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那是昨日裏的事情,那時楚玉薇去探望賀蘭青。
這個少年生命已然快到盡頭,雙眸蓄滿了絕望。他被死死鎖住,看到楚玉薇來時,便急切趴在了牢門前,死死攥緊了欄珊。他漆黑的瞳孔煥發幽幽光澤,看着自己的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你,你當真,做了那些事?”
楚玉薇只覺得一切好像一場夢,有那麽一瞬間,她也覺得賀蘭青很可怕。
這個少年殺了那麽多人,用了那麽殘忍的手段。一時間,這個可親的孩子,似乎也變得很陌生。
她本不願意相信,可他們都說是賀蘭青做的,自己身邊的小弟弟,還是什麽妖修之子。
良久,賀蘭青方才開口:“是呀,玉薇姐姐,可無論我對別人怎麽樣,我都是,都是真心待你的。”
他面頰透出兇惡又恐懼的神氣,可對着楚玉薇,卻忽而顯露出可憐,顯得可憐巴巴的。
“我也不願意對你說謊,這個時候,我更不願意騙你。玉薇姐姐,可你知曉我小時候,過的什麽樣的日子。不錯,那時候我娘犯下了血案,可是,可是她也已經死了。那些名門正派,正人君子,是怎麽待我的?他們将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我這個妖修之子上。小時候,我娘死了,爹也整日裏喝酒,沒人疼我,理會我。”
“我天天都被人打的。”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了唇角的傷。
楚玉薇終于禁不住走過去,緊緊攥緊了賀蘭青的手:“這些魁都修士,他們,他們私底下對你,對你用刑?”
賀蘭青微笑:“似我這樣子的邪魔外道,那些正人君子用什麽手段,自然也是應該的。可是,姐姐你還理我,肯愛我,我也是,很歡喜,很高興的。”
有那麽一瞬間,楚玉薇也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她一顆柔軟的心,終于被那種一心一意依賴的強烈感情拉扯住。
她不知道自己會被拽去哪裏,是拽去黑暗裏?
“小時候,我被人打了,回去一個字也不說,只能一個人忍着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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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薇伸出手,輕輕撫摸過這張傷痕累累的年輕臉頰:“你小時候,就是這麽倔。你爹爹呢,他也,不理會?”
“他都廢了,大約害死我娘心虛吧,整日裏喝酒,喝醉就叫齊叔叔,叫任彩芝,就是沒叫過我娘。別人說什麽,他都信,瞧也不瞧我一眼。我就算真的在他面前哭,也是沒有用的。後來,有一天,我靠自己打贏了,人家長輩還反要為那些小畜生讨回公道。人家一開口,他就動手打我,往死裏打。連尋我不是的小畜生長輩們,都被他吓住了。”
“他,真的想要我死的。你沒瞧見他看我眼神,十分的厭惡,十分兇狠。仿佛,我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恥辱。等那些人都走了,我躺在地上起不來,他也這麽樣子瞧着我,拿出了劍比在我的咽喉。說什麽,年紀輕輕,如此兇狠,是否跟你娘一樣。他都瘋了,什麽玄府第一美男子,早便神志不清。”
楚玉薇不知說什麽好,輕輕捧着這麽張俊秀憔悴的臉蛋。
世上人皆知他兇殘嗜血,誰又知曉這個孩子曾經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他們都怕他、避他,不懂他。哪裏知曉,賀蘭青那令人惋惜的童年。
她的母愛,如池水般的泛開。至于別的,已然擠出她善良的心,無瑕再思了。
“那你爹爹,也,也不是真的要殺你,對不對?”
