢臉。他與魁都高層部分暗中勾結,有所往來,這些人是知曉自己要撈賀蘭青的。可賀蘭青是姬彩之子,姬彩是玄府修士的噩夢,更是人族修士的公敵。這個女妖死了不過十數年,仇恨還正是新鮮。賀蘭青是姬彩之子,又傷人肢體,那麽誰也不會人前讨罵,還為了這麽個小雜種。

他作為男人的尊嚴,作為仙首的尊嚴,都讓楚婉滢啪啪啪,毫不留情打了個粉碎。用她那纖纖玉足,這樣子狠狠踩踏在泥地裏面。

此刻楚婉滢近在咫尺,猶自虛弱,沉靜如水。寧子虛對她本不過是厭倦,此刻卻忽而生出了一絲恨意。只要,他輕輕動一動手指頭,就能讓這個女人粉身碎骨。

然而,他卻不能這麽動動手指頭。此刻他在楚婉滢的身邊,縱然不必做得深情款款,亦需和善親切。

楚婉滢輕輕的側過身,一張美麗的臉龐就如花朵兒般在寧子虛面前招搖。

“仙首,賀蘭青身為姬彩之子,今日殒身于此,不知你怎樣看?”

寧子虛溫聲:“其母行惡,玄府憫其子,卻終究不能将他教化。我等修士,內修真元,外亦有德,決不可做出什麽殘害別人性命之事。賀蘭青不以舊事為鑒,終究不過是咎由自取。”

他神态溫文儒雅,神色惋惜裏帶着三分義憤,當真是一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

然而他指頭卻大力摩擦指關節,惡狠狠的想,要殺了她,一定要殺了她。

這個她,自然也是楚婉滢。

他本來也不是非要殺楚婉滢不可,縱然要殺楚婉滢,也并不惱恨她。可是現在,他一定要殺楚婉滢,而且恨透了楚婉滢。

楚婉滢稱贊他:“仙首所言,真是有道理,這樣子明白是非的話,真是能振聾發聩。”

換做以前的楚婉滢,那個女郎是個直爽的人,絕不會這麽故意惡心他。

女子婀娜的身影,輕盈順着登上了高臺,宛如一朵輕輕搖曳的牡丹花,又高貴又美麗。寧子虛溫和凝視着那婀娜背影,心裏卻是在罵,這心機婊不過是樣子擺得好看,哪有半分從前的高貴無私。

從今以後,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敵人,無妄城也是他的敵人。

寧清荷支持這個女兒,裝聾作啞,任由楚婉滢調任無妄城資源。楚淩霜修為與名聲日勝,已然在修花聚氣,與他這半仙之境也不過稍稍遜色。楚淩霜這所謂君子極善搏名,連看着長大女徒求肯,也不願意稍軟心腸,将玉薇棄若敝履。如今楚淩霜那清正端方之名日盛,天下人皆知曉他乃是個君子,說出的話極有分量。

楚婉滢這個女人方才蘇醒,千年聚魂,看來也不會安安分分當個仙首夫人,在無妄城富貴安樂。只怕寧清荷已然部署,讓其回魁都争權,助楚婉滢得靈主之位。

無妄城,已然是他這位玄府仙首的心腹大患!

此刻楚婉滢也已然盈盈坐下來,她忽而覺得這一切變得十分的通透,原書的暗線也變得清晰明了。賀蘭青之事,無妄城既然不順寧子虛之意,忤逆他那位仙首尊嚴。那麽寧子虛便斬殺了楚淩霜,使得楚婉滢聲名盡毀,以全他仙首尊嚴。

楚婉滢的目光,如此逡巡,遙遙望向了斬仙臺。

那斬仙臺以異鐵鑄造,上鑄九根銅柱,皆印鎮魂經文,以鎮這所殺兇徒惡魂。

賀蘭青內丹初現,只不過尚未經過三淬三煉,那顆內丹還不成熟,離真正結丹修士尚有差距。

只不過以他年紀而言,已然是顯得天資難得。可惜他不知珍惜,手段殘忍,終究落得個這樣子的下場。

要殺這等內丹初聚的修士,則需以玄釘定入心竅、丹田、顱內,灌入九天玄雷之勁。如此方才能毀其身軀,滅其神魂,死得幹幹淨淨,不留半點碎魂。如此一來,任是什麽邪法異術,也已然不可能讓這個修士再活轉過來。修士界妙法無窮,殺一個人,自然比殺一個普通人困難得多。

也許因為誅殺修士之刑太過于殘忍,故而伴随歲月流逝,魁都近年來也很少判死了。

若非賀蘭青連殺幾人,手段惡劣,又是姬彩之子,只怕也是不會被判此刑。

賀蘭青被按住跪下,此刻他微微恍惚,竟似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他發絲淩亂,胡亂落在了面前,掩住他恐懼兇狠的面色。他低低的垂頭,瞧見擺在自己面前的三枚粗粗玄釘,皆有指頭粗細。

一根刺丹田,他驀然慘叫。

楚玉薇已然不忍去看,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她記得賀蘭青怕疼。

一枚入心,賀蘭青似也麻木。

一枚入腦,賀蘭青神識已封,再無知覺。

他額貼九天引雷玄符,陣法起,天雷引,瞬間灌起身軀,使其粉身碎骨神魂俱滅。

楚玉薇咚的一下,膝蓋一軟,就此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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