楚玉薇只盼賀蘭青一生,沒真的那麽苦。
她只盼有誰,能給這個脆弱孩子,給予一點小小的溫暖。
賀蘭青微微一笑:“是,是呀。他就這樣子瞧着我,眼神既兇狠,又憐憫。到最後,他也沒有将我這個小雜種抹去。然後,他反手一劍,自己抹了脖子。他,早就想死了,死在我面前。這樣子,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也不能動一動,直到過去兩頭,才有人瞧見。”
她仿佛從這張痛苦的臉,窺見當年那個弱小可憐的少年,那個和父親屍首一起睡了兩天兩夜的少年。
然後,昨日回憶和眼前的場景融合在一起,足以讓楚玉薇萬箭穿心。
她啊的慘叫了一聲,昨日裏,自己十根手指頭還輕輕撫摸那張溫熱鮮活的面頰。
她瞧着賀蘭青的痛苦、難受,又憐又愛。
未曾想如今,九天玄雷引來,賀蘭青已然是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楚玉薇只覺得自己好似喘不過氣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她痛苦的攥緊了自己的發絲,吃力的擡起頭。然後她便看到上首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界大修,他們個個高高在上,風姿優雅,點塵不染。而楚玉薇最愛最愛的男人,說什麽會護着她的男人,此時此刻,卻是在另外一個女人身邊。
除開寧子虛,還有楚淩霜、蘇遮、寧清荷。
這些男男女女,有的是自己崇拜的師尊,有的是喜愛她的男人。這些男人私底下也許對楚婉滢不恭敬,甚至另有一些小心思。可他們此刻,皆是是在楚婉滢的身邊,而自己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眼見這些男人私底下那樣說楚婉滢,本來覺得楚婉滢可憐,甚至楚婉滢那高高光環也淡去不少。可是如今,可笑的卻是自己這個傻丫頭。這些男人,和楚婉滢關系不同,然而他們卻會站在楚婉滢那一邊。
一時間,楚玉薇喉頭也浮起了一抹腥甜,鋪天蓋地的絕望,就這樣兒撲面而來。
不止這些男人,寧清荷口口聲聲說欣賞自己,說無妄城有意栽培,也不過是說說。
哈,區區族女,哪裏比得上親生女兒親近。自己稍有不順,立刻被寧清荷視為棄子。
她目光掃過了那麽些人,最後定格在一張美麗的面頰之上。
楚玉薇如此凝視着楚婉滢,從前她看着楚婉滢,有羨慕、崇拜、心虛、不甘。可如今,那一雙如水清眸之中,到底多了一抹仇恨。
“魁都許久未曾判死,楚婉滢,你,若不是你,青兒年紀輕輕,怎麽會死?你為了一個婢女,就如此硬生生奪走一條性命,你,你其心可安?”
她聽不見別人閑言碎語,無視那些鄙夷自己的目光。
賀蘭青死了,她一顆心也空了一塊兒。故而在人前,她也要為賀蘭青鳴不平!
她面頰泛紅,淚水盈盈。
寧子虛呵斥:“年少無知,不懂正邪之分,若非阿滢寬宏大量,必定要将你處置。區區一個無妄城弟子,莫要依仗公主心慈,因而不知分寸,不知進退。”
他言語雖利,旁人皆嘆這玄都仙首寬容。若非寬仁之性,如何能容此等不辨正邪的妖女。
楚婉滢在一旁不屑一挑眉,不及言語,楚淩霜已然霍然起身。
楚淩霜眉凝霜雪,眼角眉梢,盡數是憤怒之色:“事已至此,你竟還不知悔改,如此行事。楚玉薇,你讓我失望之極!”
他積威甚重,而楚玉薇對他也是崇拜多年。可以說楚淩霜在她心中,甚至比寧子虛更具威嚴。
楚玉薇一時心頭一堵,言語微酸,嗓音微澀:“師尊,你不知道,你不知曉青兒有多苦——”
楚淩霜厲聲:“你住口,誰無父母,誰無親人。他犯惡行,難道旁人便不會傷心難過?楚玉薇,你實是将正邪之分看得太輕了。你如此言行,怎能不罰?”
他這番言語,讓衆人一陣子驚訝。
畢竟楚淩霜寵徒,也是出了名的。可是如今,楚淩霜卻如此疾言厲色,當衆呵斥,甚至比仙首寧子虛更加嚴厲。
仙首寬容,并不打算追究楚玉薇失言,可楚淩霜卻如此不留顏面。
衆人轉念一想,也自以為尋出真相。徒兒再寵,哪裏及得上妹妹。這個哥哥面上神色雖淡,可心裏面更偏妹妹吧,難道真為了一徒兒,真得罪自己親妹子。
楚婉滢卻不敢臉大,她雖跟楚淩霜交往不深,卻隐隐可窺這個便宜哥哥性子。那就是楚淩霜自诩清白如雪,眼睛裏揉不得砂子,更容不下賀蘭青這個殺人惡魔。他對楚玉薇疾言厲色,并不是不愛這個徒兒,而是身為師尊,難以容忍徒兒走上邪道。
可楚婉滢也知曉,楚淩霜改變不了什麽。他棱角分明的正義,使得他說出來的話硬邦邦,又豈是多情柔軟的楚玉薇能聽得進去的。
果然楚玉薇收了聲,可一雙眸子仍然是通紅,流露從不甘。
而她之所以收聲,也并非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不過是出于對楚淩霜的敬畏罷了。
平心而論,《仙寵》這本瑪麗蘇大作,女主再怎麽魅力無敵,至少沒搞師徒戀。至少,這對師徒是仙俠文裏難得正常的師徒。至少楚玉薇對自己這位便宜大哥是敬重,而楚淩霜也沒什麽別的心思。
旁人皆嘆,只恐時候,無妄城也要處置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修。
可這也是楚玉薇自己太自以為是,又不知情重。她是楚淩霜之徒,明明有大好前程,偏生這樣子的作死。
楚婉滢則緩緩起身,當着衆人的面,輕輕舉起一杯酒,将冷酒撒在地上。
“兇手伏誅,我問心無愧。卻只盼望,逝者安息,再無怨憎之苦。”
她眼眶忽而微澀,卻不至于人前失态。
旁人見着,也是無不唏噓。花眠本是楚婉滢之仆,相隔千年,忠心不改,可嘆竟死在賀蘭青這樣子的小畜生手裏,實在是令人惋惜之極。
而此刻寧子虛,亦是一臉惋惜,可他眼底深處流淌一股子寒意。
那種無力的感覺,似又湧上來。心愛的女人飽受折磨,而他卻不得已要視若無睹。
身為玄都仙首,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子感覺了。
夜色漸濃,青鸾則輕輕取出一枚小小匣子,裏面有一枚新制的凝魂香。
修士有飛天遁地之能,有長久壽命,有無盡能為。故而但凡修士,他們的神魂也比普通人強上許多。故而他們縱然身死,也常常會死得不徹底,殘魂流淌于天地間。尤其是死于非命的修士,除非九天之雷掃蕩,一多半會因而生怨。待兇手殒身,這些殘魂方才能夠失去執念,就此消散,得以解脫。
通常魁都的修士,會在人死之處,放一枚香,凝結一些靈魂消失前的殘存記憶,用以親友回憶。
故而稱之為,凝魂香。
賀蘭青死時,花眠的凝魂香已成。
楚婉滢嘆了口氣,打開了匣子,取出裏面的小小線香。
香中無魂,所存無非是一些記憶。點燃後入眠,便能瞧見。待到第二日醒來,香已焚盡,便是再無痕跡。
她将花眠的香就此點燃,很快一陣子的倦意就如此的湧上來。
伴随着一團霧氣,然後她就看到了花眠,那是小時候的花眠,五官依稀已然有長大後的模樣。
那是一處小城,兩名風姿秀雅的修士路過,正好遇到當地一處惡賴。男子輕輕一根手指,便将那惡賴推在了地上。四周圍充斥着歡愉的笑聲,并且七嘴八舌恭維仙師。
人堆裏有着一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本來擠進來看熱鬧。正如她說的,窮人家孩子鞋都沒有一雙,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街上擠人堆裏看熱鬧,一文錢也不必花。可誰能想得到,吃瓜居然吃到了自己的身上,如今被人譏諷的居然是她那位惡霸親爹。
這段往事,花眠曾經也和楚婉滢說起過。
那時候,花眠風輕雲淡,并不在意的樣子。可是那個故事,花眠也只說了一半。
她看着自己親爹,面上既解氣,又悲憤,似乎也還稍稍有些難過。畢竟,那是她的爹。縱然這個爹,回家經常打女人,可一大家子也得指望他活。
此時此刻,親爹卻如此的丢人,成為衆人的笑話,被人指指點點。
然而此時此刻,躺在地上的惡賴忽而瞧見了自己的女兒,他眼珠子一亮,忽而來了精神。
“呸,死丫頭,你看什麽看,看你爹被打,你也不扶一把。”
親爹把她打了一頓,還打得十分起勁兒,打得很是用力。她性子倔,也咬着唇瓣沒有說話,眼死死的流轉恨意。
此刻花眠年紀還小,可是什麽都懂了。她知道,自己這個爹打她,并不是因為自己沒去扶他一把,而是為了讨回面子。看啊,他還能打女兒,還有個弱的讓他欺辱。這麽一下子,面子豈不是圓回來。
那天晚上,女孩子瞪大了眼珠子,咬了唇瓣一下,忽而便有了自己的主意。
她收拾了包袱,她要去修仙,要改變自己命運。等自己有了實力,一根手指頭都能幹翻自己的渣爹。
跨出家門的時候,花眠還朝着屋裏吐了一口口水。
楚婉滢聽着她內心的聲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花眠的記憶是零碎的,凝神香本就凝聚着她生前深刻的記憶。一轉眼,她就看到了花眠來到了無妄城。
她也看到了“自己”。
那是第一版的楚婉滢,意氣風發,美豔不可方物。這位無妄城城主女兒,一身紅衣,耀眼而魅力。
可最吸引人的,不是她的氣派,而是那一雙清澈的雙眸,幹淨得純粹,明媚得讓人溫暖。
楚玉薇也是幹淨的,可楚玉薇的幹淨很淺,“自己”那份幹淨卻近乎純粹。
仿若歷經歲月,也是仍然有着孩子般的天真。
這讓楚婉滢很是慚愧,她人前再怎麽凹造型,可是和第一版的人設是有差距的。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庸俗的資本家。她在現代社會遵紀守法,也不吃霸王餐,算是個奉公守法好公民,可也僅此而已。
只瞧一眼,她居然有點理解楚淩霜。
和正版比起來,自己确實像個高仿,一看就不是原版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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